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音辘辘,二马并驾的华贵马车正急驰在京师宽阔的官道上。
沈沅蜷在陆之昀的大氅中,男人的体温已经渐渐散去,故而此时此刻,她的周身仍觉寒冷。
车厢外仍下着绵绵的秋雨,她纤软的右手则被陆之昀攥入了掌中,使她可以免受心疾的缠扰。
从陆之昀的这个角度看,见沈沅发上戴的麻布盖头半遮住了她恬美精致的侧颜,她浓长的羽睫低垂着,巴掌大的小脸儿异常的惨白,就像是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样。
沈沅仍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并未察觉到陆之昀其实一直都在瞥首看着她,及至她终于用余光发现了男人的注视,这才转过了头首,也看向了他。
二人的视线终于交汇在了一处。
男人乌纱帽下的那双凤目深邃矜然,显露的情愫却是对她的关切和在意。
沈沅被陆之昀这么看着,顿觉心间某种缺失的东西,也在他的注视下,被慢慢填补。
陆之昀的仪容峻整,可身上的那件官服却属实单薄,沈沅便要将披在肩上的外氅脱下,再将它还给他。
沈沅还未来得及做,陆之昀的大手就按住了她纤瘦的肩头,缄默地示意她继续披着这件外氅,随即低声问道:“你在沈家,都发生了什么事?”
沈沅犹豫了一瞬,还是摇了摇首。
她小声回道:“没什么。”
陆之昀看她的目光又深沉了些许,似是一眼就能将她看穿似的。
他刚要再度开口询问,车厢外却传来了车夫的通禀:“公爷,夫人,到公府了。”
骤雨终歇,空气中弥散着深秋的阴冷和湿潮。
沈沅在被陆之昀搀扶着下马车时,却因失神怔忪,险些摔倒在地。
幸而陆之昀及时圈护住了她的腰肢,沈沅站定后,暗觉今日的自己属实有些莽撞,正想同男人致声歉意。
陆之昀却没说什么,索性拦着美人儿纤细的腰身,将她横抱着迈进了公府的坊式大门。
沈沅就这么被他抱着,待穿过了长长的抄手游廊后,便到抵了她的院子里。
闺房内,已经燃好了足旺的炭火,碳炉里正不时地发出着火星爆裂的噼啪声响。
陆之昀进室后,径直将沈沅轻放在了拔步床上。
男人在一侧的檀木圆凳坐定后,便缄默地为她卸下了绣鞋。
沈沅则懵然地看着陆之昀为她做的一切,见他又伸手将红木雕花围栏外的绡纱帷幔轻放,登时的功夫,她和陆之昀就处在了一个密闭且黯淡的空间内。
沈沅不解,喃声唤他:“官人……”
陆之昀淡声回道:“现在你安全了,说罢,在永安侯府,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沈沅听罢,倍感惊讶。
原来陆之昀竟是了解她至此,他知道当她处在这个可谓是罩中罩的床房里时,会有一种安全感。
陆之昀仍定定地看着她,耐心地等着她的回复。
沈沅则咬了下唇瓣。
她是想将实情告诉他的,可现在的她,只知自己并非是沈弘量的亲女,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沈弘量出京前说的那句话很对,世家的婚姻也是要看门第的,陆之昀娶她娶得这么顺遂,除却有他权势大的缘故,更重要的是,永安侯府和镇国公府的门第还算是匹配的。
沈沅不知母亲唐氏当年都发生了什么。
却也深知,自己的真实身世怕是会很复杂。
如果她告诉了陆之昀实情,她不知道他是会理解她,或是同情她的遭遇。
还是也如沈弘量所想,也认为她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
沈沅颦眉思忖的短暂时当,陆之昀仍一刻不离地看着她。
见沈沅几度欲言又止,陆之昀并没有失去耐心,却也不想强迫她现在就说出那些难以启齿的事。
便决意留给她一些平复的时间。
“罢了,你不愿说就不说,雨已经停了,你好好歇息,我去趟歧松馆。”
话落,陆之昀从檀木圆凳起身,便要掀开帷幔,离开拔步床所占的这处地界。
眼见着男人就要离开,沈沅只觉,支撑着她的那些安全感也如她怎么抓,都抓不住的烟雾般,要从她的心里飘离她。
陆之昀不仅能镇住她的魂魄,于现在的她而言,他亦是百试百灵的定心丸。
沈沅不得不承认,她对他这个丈夫,是存着很大的依赖情感的。
尤其是在现在的这种时候。
沈沅也知道,自己不该这般地黏着他,她也不喜欢这种过于依附他人的关系。
她不想像藤蔓一样,瞧见了一颗高耸的大树,就紧紧地将它缠绕,不顾一切地往上攀爬,这样也会勒得他喘不上来气。
