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然然从家里离开的时候没有吃早饭,她爸妈吵了一个通宵,从一开始激烈的砸东西,到现在各自疲累的坐在一片狼藉中,她离开的时候,没有人理她。
今天是初一军训第一天,按照常识她起码应该吃点东西带些水,所以她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她妈妈木然的看着她,她低头,背上书包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爸爸在外面有人了,那个人怀孕了,哭着到家里跪着求她妈妈放过她爸爸。
她觉得这个要求很荒谬,更荒谬的是,她妈妈并不肯放过她爸爸。
所以,也没有放过她。
八月底的太阳很烈,初中军训虽然只是象征性的在操场上做队列练习,可空着肚子练了一个早上的立正稍息齐步走,郑然然觉得她可能要晕了。
她在暑假里晕过一次,她爸妈打架波及到她,她抱着初中预习册跑到楼下院子里做作业中暑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急诊室,她爸妈都在。
那一次,他们没有吵架。
她在快要晕过去的时候,觉得挺好,她真的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过她爸妈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所以她在教官让大家解散休息十分钟的时候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想着再晒十分钟,应该就能晕了。
当那只肉乎乎带着汗的手拉住她的时候,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吃糖?”那只手的主人举起了另外一只手,手心里有一根棒棒糖,草莓口味的。
郑然然面无表情的把脸转开,不着痕迹的咽了口口水。
“那要不,喝水?”那个家伙松开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变魔术一样的变出了一瓶矿泉水。
郑然然:“……”
眼前这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不点比她矮了半个头,一张脸圆乎乎的,满头满脸的汗,举着手,一手棒棒糖一手矿泉水。
郑然然接过那瓶矿泉水,一口气喝掉半瓶,然后盖上盖子,拿走了那家伙手里的棒棒糖。
“我叫陆一心。”小不点笑眯眯的,声音清清脆脆。
“郑然然。”棒棒糖很甜,郑然然终于被甜味逼得开了口,“谢谢。”
“我应该谢谢你,我刚才正步走的时候顺拐了。”陆一心有些不好意思,“躲在你后面教官没发现。”
当时郑然然正好因为头晕趔趄了一下,吸引了教官的注意力,也免去了她被教官拎出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再走一遍正步走的窘迫。
郑然然却误会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陆一心,觉得她的个子,被她遮住也挺正常。
“靠,我还能长高的好么!”小不点看懂了她的眼神,气得脸都红了。
郑然然还在吃棒棒糖,很敷衍的点点头。
再之后,她的耳根就再也没有清静过,这个叫陆一心的小不点只要休息就一直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她根本没有认真听,只是很想抠喉咙把刚才吃掉的棒棒糖和矿泉水吐出来丢还给这个絮絮叨叨的小不点。
事实证明,被小不点陆一心赖上的人,很少有能逃脱的。
她就这样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的的再也赶不走了,不管她是冷脸还是无视,陆一心总能找到能聊的话题,总能逼得她不得不开口,一旦开口了,总能陷入到她神奇的话题死循环里。
但是奇怪的是,看起来叽叽喳喳什么都说的陆一心,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家庭。
她带她回去吃过饭,她经常把家里的吃的偷偷带到学校里分享,偶尔还会有个叫做方叔叔的男的,骑着自行车给她带点零食。
陆一心向她透明了她的生活,却从来没有问过她,她的父母怎么样,也从来没有要求要去她家里吃饭。
甚至初二那年,她们两个因为各自妈妈工作调动从华亭转学到禾城,还在同一个班里,她也没有问过她她为什么也会转学。
郑然然在很久很久以后问过陆一心,她觉得以陆一心的好奇心居然能把这事压着不问那么多年,真的太神奇了。
“军训的那天,你的鞋子后跟是破的。”陆一心那天好像在减肥,为了穿婚纱能美美的,她戳着青菜叶子一边嫌弃一边往嘴里塞,“而且我看到你想偷吃书包里的饼干,拿出来看了一眼是过期的就丢掉了。”
郑然然不穷,她扔掉的那包饼干是进口的,她破掉的那双鞋子哪怕陆一心这样很少有名牌鞋子的人也能认得出牌子,那年夏天很火的限量版,她在各种营销号下面看到过。
再后来,她发现郑然然能一次性拿出来的零花钱几乎是她一个学期的零花钱总和。
