朱极不知道的是,转身离开的老马在他说出自己叫朱极的时候,双眼微微一眯,背着的双手手背上青筋乍现。
直至走出百余步,见远远等候的护卫匆忙靠过来,这才沉声嘱咐道:
“让仪鸾司派人去江宁县和凤阳府,给我好好查一查这朱十一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有,之前调查他的那批人,一概送往前军,莫要再回来了。”
当今天下,能够指使仪鸾司的,只能有一个人。
老马的真实身份呼之欲出,他赫然便是方才朱极口中那个“天下少有的雄主,不知哪天忽然想起陈桥旧事”的皇爷——朱元璋。
朱标这个名字,在朱元璋脑海当中是一段尘封许久不愿揭开的记忆。
普天之下只有寥寥几个人才知道,虽然当今太子是朱标,但真正的皇长子却另有其人。
至正十三年十月,马皇后曾在濠州城中诞下一麟儿。
当时正值濠州城内几方红巾军势力明争暗斗,作为郭子兴的心腹,朱元璋不可避免卷入了争斗的漩涡。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成了这场争斗的牺牲品。
至正十三年十一月,哺育不过旬月的孩子离奇失踪。
为此朱元璋狠下杀手,杖毙府中上下奴仆,最后才大致明白这是郭子兴的对手给他的警告。
势单力薄的朱元璋深感无力,为了避开权利争斗的漩涡,也为了马皇后的安危,朱元璋咬紧牙关将这笔血仇记在心里,被迫带领二十四人匆匆南下。
虽然往后的日子顺风顺水,但这段记忆却永远铭刻在朱元璋内心最软弱的地方。
而当初那个失踪的孩儿,朱元璋给他起的名字便叫做朱极。
本以为十九年过去,当年那个襁褓中的长子早已成为乱世中再寻常不过的一缕游魂。怎知今日这个名字居然被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叫出。
六年来端坐于紫禁城俯瞰天下,享受皇权带来的极尽尊隆的同时,朱元璋的恐惧也与日俱增。
正如朱极所说,他不知道当年的陈桥旧事,会不会在洪武朝也来一出?
朱极这个名字出现的过于巧合的了。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朱元璋不相信天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同样十九岁,同样来自濠州,同样叫朱极。
朱元璋不由得冷笑一声。
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起此前自己读过的一个话本——《金水桥陈琳抱妆盒》。
难道有人想要在自己面前也演一出狸猫换太子?
那谁是寇乘御?谁是陈琳?谁,又是那个南清宫八大王?
朱极不知道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便引发了朱元璋内心克制许久的杀意,心中还在暗自揣摩下次老马来时,该如何巧妙地询问他能不能提前兑现那二十亩良田。
等待总是漫长且煎熬的。
再次见到老马,时间已经迈过洪武七年的门槛。
一如上次一半人未到声先到,老马还是那个老马,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侍卫。
虎虎生风的步伐让朱极羡慕不已,不过守孝三年多,朱极连荤腥都没沾过几次,营养跟不上,压根就没这样的体格能让自己走路带风。
朱元璋佯作兴冲冲地拎着一个食盒走到朱极近前,等侍卫将两个锦垫铺在地上,这才乐呵呵地坐下招呼道:
“十一小子,过来看看咱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如此热情的老马让朱极觉得自己那想要提前兑现二十亩良田的心愿今天估计稳了。
拎着还温热的水壶走上前,照例给朱元璋倒上一碗递过去。
朱元璋愣了一下,接过弥漫着白色雾气的瓷碗,却信手又放在地上。鼻子似乎灵巧地动了动,而后脸上露出一副意味难明的表情:
“我说,十一小子,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朱元璋前言不搭后语,让朱极有些摸不着头脑。
要说今天有什么特殊,他是真的不太清楚。新年早已过去,甚至连元宵都过去了,不太熟悉这个时代还有什么奇特节庆的朱极一头雾水摇摇头。
“我哪里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这里鲜少有人来,就算出去伺候农田,村里人也多因我父母连丧感觉晦气不愿接近。难道当今皇爷下圣旨免咱的赋税了?”