陆之昀能为她遮风挡雨,沈沅也想做,能够滋养他的雨露和阳光,让他永远茁壮地屹立着。
但在今日。
只这一次,沈沅却想依赖他一回。
思及此,沈沅的鼻间蓦地一酸,终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伸手拽住了男人绣着江崖海水纹的衣袖。
指尖刚一触及到其上繁复绵密的织理,陆之昀也回身看向了她。
见沈沅盈盈的水眸里,已然往外涌出了几滴清泪。
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让陆之昀冷峻的眉目也动了几分恻隐,他转过了身子,便见沈沅轻启柔唇,喃声唤他:“季卿。”
季卿这两个字,唤得很是清晰。
陆之昀轮廓冷锐的眉峰微动,虽深敛着情绪,可手背上的经络和青筋却不易察觉地往外凸显。
一时间,他也忘却了,要将沈沅拥进怀里安慰。
沈沅未等他反应过来,便也起身走到了他的身前。
这番,她蕴这水雾的美目,却显露了几分坚定。
“季卿,你留下来陪陪我吧。”
沈沅的声音越来越低,柔美的面容上也显露了几分脆弱,她本来就是气质柔弱的美人儿,这副泪染轻匀的模样,自是能让心肠冷硬的人,都能对她陡生怜意。
陆之昀用双手捧覆起了她惨白的小脸,亦用微粝的拇指指腹轻轻地拂过她的眼睑,为她擦拭着眼泪。
沈沅掀开了眼帘,仰首看向了高大的男人,又软声向他央求道:“季卿…你疼疼沅儿吧。”
话音刚落,陆之昀便倾身吻住了她的唇,他拥覆住沈沅的姿势略显强势,但亲吻她时,却又带着怜惜和珍视的意味。
既深浓,又缱绻温柔。
最后陆之昀吻了吻沈沅仍然湿润的眼角,嗓音透哑地问:“乖沅儿,你想让我怎么疼你,嗯?”
男人的声音依旧醇厚低沉。
虽然陆之昀问的意思,就是沈沅想要的那个意思,可等他这么直白地问她时,她的面上还是显露了几分赧色。
最后未等她回复,便被陆之昀横着身子又抱进了拔步床内。
约莫着过了小半个时辰,陆之昀却也没怎么疼过她,因为沈沅一直在哭,陆之昀便耐心地哄着她。
沈沅的情绪平复了些后,陆之昀看着她那娇弱的模样,同她和衣再度躺下后,便伸手捏住了她泛红的鼻子,无奈地道:“丫鬟还站在花罩外,不知道的,又该以为我不懂怜香惜玉,欺负你了。”
他的语气带着对她的纵容。
沈沅也将柔唇凑近了他的耳旁,悄悄地同他嘀咕了些话。
陆之昀听罢,墨黑的锋眉立即便蹙了起来。
他侧首看向了沈沅赧然的小脸,沉声问道:“你确定?”
沈沅抿着柔唇,点了点头。
陆之昀伸出了右手,亦将拇指和食指并拢,抚猫儿一样地揉捏着她软小的耳朵,又问:“会疼,不怕?”
沈沅的双颊渐渐染上了绯红。
却觉得,陆之昀没同她生气,真是个奇迹了。
她知道像陆之昀这样强势的男人,压根就不能同他提起要到上面去的这种事,沈沅本以为自己会捱上一顿训斥,可陆之昀却没有斥责她。
只是陆之昀的眉宇仍锁着,一看便是对这事不大愿意。
待那如绸缎般的长发将陆之昀笼罩后,果如他所料,沈沅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陆之昀幽深地看了她一眼,亦觉得虽然是她主动提了这件事,但过一会儿,沈沅定会觉得羞赧。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也会蕴上层水雾。
到最后,还得他来哄她。
沈沅却于这时,决意还是将实情同陆之昀说出来。
便在陆之昀的盯视下,讷讷地道:“今日回府…我在侯府的耳室外,听见了永安侯和五姨娘的谈话。我…我应该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陆之昀深邃的眼眸里,也显露了几分诧然。
他也没料到,沈沅竟是也知道了这事。
但燕王那处,陆之昀始终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陆之昀无法弄清,当年的他,会不会是抛弃了沈沅。
既是没有弄清,他便无法同沈沅说出实情。
他不知道燕王这个父亲,会不会再度伤害到沈沅。
陆之昀只问道:“那你…想找你的亲生父亲吗,或许,你还有其余的家人。”
沈沅却侧过了眸子,柔柔的嗓音也透着低落:“不太想,这么些年了,都没回来找过我,自然是不想要我了。再说他也不是将我养大的人,就算找到了,我也无法同他亲厚。”
说这话时,沈沅脑海中想起的,是沈弘量说的那几句。
