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沅水之畔,一道倩影划舟而来,徐徐漾开了朦胧晨雾。
涉水前来拜访神巫一族的客人叫岁慈,她是个温婉柔美的女子,脸色苍白,眼神却很坚定。
“原来是岁慈姑娘,别来无恙。”
神巫族的长老拄着拐杖,在岸边迎下了衣袂飞扬的岁慈。
岁慈曾于神巫一族有恩,得其族一诺,此刻她划舟出现,长老大概明白,当是神巫一族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只是不知她为何而来。
茶香缭绕中,岁慈望着长老轻轻一笑:“我身中奇毒,至多还有三个月的命。”
长老沏茶的手一顿,有些愕然地抬头:“岁慈姑娘想续命?这恐怕……”
“不,不是续命。”岁慈摇了摇头,望着袅袅升起的白雾,一双清柔的眼眸若有所思,却又含着说不出来的隐隐哀伤。
许久,她长睫微颤,望向长老莞尔一笑,放柔了目光:“我是为他而来。”
跋山涉水,为他而来。
(一)
岁慈第一次遇见衡,是在漓城郊外的河边。
她是怀安郡主的婢女,郡主好玩,每到春暖花开,就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此扎营狩猎。
郡王府的渔网材质特殊,分撒在沿河各处,只要一有动静,上面的铃铛就会响个不停,显示猎物落网。
当岁慈闻声赶去时,她万万没想到,网里困住的竟是一个人,不,确切地说,是一个鱼人—
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一头银发,肤色雪白,漂亮的五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下身却是一条修长的银色鱼尾,片片鱼鳞泛着柔和的光芒,美得纯粹而惊艳。
少年在网中挣扎,慌张而不安,漆黑的眼眸警惕地望着岁慈,岁慈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
“你……你是……赤羽鱼人?”
赤羽鱼人存在于北陆南疆的传说中,真正见过的人少之又少。他们是上古就繁衍下来的灵兽,天生貌美,银尾红翼,既能在水陆中生活,亦能张开一对红色的翅膀,翱翔于天际。
但在许多年前,赤羽鱼人一族不知为何触犯了神灵,被永久剥夺了翅膀,从此再也不能飞翔于蓝天白云间,偌大的家族也迅速衰败。
如今为数不多的赤羽鱼人被抓住的下场,便是供达官贵族豢养赏玩,终身不得自由。
想到“自由”二字,又恰对上少年惊慌绝望的眼眸,岁慈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就把网绳解开,冲网中的少年低声道:“快……快走吧!”
少年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银光一闪,水花四溅中,已消失不见。
岁慈松了口气,一个声音却陡然在身后响起:“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竟敢私放本郡主的猎物!”
回头一看,竟是领着人正好赶来的怀安郡主,以及她身旁云衫翩翩、面如冠玉的邻国质子,谢长夜。
岁慈脑子一蒙,第一反应不是去管郡主,而是紧张地看向谢长夜,那双狭长的眼眸依旧波澜不惊,只是眼角微挑着,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岁慈身子一颤,坏了,她知道,她又给公子添麻烦了。
私放猎物的下场就是怀安郡主的几个耳光,外加饿着肚子罚跪一夜。
谢长夜悄悄出来看了她一次,给她带了点儿吃食,还抿紧唇扔了个小药瓶给她,示意她敷在脸上红肿的地方。
岁慈小心翼翼地接过,不敢去看谢长夜,倒是谢长夜幽幽一叹,问道:“我们离开陈国几年了?”
文盛武衰的陈国,是他们心心念念的故土,谢长夜是陈国皇子,十三岁时就被送到南诏为质子,岁慈六岁就跟在他身旁,后辗转安插进了郡王府,如今粗粗算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八年了。
“阿慈,你还想回陈国吗?”
谢长夜眸光深邃,看得岁慈越发愧疚,那一字一句沉重得就像压在她心口一般。
“如履薄冰地走到今天,大事在即,一步都错不得,你的仁慈只会是多余的累赘,对我们回到陈国没有任何帮助,你明白吗?”