朱元璋似乎在期盼什么,听到朱极调侃自己,心里并没有多留心思,只是指着朱极有些黢黑的脖子:
“斩衰三月不沐,算算时间,今天正好三月刚过,你也该洗洗你身上那股子酸馊味了。”
见朱极无动于衷,朱元璋催促道:
“这里头是咱给你带的点心,你吃饱了,咱带你去洗洗。”
不经人提醒还不觉得,朱元璋这么一说,朱极忽然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一股难以言表的腐臭味道。
刚刚还从朱元璋带来的那个食盒里问到的清甜的点心味道,眨眼间随这股腐臭混同,直惹得朱极一阵反胃。
朱极强忍着不适,冲朱元璋拱手:“老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经你这么一提醒,就算是山珍海味摆在我面前,我也没什么胃口了。我还是先去洗洗吧,我记得不远处就有夹江的支脉,你且等我片刻。”
朱极拔腿就要跑。
还没迈出两步,却被朱元璋身后的侍卫用铁壁一样的身体拦下来。
“猴急什么,这大冷的天,也不怕冻坏了。走,今儿咱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好洗洗,等洗完了,咱还有些问题想好好跟你聊聊呢。”
朱极不知道朱元璋想要跟自己聊什么,不过在他看来,老马现在那有些期待的样子,似乎还是跟自己前次所说的那些事有关系。
也许,自己那二十亩,今天真的有希望。
满怀期待被朱元璋带上马车,朱极充满新鲜感的样子落在朱元璋眼底,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计较。
马车一路向应天府行去,踏上江东桥,穿越江东门,一路畅通无阻,最后竟然停在了莫愁湖畔一处青瓦白墙的院子门口。
虽然如今的莫愁湖并没有后世那么繁华,但这里毕竟有国瑞爷亲赐给魏国公徐达的别院。加上莫愁湖风景秀丽,等闲人家绝对没有资格在这里建宅。
朱极对老马的认识似乎又提升了一些。
“老马,看来我以前还是小看你了。能够跟魏国公这等人做邻里,你这身份不简单啊?”
朱元璋微微一笑,口气中带着几分反问:
“你这三年不出村的孝子,不也知道这里居然还有徐大将军的宅子。说起来,咱倆到底谁更不简单?”
朱极闻言哂笑一声,稍稍有些尴尬地说道:“我老娘还没死的时候,村里人知道咱是濠州人,多少有些想要找寻门路的人过来巴结。这朝中大官的事情,都是从他们嘴里知道的。”
言外之意,老马并不是个大官。
朱极不知道,如今他的每一句话,在朱元璋心里都会衍生出更多的意味。
只是恰好,他想到的意味,并不在朱元璋考虑之列。
这充满徽派建筑风格的院子,内里跟外表一样的精致雅观。院落里徐徐流动的活水让朱极惊掉了下巴,他万万没想到老马居然有权有势到将莫愁湖的水引到自家院子里。
不行,待会儿洗完澡一定要跟老马好好说说,如果他这份家业来路不正,最好尽早还回去,然后找国瑞爷告老还乡。
自己的那二十亩良田看样子也不能要了。
本以为老马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现在看来,这家伙简直就是自己之前说的那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生活的人。再过三五年,指不定这厮就被国瑞爷祭天了。
若非老马对自己这个陌生人真心好,今天这澡朱极都不想洗了。
朱元璋将朱极带进院子里,便把他交给了两个早已等候多时的婢女。
似是知道朱极尚在守孝期间,两名婢女只是端着温热的水为朱极梳洗了头发,又褪去朱极有些破旧的鞋袜,将双脚也仔细地擦洗了一遍。
虽然对朱极身上酸腐的味道有些不适,却没有半点讥诮朱极的话语。
直至将朱极的双脚擦干,又为他换上一套崭新的鞋袜,两人这才轻盈地施礼:
“公子,老爷有过吩咐,沐浴便要由您自己来了,我等暂且在门口守着,公子有什么吩咐,可随时呼唤。”
目送两人退出屋外合上房门,朱极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得不说,真要让这两人给自己擦拭身体,朱极大概率会很尴尬。因为两世为人他也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服务,他不敢保证,到时候自己不会丑态毕露。
而他却没有发现,两名婢女走出房门后,只是悄悄冲一旁做了个手势,门口便换上了另外两个人。
而她们则径直走到庭院的最深处,在流水旁一处雕梁画栋的八角亭前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
亭子里,是端坐在绣墩上闭着双眼仔细品尝茶水的朱元璋。
听到亭外两人到来,朱元璋眼睛也没有睁开,只是用十分平淡的声音问道:
“怎么样,让你们看的东西,都看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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