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宵禁时分。
京师最大的酒楼名唤鼎泰楼,它可谓是除了禁城的宫殿外,最华贵气派的建筑。
鼎泰楼有三层之高,亦有东、西、南、北、中这五个区位的楼阁相向,各楼之间明暗相通,错落有致,若仔细地数一数,便能发现整个酒楼的歇山檐上竟是有多达九十八个翼角,可谓有种“如鸟斯革,如翚斯飞”的舒展之态。(1)
还未宵禁前,整个酒楼内自是人声鼎沸,大有达旦通宵之意。
只是大祈的宵禁止于子时,唐禹霖适才的豪饮之地鼎泰楼也已打烊,他独自消化着心事,亦端着一坛子雪花酿,甩开了唐家的侍从,跌跌撞撞地行在了巷子中。
及至寻到了一个斑驳的墙角处,唐禹霖方才靠着它缓缓而坐,他想着,今夜就睡在这里吧。
临近夏日,京师的夜晚不算寒凉。
唐禹霖刚一阖上眼目,头顶处便倏地响起了一道清越的陌生男子声音——
“这位公子,你是永安侯府嫡长女的什么人?”
唐禹霖艰涩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男子的身形和面孔于他而言,有些模糊。
故而唐禹霖又揉了揉眼睛,待定睛一看,才再度看清了他的相貌。
那是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庞,五官深邃精致却又不失清冷和温隽,尤其是那对斯文的眉眼,在审视般地看向他时,还浸着沉金冷玉的矜贵之气。
唐禹霖虽然醉着,却还是能觉出这人的身份一定不简单,怕也是这四九城中,旁的公侯伯爵家的世家子弟。
“你是谁啊?”
唐禹霖舌头有些大,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
待踉跄地直起了身子后,便又觑着眼目看向了眼前这个俊美的年轻人。
唐禹霖眯着眼睛,却又觉得,这个男子竟是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忖了半天,才蓦地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睛,跟沅儿生得好像,只是比沅儿眼睛的轮廓,要更多了些男子的冷毅。
唐禹霖刚要回他,双唇也张了张,却终是因为大醉,“咚——”地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正此时,一个佩刀的墨衣侍从也走到了青年男子的身后,恭敬道:“世子,陆之昀的人好像已经发现我们了,但他却也没派官兵要缉拿我们…属下真的是弄不清他的心思。
尉迟靖瞥了眼昏厥在地的唐禹霖,淡声回道:“既是没派人来抓我,那就是要我早些回燕国。”
侍从颔了颔首。
虽说陆之昀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却也犯不上同尉迟靖一个藩王世子过不去,他若没在京师闹出些什么事情来,也不会轻易地为难他。
侍从也看了眼唐禹霖,又问:“那世子…这个人该怎么处置?”
尉迟靖蹲下了身子,又端详了一番唐禹霖的面庞,低声问道:“他是中了新科进士吧?”
侍从答:“应该是的,属下在汇丰楼外,看见这厮被榜下捉婿了。”
尉迟靖淡声道了嗯。
随即又道:“正巧我们藩司空出了许多的官位,就把这个醉鬼也一并带回燕国去罢。”
“这……”
侍从不禁微微地阔了阔眼眸。
尉迟靖直起了身子后,身形瞧着也愈发地高大颀长,泠泠的月色下,他清隽的眼眸也蓦地变深了几分。
“带回去。”
“是。”
侍从没敢再迟疑,毕竟如今燕国的藩王尉迟衍还病着,且已经病了两年了,整个藩司的政务也都担在了这位年轻世子的肩上。
尉迟衍时常缠绵病榻,整个燕国藩司中,说的最算的人,也便成了这位燕王世子尉迟靖。
——
次日,禁城金銮大殿。
小皇帝身着明黄冕衣,端坐在龙椅上,虽强撑着精神,面上却透着几分淡淡的乌青,倒像是被疾病缠身的模样。
小禄子戴盖耳笼冠,手持拂尘站在龙椅旁。
却听皇帝扬声问向殿中站着的文武百官,道:“诸位卿家,还有朝务要禀奏吗?”
从皇帝的这个角度看去,一众朝臣手持着笏牌,在听罢他的问话后,也下意识地彼此看去,乌纱帽的长翅都相触到了一处。
小禄子见状,便知现下应是没有官员要参奏了,刚要大挥拂尘,唤句退朝,却听数十丈开外的距离,竟是传来了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臣有事要奏!”