直到谢长夜拂袖而去许久后,那些话仍萦绕在岁慈耳畔,她跪得手脚发麻,风吹发梢,不防间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搭在了肩膀上。
赫然抬头,岁慈还来不及出声,已惊诧发现—竟是白日里她放走的那个少年!
他已化出了人形,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袭银白相间的衣裳,长发如瀑,雪白的面庞在月下泛着柔和的光芒。
公子的话还回荡在耳畔,岁慈下意识地绷紧了弦,准备一有异动就立刻开口喊人,绝不再心慈手软。
但她没想到的是,下一瞬,少年竟然摊开手心,冲她一笑:“送给你。”
岁慈愣住了。
那是一条银链,在月下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是工匠用心打造的饰品,但实际上,岁慈细细辨出,那不过是少年用一根发丝穿起来的鱼鳞,美得浑然天成。
已经很久没有人送过她礼物了,岁慈颤着手接过银链,再看向少年真诚的眼眸时,忽然觉得,身上的酸痛一刹那都消失了。
天地间静悄悄的,安详得像个梦。
(二)
少年叫衡,许是没有伙伴,寂寞了太久,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开始时常在深夜来找岁慈,悄无声息地没让任何人发现。
岁慈也渐渐习惯了衡的“相扰”,她发现和他在一起很舒服,赤羽鱼人的心思非常单纯,他们虽然聪慧,但不会去算计,许多心里话也能尽数倾诉。
衡告诉岁慈自己的经历,岁慈也会提起在陈国时发生的趣事,他们躺在草丛里,望着满天繁星,说到这辈子最大的希冀时,竟然同时沉默了。
还是岁慈先开了口,她满怀憧憬:“自由,我想要自由,想和公子回到陈国,想……”
想永远陪在公子身边……后面半句岁慈不好意思说了,伸手去推衡催他说,衡躲不过,笑吟吟的眸子望着夜空,才终于轻轻开口:“天空。”
他说,他一直向往着头上的那片天,在很久以前,他们的族人还是能够飞翔的,能够张开漂亮的羽翼,穿梭在云雾里,无拘无束……
高高在上的神灵可以折断他们的翅膀,却无法折断他们心中最纯净的信仰。
这种信仰是刻在骨髓里、融在血液中,至死也不会磨灭的。
郡王府开始拔营启程,岁慈却找不到衡了。
那一夜,衡对天空的执着震撼了她,她原本绣了一对翅膀想送给衡,衡却不辞而别了。
回去后的岁慈还怅然了好一阵子,但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衡不是不告而别,而是被她家公子一箭射中了肩头,负伤而逃。
到底还是被谢长夜发现了,他不动声色地跟上前,看着他们躺在星野下,亲密无间,像重逢的青梅竹马一样,说着各自最大的希冀。
这画面让谢长夜觉得很刺眼,他好像从没见过岁慈这样无所顾忌地笑过,她在他面前永远是温顺的姿态,即便他们同甘共苦了这么多年。
他深吸了口气,莫名地有些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希冀吗?一个要自由,一个要天空,那么他呢?
狭长的眸中闪过一丝杀机,谢长夜缓缓握紧了双拳。
他要的,自然是一步一步,攀上皇权的最顶峰,不再屈服于任何人,包括狠心将他送来当质子的陈国国王!