可是,不穷的郑然然,东西都有点破,脏了很久都没有洗的名牌书包,校服虽然不像她的校服那样皱皱巴巴,可是领口和袖口却一直有些不太干净。
老师要求写家庭日记的时候,总是莫名的特别烦躁。
而且,郑然然很讨厌看到骨肉亲情的戏码,每次看电影刷剧看到了她都会快进。
所以,陆一心就没有问。
郑然然看着陆一心。
这个在初一军训的时候自己贴上来的小不点后来几乎没有再长高,所以她一直还是个小不点。
她的生活里如果没有这个小不点,她可能,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生活不会那么稳定,肯定也不会交男朋友。
她以前是觉得她迟早会给她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一点教训的,拼着自己的前途,让他们面子上过不去,让他们养她一辈子。
结果她父母在她初二的时候就离婚了,她妈妈孤身带着她一直到高三,突然就决定要再婚,再婚的原因是因为她妈妈又怀孕了。
她还没有想好到底要怎么惩罚他们,他们就已经飞速的离开了她的世界,她有了两个家,她等于没有了家。
那是她唯一一次崩溃,对整个社会充满了怀疑,如果这个世界上连最亲的骨肉亲人都可以抛弃她,那么她还能够相信什么。
然后,她被陆一心重新拉了回来。
她鼻涕眼泪的把她拽回到高三,她跟她说,如果她不考大学,她就跟她一起去闯世界,开个蛋糕店什么的。
郑然然被陆一心的幼稚逗笑,也因为陆一心,发现这个世界上她其实还有两个最亲密的人,一个是初一操场上给她水和糖果的陆一心,还有一个,是只有肌肉剩下都是直肠的谷历厉。
这两个人,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不会抛弃她。
***
郑然然第一次看到谷历厉,是因为逃课。
那天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的生日,她妈妈一大早就开始发疯,她也被她妈妈的负能量传染,下午模拟考的时候一道选择题算错了,试卷刚刚交上去她就意识到了,于是心情变得更差。
晚自习的时候陆一心因为家里有事没来,她坐了半堂课,跟班主任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溜了出去——她是中考第一进来的学生,每次模拟考也都是第一,哪怕她错了一道选择题,她也仍然能把第二远远的甩在后面。
她不想回家,背着书包在学校里乱晃。
大家都在晚自习,平时很热闹的学校几乎空无一人,郑然然心里烦,挑的都是最黑的没有路灯的角落。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背影,这人看起来很高大,哪怕蹲在那里声势也很吓人。
他蹲在那里遮住了郑然然一大半的视线,低着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郑然然脚步顿了一下,她不想惹麻烦,只想换条路继续闲逛。
“妈的你有完没完。”那个身影估计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很不耐烦的骂了一句。
男孩子的声音,很年轻,所以那句粗话听起来特别的不顺耳。
郑然然脚步停住。
“说了让你半个小时以后再来找我。”那男孩子还是低着头,“你这样万一被老秃看到怎么办?”
“这地方要是被老秃发现了,我第一个弄死你。”他阴森森的威胁,还是没抬头。
郑然然知道老秃,是他们高一的年级主任,五十几岁,发型地中海。
这个外号挺损的,只有几个流氓一样的学生才会这样叫。
郑然然探头探脑,她突然有点好奇不能被年级主任发现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地方特别偏,靠近还在造的新实验楼,平时几乎没有人来。
“你怎么还站着!”那身影终于怒了,倏的站起来转身。
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手里拿着手机,手机的光亮从他下巴往上照,这样一张脸再配上这个身高,长得跟网络游戏里面的最终boss一样。
可是这么一张脸却在看到身后站着的不是他那帮狐朋狗友而是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的时候,彻底僵住了,半张着嘴,手里拿着的游戏正好在偷大龙,队友骂街的打字都快要刷屏。
他战战兢兢的借着手机的光亮凑近看了一眼郑然然。
“卧槽。”他被吓到了,往后退了好几步。
郑然然眯眼。
到底谁吓谁,她反射弧长,猛然看到他那张脸还在消化还没进入到惊吓状态,他凭什么一脸惊吓的往后退。
她哪里吓人了!
“你……”那个人高马大胆子却特别小的家伙又往后退了两步,“你要上网么?”
郑然然:“??”
“你……上吧。”那个家伙比了个请的动作,说完之后有些为难,“但是我只有半个小时时间,后面还有几个家伙排队。”
他很苦恼的挠挠头。
“要不这样。”他帮她出主意,“我把我明天的一个小时也给你,这样你可以在这里玩一个半小时。”
他说完之后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一个半小时够了,再晚你一个女孩子回家太不安全了。”
郑然然:“……你认识我?”