话落,一众官员皆都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坐于一侧太师椅处的陆之昀,修长的大手轻轻地搭在了扶手上,薄唇之旁,却多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只是这笑意,却浸了些冰冷的锐利。
陆谌说罢,他身旁头戴獬豸冠的御史们也皆都微微变色,却说陆谌如今在都察院中的资历虽浅,官阶亦不高,却也属于大祈言官队伍中的一员了。
言官都是位卑,但权重的,靠的就是那副铮铮的傲骨和气节,敢于谏诤君主,也敢于弹劾如陆之昀这样的权臣。
在陆之昀未做大祈的首辅之前,这言官和内阁之间,可谓是一种互相倾轧的关系。
那时的朝局虽有广开言路的清明之象,但此前的许多内阁成员,为了争夺首辅之位,也曾笼络过言官,或是干脆将自己培养的门生送到言官的队伍中,好让这些言官成为他们竞争首辅之位的工具。
而陆之昀做了首辅后,这言官集团却很少会像前朝般,每次大朝都要弹劾弹劾当朝的宰辅。且陆之昀算是文官比较拥护领袖,他虽为世家出身,却没公府嫡子的那些倨傲,反是在成为阁臣后,提拔了许多的寒门子弟。
祈朝内阁的地位,也在陆之昀当了首辅后,达到了全盛。
高鹤洲身着绣着锦鸡补子的绯袍公服,斜眼睨着陆谌在皇帝颔首后,一步又一步地朝着龙椅的方向走了过来。
别的言官弹劾权臣,是有着铮铮的气节。
可陆谌想要弹劾陆之昀,明显是夹杂着个人的仇怨的。
皇帝问道:“陆卿家有何事要奏。”
陆谌拱手持笏牌答道:“回陛下,微臣要弹劾首辅陆之昀。”
这话一落,在场所有的官员都屏住了呼吸。
陆之昀乌纱帽下的眉眼深邃矜然,也微微转首,缄默地看向了他。
高鹤洲暗叹,都多少年了,虽说此前也有几个不长眼的言官还没认清局势,当着陛下的面就要弹劾陆之昀权势过大,有僭越之嫌,可后来都被陆之昀以强硬的手段收拾了。
陆谌这小子,也不知该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这头真的就被撞傻了,连命都不想要了。
皇帝的面色微微一变,嗓音犹带着孩童的清亮,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陆谌将声音拔高了几分:“臣要弹劾陆之昀结党营私,僭越弄权,不折手段的铲除异己,屡悖朝纲,实乃祸国殃民的奸臣!”
这话一落,小皇帝的面色登时变得煞白,亦腾得一下,就从龙椅处站了起来,斥道:“陆谌,你在胡说些什么?”
陆之昀凌厉威严的目光,也落在了陆谌的身上。
陆谌的身体在感知到了陆之昀正在看着他时,便蓦地一僵。
他知道他对陆之昀这个叔父,仍是有着来自骨子里的惧怕,可重活了两世的他,绝对不能再怕他了!
哪朝的言官,都没有因为敢于谏言,就被皇帝下令杀死的道理,前朝就一位权势滔天的奸臣终年被言官弹劾,及至垮台之时,还是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陆谌想要让陆之昀也如那前朝的奸臣一样。
至于陆家的全族,和父亲拿命换来的爵位,他全然都不在意。
重活的这一世,他只想狠狠地报复陆之昀,就算不能立即就扳倒他,也要在朝中时常的弹劾他,让他日日都难受,别过得那么顺遂。
思及此,陆谌刚要开口再列举陆之昀的罪状。
譬如现在,陆之昀在君主的面前,竟还要坐着讲议朝政。
陆之昀却先他开口,云淡风轻地问向小皇帝:“陛下,陆都事的话,你怎么看?”
他的语气不高亦不低,嗓音也比寻常的男子沉厚了些。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极有分量。
小皇帝立即恭敬地回道:“先生既是朕的帝师,按制就是不臣之师,何来的僭越二字?再说陆谌说的那些话,朕也不会轻信,朕尚年幼,是先生一直在帮朕打理着大祈的朝务,朕对先生感激还来不及,不会任由这些骄亢的言官来污蔑先生的。”
皇帝这番话讲罢,高鹤洲的唇角往上扬了几分。
陆谌的面容骤然僵住,眼眸也阔了起来。
眼前的这个小皇帝,虽穿着龙袍,却实打实地就是个傀儡。
他说的事实,在皇帝的口中,也都变成了一句污蔑。
——“陛下!您身为君主,不能不听言官忠直的谏言啊!陛下!陆之昀实乃朝中大患,一日不除,也会威胁您的帝位!”
陆谌的声音越来越高亢。
小皇帝觉出身侧的气压蓦地变低,面色不禁一骇,立即便将御案上的牙牌扔到了陆谌的面前,对着殿外的侍从命道:“陆谌公然在朝堂污蔑帝师,将他拖下去,在午门处重打五十大板,再罚俸禄半年,以儆效尤!”
因着陆谌言官的身份,皇帝也不好将他罚得过重,待侍从进殿后,还探寻似的看向了身侧的陆之昀,问道:“先生,朕这样罚对吗?”
陆之昀缄默地看了皇帝一眼,方才淡声回道:“陛下是君主,处置朝臣时,无需问臣的意见。”
皇帝刚要回他,却是重重地咳嗽了数声。
伴着陆谌撕心裂肺的喊声,陆之昀得见了皇帝的这副模样,不禁微微地蹙起了眉宇。
他分明记得,皇帝是在两年后才会染上痨病,所以他也一直有让太医好好照看小皇帝,及时同他汇报他的身体情况。
却没成想,这一世,皇帝的痨病倒是提前了。
重生后,有些既定的轨道,他还是改变不了。
可小皇帝若真的会早逝,那他又该去选谁,去做这大祈的继承人呢?
——
镇国公府。
沈沅的书院已经完成了翻葺,今日陆之昀下朝后,她便着男装去了趟歧松馆,想让他再次为梅花书院题写匾额。
陆之昀垂着眼眸,执笔为妻子专心地题字时,却听沈沅自言自语地道:“妾身如今还未请到夫子,所以在夫子未被确定下来之前,这生员的父母们,也不会放心将他们送到妾身的书院来。”
“嗯。”
陆之昀回了沈沅一个字后,又提笔沾了沾墨。
却听沈沅又道:“已经致仕的翰林学士,倒是有几个人选,只是妾身并不确定,能不能请到他们。”
沈沅瞥了眼陆之昀敛净立体的侧颜,又垂眸道:“其实民间也有许多学识渊博的大儒的,我听闻云致鹭先生也是中过进士的,只是近年来,京中却没有这个人的消息了。”
陆之昀提字的动作微顿。
却听沈沅又弱声问道:“官人,您不是说过,您和云先生是有交情的吗。不如您就将云先生请过来,让他当梅花书院的夫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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