于是,在又一个深夜,谢长夜手持弓箭,早早守在暗处,还没等到岁慈赶来赴约,他就抢先一箭射中了衡,衡仓皇间与他对望一眼,负伤而逃。
岁慈的生命中就这样没有了衡。
她想,也许他去寻找自己的天空了,而她,要走的路还很长,长到一片茫然,看不见自由在哪里。
尤其是谢长夜和怀安郡主订婚的消息传来时,岁慈如五雷轰顶,身子摇摇欲坠。
但她很快掩住脸,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在公子的计划中,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三)
婚事这便筹办起来,郡王府地位显赫,彩礼都置办了一年多,等到岁慈再次和衡相遇时,却是在南诏最大的奇珍异宝贩卖街市。
她从没想过,他们的再次相遇,会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情景下—
那个一头银发的少年,蜷缩着身子,伤痕累累,被关在一个大笼子里,作为奇珍异兽公开贩卖!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有“识货”的人已经开始出价了,价钱一波比一波叫得高。
笼中的衡颤抖着,漆黑的眼眸里透着深深的绝望,他仰头看着天空,饱含悲怆,眼角分明滑下一行泪,晶莹地破碎在地上。
岁慈再也忍不住,拨开人群,叫出了一个没有人押得起的数字!
满场顿寂,齐刷刷射来的目光中,岁慈却视而不见,只紧紧贴在铁笼外,伸出手,红了双眼:“衡,是我,是我……”
笼中的少年一颤,周遭仿佛都不存在了,只有他们四目相接,泪光闪烁,从彼此的眼中读到了只有对方明白的东西。
“你还是……没有找到你的天空吗?”
救出衡后,岁慈将他安置在了一家客栈,等到衡沐浴完,上好药换好衣裳后,开始向岁慈讲述起了分别后的经历。
直到这时,岁慈才知道当年衡不告而别的原因是什么,一时间只觉五味杂陈。
衡却似乎不太介意谢长夜伤他的那一箭,反而不住宽慰内疚不已的岁慈,末了,有些犹豫地道:“你家公子貌似待你不好……”
他当年养好伤后,循着岁慈的气息一路寻去,直跟到了郡王府,却发现郡主刁蛮歹毒,对侍女非打即骂,有一次甚至当着谢长夜的面,故意寻事地掌掴岁慈,而谢长夜只是在一旁看着,淡漠得连眼皮都懒得抬起。
衡又气又急,本想悄悄带走岁慈,却不料被人发现,他一头银发实在显眼,抓住他的人瞧出他赤羽鱼人的身份,反将他囚于笼中,当街贩卖。
这段时日他千方百计地想逃走,吃了不少苦,可即便是这样,如今他望向岁慈的一双眼眸依旧干净纯粹,未有半点儿怨怼,反而是情真意切的关怀。
岁慈心中感动酸楚,低下头:“不怪公子,他……也是很苦的。”
太多东西不能向衡言明,有衡这样的关切,岁慈已经觉得很温暖了。
守着衡睡着后,岁慈赶紧出了客栈,她知道,回到郡王府后等待她的是什么。
自从有一次她去给公子密送情报,不小心被郡主撞破后,郡主只当她倾慕谢长夜,私会勾引,便开始处处针对她。
她有苦难言,此番来这街市,也是因为郡主嫌普通饰品俗气,差她来淘些珍宝,若完不成任务,回去少不了又是一顿鞭子。
但为了救衡,她一掷千金,哪还有钱去买珍宝,只能随便选支簪子对付过去。
果然,回去后,面对她呈上的那支平平无奇的簪子,郡主勃然大怒,狠狠教训了她一番,叫她躺在床上仍旧浑身酸痛,冷汗直流。
却是半夜时分,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摸了进来,坐在她的床头,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那是她万分熟悉的气息,她家公子,谢长夜。
微凉的指尖滑过她背上的鞭伤,她颤了颤,那只手便徐徐收了回去,耳边只响起意味不明的叹息:“三年,至多三年,再等等……”
等?等什么?
一颗跳动的心莫名有了期待,岁慈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黑暗中,谢长夜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头有风轻轻拍着窗棂,暖炉里云烟缭绕,一室静谧。
修长的手指卷过岁慈的长发,不知过了多久,谢长夜终是起身,一拂袖,依旧扔了个小药瓶给岁慈,语气也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将几道指令吩咐下去,只是临走前却话锋一转:
“你究竟将那钱用到了何处?”