他就差称她为您了,看起来好像真的受了惊吓。
大个子点头,点的频率很快,看起来居然有点萌。
全校第一呢,开学典礼的时候在讲台上发言的那个,他们平时再混也不会去找全校第一的麻烦。
全校第一,就是学校的骄傲。
郑然然斜眼看他。
女孩子天生的警觉告诉她,她需要离这样满嘴脏话的男孩子远一点。
但是现在是在学校,她大声一点就能引来老师,而且这个人,刚刚一本正经的告诉她,再晚她一个女孩子回家太不安全了。
她爸妈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上网吧。”大个子觉得气氛太尴尬,他手脚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他指了指他刚才蹲的位子:“就是这里,无线的信号特别好,我玩游戏都不卡。”
“我……”他本来想走的,但是想到这里没路灯也没什么人,临时改口,“我在那边帮你把风。”
他手长脚长的跑到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找了个角落蹲好,又开始低着头玩手机。
可是无线信号好的就只有那么一个地方,他玩了一把刚刚匹配就因为断线被系统踢了出去,他骂了一句脏话,抬头,发现全校第一的郑然然还是站在那里,面向着他。
他挠挠头。
他没有太多和女孩子说话的经验,他长得挺可怕的,块头又大名声也不好,一般正常女孩子看到他早就躲得远远的了,不太可能像这个全校第一一样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很尴尬……
尤其他刚才好像因为吓着往后退了好几步,他眼睛裸眼2.0,后退的时候他看到全校第一很不爽的眯了眯眼。
他不知道她想干嘛,他看到全校第一跑到全校免费蹭网信号最好的地方,理所当然的以为她是想上网查资料。
所以他忙不迭的把位子让了出来,心里想着的是自己的段位估计要掉了,刚才那把估计要被人举报了。
结果那个全校第一就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颠了颠身上的书包,转身就走。
谷历厉:“……”
“喂……”他弱弱的往前走了两步,喊住她。
郑然然停住,回头。
“你……往那条路走。”他指了指左边的路,“这边在造房子,路上有很多碎石头而且没有路灯。”
他那天走的时候摔了一跤现在手肘上还有伤疤。
郑然然转身。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他。
谷历厉:“……”
他在思考,直接告诉她名字比较糗还是告诉她外号比较糗。
“我叫谷历厉,稻谷的谷,历史的历和厉害的厉。”他最终选择把两个一起告诉她,“他们都叫我混世魔王。”
很冷静的郑然然眨了眨眼,表情失控了半秒钟。
她停在这里只是因为好奇这个地方为什么不能被老秃知道,现在谜底揭晓了,她就已经没有兴趣再待在这里了。
可是这个男孩子,说了三句话。
他说,太晚了女孩子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他说,我在那边帮你把风。
他说,那条路有很多碎石头而且没有路灯。
他们素昧平生,他却在几分钟之内说出了她爸妈这一年都没有说过的关心她的话。
所以她问了他的名字。
可是没想到答案那么惊悚……
他爸妈到底咋想的。
“我不会把这个地方告诉刘老师的。”刘老师,就是老秃。
她甩下了这句话就走了,走的还是那条都是碎石子的路。
留在原地的谷历厉挠了挠头,在夜色中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看起来纠结犹豫了很久,骂了一句脏话,把手机塞到了书包里,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电筒,远远的跟在郑然然身后,把电筒的光打的很远。
他自己差点被石头绊倒,那个全校第一,看起来倒是走的蛮稳的。
郑然然在那条路上,笑了。
从此以后,她和陆一心的二人帮多了一个人高马大的谷历厉,他不准她们叫他的名字,所以她们选择了最羞耻的外号。
混世魔王就一直这样跟着她,高中三年,远远的跟着,帮她打手电筒,帮她拿书包,帮她实验各种恶作剧。
她爸爸现在的妻子因为不想给她赡养费,找人来找过她,本来只是想吓吓她,结果被谷历厉找人在巷子里堵住反而被吓个半死。
她高三失踪的时候,他为了找她差点被学校开除,看到她回来了,一个大男人窝在那个无线信号点,没有声音的掉眼泪。
陆一心说,她可能爱方永年。
她无法理解陆一心那么浓烈的爱情,但是她发现,她渐渐的把谷历厉装进了心里。
她开始看不得他成绩不好,开始担忧他的未来,开始让他远离他的那帮狐朋狗友。
然后,她告诉他,她喜欢他。
谷历厉,连拉手都不太敢,她主动把手塞进了他的手里,他全身都抖了一下,借着酒劲才敢十指紧扣。
他把她当宝。
没交往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交往以后就更加的可怕。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郑然然觉得自己是个很冷情的人,她有时候会不知道该怎么回报谷历厉这样猛烈的感情。
“你只有我了呀。”谷历厉笑嘻嘻的。
她没有家人了,她只有他了。
她盯着他和那些狐朋狗友分了手,他复读的时候,她每天都会根据他的水平帮他编模拟题,哪怕那时候她大一租房子医学狗累成狗,有时候和他视频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她总是担心他那么大的块头会被人欺负,总是觉得他傻傻的太单纯,做什么事,都会帮他分析子丑寅卯,操心的像个小老太太。
他曾经觉得她高不可攀。
全校第一,聪明的都不像人,做什么事都胸有成竹,他和她,云泥之别。
她以后会有大出息,而他,只想在她出现的地方,开个小小的奶茶店。
因为她喜欢喝奶茶,几乎上瘾。
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结果没想到,她说,她喜欢他。
只是这四个字,就改变了他所有的未来。
他当上了体育老师,他在操场里向她求婚,他每天晚上都可以抱着他心爱的姑娘。
他还是听不懂她的工作,一个字都不懂。
她平时看的书,他只看到书皮就能马上睡着。
但是,他懂她。
知道她什么时候是傲娇什么时候是真烦了,知道她害怕结婚的原因,知道陆一心这个闺蜜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知道,她有多爱他。
这个看起来冷冷的丫头,半夜睡醒的时候会迷迷瞪瞪的找他,彻底抱紧了,才敢继续睡。
她太怕被抛弃了。
所以,他永远都不会抛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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