不要她。
嫌她是个女娃。
她的母亲唐氏去世时,亲爹也没见着管过她。
在沈沅的心中,这个亲生父亲,同沈弘量也没什么两样。
陆之昀指骨分明的大手轻轻地穿过了她柔软的乌发间,刚想对沈沅再说些宽慰的话。
却听沈沅又软声唤他:“季卿。”
美人儿仍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唤他的这声表字,也格外的绵柔缱绻。
尤其是尾音的那声卿字,特别的婉转动听。
陆之昀隐约记得,卿字,本就是爱人对彼此的称呼。
他冷峻的眉眼显露了几分温和,问道:“怎么了。”
沈沅抿了下唇,以极小的声音对他道:“我喜欢你……”
话落。
陆之昀把玩她头发的动作一顿,那双漆黑的凤目中,也显露了不明的情愫。
这话一说出口,沈沅的心中终于有了勇气。
男人倏地坐起了身,黑沉沉的眼眸也盯住了她的眼睛。
沈沅垂眸又道:“也爱慕你。”
她能明显觉出,陆之昀周身的气场又有了变化,带着压倒性的强势和激越。
沈沅却没有畏惧她,继续道:“不只是沈沅对官人的爱慕,更是…沈沅对季卿的爱慕。”
此话刚落,陆之昀便捏住了她纤细的后颈骨,随即用唇齿强势地撬开了她的牙关,便倾身再度吻住了她。
沈沅的呼吸变得艰涩时,陆之昀终于松开了她。
她本以为等她说完了这些后,陆之昀只会淡淡地回她一个嗯字。
沈沅也没想到,陆之昀的反应会这么大。
正当她平复着紊乱不匀的气息时,陆之昀却眸色深沉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嗓音幽幽地道了句:“今夜就别想了。”
沈沅不解,讷声问道:“别想什么啊?”
陆之昀觑目反问:“你说呢?”
等沈沅被他再度放倒在床,亦被他摁住时,才将男人的话意弄明白。
这般强势霸道的首辅大人,果然不喜欢她适才的提议。
——
雨季仍未过去,沈沅的身子犹很虚弱,陆之昀离开她的院子前,还特意交代碧梧,要让她将避子的汤药饮下,又命惠竹去小厨房备些温补的药膳,等夫人醒后,他会回来陪着她用。
陆之昀去歧松馆前,换了身淡灰色的深衣,甫一离开沈沅的院子,就恢复了平素冷肃严峻的模样,让旁人一见,心中就陡生了些许的畏惧。
沈沅院子里的下人们都清楚,公爷是有温柔的一面的,可他的这一面,却只会流露给夫人沈沅一人看。
陆之昀行在复廊时,江卓恭敬道:“公爷,乔将军已经在歧松馆等着您了。”
陆之昀淡淡颔首,又问江卓:“永安侯府的眼线来讯了吗?”
江卓如实回道:“属下派过去的人从他那儿打听到,夫人在侯府时,原本是想直接回公府的,可碧梧姑娘的耳环却丢了一只,夫人就陪着她又回灵堂寻了寻。”
关于沈沅的事,侯府的眼线只打听到了这么多,毕竟刘氏的灵堂可不是什么下人都能进的。
江卓又道:“但是被夫人撵回侯府的那个五姨娘阿蘅,好像同府里的一个管事走得特别近,据那细作说,那管事对她格外照拂不说,还在私下,送了她的幼子,也就是沈项临好些东西。”
听罢这话,陆之昀冷嗤一声。
“在此之前,侯府得有个十几年,都没有过新生婴孩的降生。”
江卓眼睫微颤,也自是会出了陆之昀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等江桌随着陆之昀穿过拱月门时,便见他唇边残存的冷淡笑意已然消弭,漆黑锋利的眉宇却显露了几分厌恶和睥睨。
陆之昀的唇角垂了几分,又显露了那种不怒自威的凌人压迫感。
等他进了馆室的明堂后,见一身武弁之服的乔浦已经坐在了交椅处。
陆之昀对他这个表兄一贯尊敬,拱手道:“表兄。”
等他落了座后,乔浦亦将手中持的茶盏放到了身侧的梨木高几上,问询道:“季卿,你夫人的身子怎么样,我来之前,我夫人还特意差我来问问你。”
陆之昀淡声回道:“这几日将养得不错,但她身子还是有些虚弱。”
说罢,他亦持起了茶盏,啜了口茶。
乔浦又道:“我还从我夫人那儿听说,你夫人继母的父母,因着她嫡妹还有继母的死讯,对你和你夫人都极为不满。这对父母也挺有意思的,没教育好自己的闺女,却将她的死都算在了别人的头上。”
陆之昀瞥首看向了乔浦,问道:“刘兴言最近怎么样?”
乔浦冷笑一声,回道:“果不出你所料,朝中刚有些风声,他就暗中倒戈到尉迟桢的阵营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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