岁慈一怔,嗫嚅着:“就是……就是那支簪子……”
眸光陡厉,谢长夜冷冷一哼,也不再多说,径直拂袖而去。
(四)
衡再一次消失在了岁慈的生命中,任她如何寻也找寻不到。
与此同时,在郡主大婚前,他们一行人去了一趟陈国,为谢长夜的父皇贺寿。
那是岁慈阔别十年后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她闻着风中陈国特产的兰芷花香,几欲泪流。
但她知道,这次回来还不算真正地归乡,公子要抓紧时间做的事情有很多,她也带着艰巨的任务,那就是—
在寿宴上刺杀怀安郡主,将责任嫁祸给陈国国王!
是的,没有人会相信,外表看似柔弱的岁慈,却是深藏不露的杀手。
她确信能做到全身而退,但行动前,谢长夜却忽然问她:“如果不能全身而退呢?”
岁慈愣了愣,谢长夜一拂袖,眸中闪过一丝决绝,声音陡厉:“如果失败了,你将是颗弃子,没有人会保你,你只能自生自灭,明白吗?”
她低下头,努力平复气息:“是,公子。”
那夜的计划果然出现了点儿偏差,岁慈连宴席都没能挨近,半路便叫人拦截了下来。
那个身影从水里跃出,在一片黑暗间,不由分说地抱住她潜入湖底,她在触手间摸到光滑的鱼鳞时,倏然停止了挣扎,欣喜地顿悟过来—
是衡,是消失了许久的衡!
果然,当衡带着她浮出水面时,她在月下又见到了那张漂亮而干净的脸,却还来不及开口,衡已经对她急声道:
“你别去刺杀陈国国王,你家公子存心让你去送死的!”
一句话叫岁慈的笑容凝固,如坠冰窟。
如果说在女人和皇图霸业中选择,以谢长夜的性子,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个,所以当怀安郡主识破岁慈的身份,要与他做笔交易时,他只想了想,便含笑答允了下来。
“不过是从小长大的侍女,虽跟久了有些感情,但毕竟是个死士,有何不可?”
就是在那次无意撞破后,怀安郡主起了疑心,暗地里调查出了岁慈的底细,并恍然明白了谢长夜娶她的目的。但她不仅没有声张,反而向谢长夜挑明,愿意跟他联手,以郡王府之势,助他一臂之力,回到陈国夺取王位。
只是条件有两个,一是登基后立她为后,二是除掉岁慈。
方法很简单,安排岁慈去刺杀她,让岁慈被埋伏好的侍卫擒住,当场诛杀,不留任何退路,这样既能挑起陈国与南诏的矛盾,又能叫对他忠心耿耿的死士物尽其用,简直是一箭双雕。
对于怀安郡主的计划,谢长夜没有异议,只是似笑非笑道:“区区一个死士也劳郡主这般算计?”
怀安郡主也跟着笑了:“防患于未然,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要扼杀掉。”
这场交易,其实就是对谢长夜的考验,两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所以他放弃了岁慈也在怀安郡主的意料之中。
只是这一切,都被顺着河流潜入宫里活水湖中的衡听到了。
他上一次消失也是因为谢长夜,那天在客栈若不是他恰巧出去,早被谢长夜派去的杀手乱剑刺死,抬到荒郊埋了。
谢长夜那个人实在太可怕,衡不放心岁慈,便一直暗中跟着她,想默默地保护她。
从南诏跟到陈国,他穿过了一个个湖泊一条条河流,锲而不舍,却终是没有白走一趟,及时救了岁慈一命!
而岁慈,在听了来龙去脉后,手脚一阵阵冰冷,也终于在这时明白,为何临行前,公子会问她:“如果不能全身而退呢?”
因为在他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有她的全身而退。
(五)
衡说,要岁慈跟他走,远离纷扰,海阔天空,为自己活一次。
但岁慈不肯走,她还是选择回到谢长夜身边,即使等待她的是刀山火海。
有些人的命注定就不属于自己,在公子从雪地里救出她时,她的命就已经是他的了。
她追随他这么多年,始终执拗地相信,或者说愿意相信,他对她是有一丝丝不同的。
她想赌一赌。
在前往驿馆的一路上,岁慈听到百姓都在议论。
行刺一案闹得沸沸扬扬,陈国国王焦头烂额,极力撇清。
岁慈这才知道,那夜没有了她的计划却依旧完满,谢长夜早做准备,将所有可能都算到了,如果她没有出现,那么提前安排的另外一个死士就会出来,替代她完成任务。
岁慈混于人群中,在城楼底下看见了行刺失败的那个“倒霉蛋”,他的身体被桅杆穿透,血淋淋地挂在风中。
和衡说的结局一模一样。
假使不是衡的阻止,挂在上面的早就是自己了吧。
不知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岁慈摸进驿馆,不出意料地见到了谢长夜。
“回来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依旧在灯下研读地形图。
淡淡的语气,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岁慈一怔,紧接着却是沉默。
他们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揭破。
在岁慈没有出现的那晚,谢长夜接到一封密函,索性配合她的消失,将计就计,对怀安郡主说计划改变,她的用处不仅仅是刺杀陈国国王。
她将代替怀安郡主,远嫁大渝,进行和亲。
密函上所报,便是大渝使臣来南诏,替汗王求赐郡王府千金的消息。
届时运作之下,谢长夜将不仅多了郡王府的势力,还将通过岁慈与大渝牵线,得到大渝的支持,这其中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岁慈会不会回来。
但显然,这从没在谢长夜的考虑之中,因为他算准了她会回来,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
直到这时,岁慈才真正感觉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凉,她彻底赌错了,她从头到尾都在自作多情,她与那些死士没有任何不同。
唯一的不同也许就是,她更温顺,更忠心,更会心甘情愿地去卖命,并且永远不会背叛她的公子。
想通了这点后,岁慈对谢长夜的一颗心终于死了,这世上大概只有衡,只有那个心思至纯的少年,不会利用算计她,是一心一意地对她好。
他还说要带她走,去寻找他们希冀的自由和天空,但那片天,她此生应该是看不到了。
她只盼衡能带着他们的心愿,海阔天空,不负毕生信仰。
(六)
远赴大渝前,谢长夜见了岁慈最后一次,看着那双空如死灰的眼眸,他心头一悸,竟有种冲动想拥她入怀。
“你……恨不恨我?”
岁慈摇头,眼底再无一丝波澜,温顺而疏离。
那陌生的疏离终叫谢长夜有些慌了,他忍不住伸出手:“阿慈,大局一定,我必将你从那苦寒之地接回来……”
岁慈退后一步,垂首不语,姿态恭敬。
她太清楚,等到她没有利用价值的一天,她很可能突然“暴毙”,公子大抵会接回她的骨灰,撒在陈国故土,也算主仆一场,没有亏待她了。
果然,谢长夜的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轻拈起一颗药丸。
“那把这个吃了吧。”
岁慈看了一眼,默默接过,无甚表情地吞了下去。
“这叫寒玉蛊,若没有定期服用解药,寄主的五脏六腑将被体内的寒虫冰冻起来,手脚僵硬,无知无觉地停止呼吸,成为一具冰封的尸体。”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谢长夜淡淡的描述中,岁慈仍煞白了一张脸,那个声音却陡然一厉,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地说:
“上次你因何消失,我不去追究,但同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出发那天,谢长夜与怀安郡主站在城楼上,目送着送亲队伍如一条长龙般蜿蜒而去。
那马车上坐着自小跟他颠沛流离,一路追随长大的姑娘,他说过终有一天要带她回到故乡,再不受一点儿苦。
她从前很信他,现在不知道是否还愿意相信,但没关系,即便她不知,天知,地知,他知,足矣。
大风猎猎,谢长夜衣袂飞扬,一旁的怀安郡主紧盯着他,似笑非笑地一挑眉:“怎么,舍不得?”
“舍得舍得……”谢长夜也跟着笑,唇边低喃着,“有舍才有得。”
他一只手伸向半空,五指朝下,缓缓并拢,一字一句飘入风中,不知是说给怀安郡主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从来舍不下的只有皇图霸业,无限江山。”
寒风刺骨,漫天雪花纷飞,送亲的队伍在行进了两个月后,终是抵达大渝边境,只要再过了那片结了厚厚冰层的湖泊,就能进入大渝都城。
马车里,岁慈粉面红妆,穿着鲜艳的嫁衣,就像个了无生气的木偶娃娃。
这一路上她都沉默寡言,除了经过山川河流时,她会掀开车帘,不由自主地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想着衡如今会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他是否还在执着地追寻着自己的天空……
她想起当年在漫天星野下,他们彻夜长谈,说着彼此的希冀,对未来充满憧憬。
那大概是她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
“咔嚓”一声,岁慈回过神来,她似乎听到了什么破裂的声音,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随着那越来越大的“咔嚓”声,冰湖上一路随行的队伍也纷纷感觉到了,终于,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叫:“看,冰层在裂开!”
轰然一声,冰屑横飞间,一道银光破冰而出,湖水瞬间涌上!
人仰马翻,一片惊慌失措的哭喊中,岁慈的马车跌入破开的冰洞里,湖水扑鼻灌来,一双手紧紧抱住她,带着她潜入湖底,刹那间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深不见底的湖水下,岁慈又摸到了那熟悉的鱼鳞,她颤着身子,在无边的黑暗中抱紧那个少年,再也克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衡,是她的衡。
她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到的。从南诏跟到大渝,突破重重险阻,破冰而出,如神祇般降临在她面前,点燃了她枯槁般的一颗心。
如果说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那就是他,这一次,她不会再松开他的手了。
(七)
仿佛得到了一次重生的机会,前尘往事皆如梦幻泡影,岁慈决定像衡说的一样,为自己活一次。
她跟着衡去了一处山谷,那里的天很蓝、水很清,却寂静得空无一人。
衡拉着她的手仰望长空,眸中依旧是深深的眷恋与向往。
他说,这是他的家乡,赤羽鱼人曾经生活的地方,千百年以前,这里还十分热闹,那时他们一族还没有被剥夺翅膀,还能自由自在地翱翔蓝天。
但神灵夺去他们的羽翼后,这里就迅速衰败下来,有族人不辞辛苦地去往蓬莱仙境,想求得神灵的谅解,重赐赤羽给他们,可统统没有用,赤羽鱼人一族再也不能飞翔了,从此彻底与天空告别,只能仰头悲鸣,在梦中徜徉天际。
岁慈静静地听着,和衡依偎在一起,久久没有说话。
她手心冰凉,越发地怕冷了,但她没有告诉衡,她知道,这是她体内的寒玉蛊发作了。
如果不回去找公子拿解药,她恐怕就活不了多久了,但她更清楚,一旦回去,她就再也挣脱不出来了,她将失去自由,失去衡。
所以,她宁愿用剩下的生命陪伴着衡,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安详地死去。
但死之前,她还要做一件事。
而与此同时,南诏国,漓城。
在得知王妃中途被劫的消息后,谢长夜几乎将银牙咬碎:“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他没有想到,事情的演变会一次次超出他的预计,倘若岁慈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她就会发现,一切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他与怀安郡主周旋,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想要保全她的。
行刺一事,他表面答应郡主,定下置岁慈于死地的计划,但实际上,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她若不“死”,怀安郡主如何安心放过她?用来替代岁慈的那具易容尸体他都已经准备好了!
让岁慈代替郡主去和亲,也是绝境之下的将计就计,其实就算她没有中途被劫走,他也早就安排了人将她替换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龙转凤”,避开怀安郡主的耳目。
城楼上一番对话也是一半野心一半做戏,不过是为了骗过怀安郡主,那样精明的女人,连他一丝一毫的表情都不愿放过,他又怎敢在大局未定之前行错一步。
可简直是天意弄人,他精心筹划,岁慈却偏偏没有一次能走到那一步,亲眼看到他后半截的安排。
他喂她寒玉蛊,不是想控制她,只是害怕她会像上次一样,消失不见。
在看到她疏离的眼神后,他已经不确定,这一次,她还会不会回来?
所以他宁愿以这种方式,强硬地留住她,待到大局定下后,他就会将一切和盘托出,她跟着他在南诏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步步为营,好不容易看到胜利的曙光,她为什么就不能再忍忍呢?
“阿慈,你会回来的对吧,即便是为了解药……”轻声呢喃着,谢长夜疲倦地闭上了眼眸。
他还不知道,世上不是每件事他都能算透的,更不知道,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八)
“没有水,他会死;没有我,他会悲伤;但没有天空,他……就不是他了。”
沅水之畔,岁慈向神巫族的长老提出了心中所求。
她想用余下的生命,为衡做出一对翅膀,一对能真正翱翔天际的翅膀,实现衡和赤羽一族千百年来的追寻。
长老唏嘘不已,叹息着,便动身去了一趟北伏天,拿到了青鸾帝君青羽农的两片羽毛。
将羽毛交给岁慈后,长老有些迟疑:“岁慈姑娘,你……当真不后悔?”
她将借助这两片灵羽,以耗损心头血的方式,绣出一对翅膀,当赤羽绣成的那一天,她的生命也将到尽头了。
岁慈摇摇头,脸色苍白:“本来也活不了多久,倒不如成全衡的向往……”
海阔天空,看长风掠过浮云,那样的场景一定十分美丽吧。
能和衡自由地飞翔一次,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谢长夜来到沅水之畔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他千方百计才查到岁慈曾来过这儿,可当他知道她向神巫族的长老提出了怎样的所求时,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
长老拄着拐杖,抬头望了望天,叹息道:“算算日子,衡的翅膀应当绣好了……”
当神巫族的长老带着谢长夜终于到达那片山谷时,恰看见一双赤羽飞过他们的眼前。
适时夕阳西下,灿烂的霞光笼罩着天地,风声飒飒,一草一木都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赤羽银尾的少年,银发如瀑,张开双翅,背着衣袂飞扬的岁慈,在风中自由自在地翱翔着。
他们笑得那样欢快,交叠的身影在霞光中朦胧柔和,震撼莫名,而又美得像个梦。
谢长夜怔怔地仰头,望着长空里的那两道身影,跌跌撞撞地想奔上前,却终是无力地跌跪在地,滴答一声,水雾模糊了眼前。
他……他还是来晚了吗?
她宁愿变成一具冰封的尸体,也不愿再回到他的身旁。他以为他算无遗漏,处处为她安排好了后路,但恍然间他才发现,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世上万物皆可算,唯有人心,是不能用来这样算的。
天地为盘,苍生为棋,他什么都能赌,就是不该拿心头之爱赌上。
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星野下,他在暗处听到的那番对话,一个要自由,一个要天空,那么他呢?
他殚精竭虑一世,兜兜转转,到头来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风吹山谷,白云浮衣。
坐在衡背上的岁慈,感觉到身体渐渐冰冷,浓重的疲倦向她袭来,她缓缓将脸颊贴近了衡的背,唇边含笑,似乎就要这样睡去。
而全然不知的衡依旧兴奋着,摆动着闪闪发光的鱼尾,展开双翅,带着岁慈飞过了那轮金黄的夕阳。
霞光笼罩在他们身上,长风掠过衣袂,发丝飞扬,离头顶那片苍穹越来越近,就像衡曾经无数次梦到的天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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