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府,傍晚时分,金色夕阳余晖洒落在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庭院中,经雨之后的琉璃瓦,光洁如镜,可鉴人影,几只早归的燕子,口衔春泥,成对儿飞过屋脊,在廊檐下盘桓不落,似在寻找筑巢之地。
今日天朗气清,春光明媚,然于忠顺王府而言,却并无雨过天晴之喜,相反为一股暴雨滂沱的愁闷气氛笼罩。
因为就在晌午时分,废忠顺王为庶人的圣旨,经由内阁明发,六科副署,送到忠顺王府,宛如一记晴天霹雳,将忠顺王府劈的懵然不知。
花厅之中,人影绰绰,珠环翠绕,莺莺燕燕聚之一厅。
忠顺王的几位王妃,吴妃、张妃、杨妃等人团团坐在厅中,面带急切,六神无主。
“可见到王爷了?”
吴妃离座起身,急声问着从外间去而复返的小王爷陈锐。
原来,陈锐通过后院,借着一条罕有人知的偏僻小道,翻墙而出,去打探消息。
陈锐叹了一口气,道:“母妃,我没见到人,只是听说父王已被押至内厂厂狱,明天就要押解至恭陵。”
吴妃闻言,面色苍白,不由向后退了几步,叹了一口气,道:“这可如何才好?”
张妃、杨妃等人,同样愁容满面,唉声叹气。
“往四川去信了吗?”吴妃又问道。
陈锐道:“已和兄长去过信了,但成都府千里迢迢,只怕兄长收到信,还在一两个月后了。”
杨妃颦了颦秀丽的眉,急声道:“姐姐,王爷年岁大了,这么到恭陵去做重活,他身子骨儿怎么遭得住?”
“姐姐,不如进宫去求求太后和皇后娘娘。”张妃心头闪过一道亮光,开口道。
吴妃摇了摇头,叹道:“宫里现在正在气头儿上,再说,现在外面都是锦衣府的人,限制出入,也不好出去。”
陈锐还能翻墙出去,她们一介女流之辈,还能飞檐走壁不成?
就说真的到了宫门前,皇后和太后两位娘娘,大概是不见的。
杨妃玉容笼霜,糯软的声音带着急切,道:“那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王爷被流配到恭陵?”
吴妃面色愁闷道:“事到如今,诏旨明发中外,王爷废为庶人,已成定局,只能想法子乞恩延续忠顺一脉了。”
此言一出,张、杨二妃,面色微变,心头不由涌起诸般思绪。
如说成婚多年,还对忠顺王有什么至死不渝的感情,其实不尽然,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的担忧。
新的问题摆在案头,自家儿子的爵位承袭,会不会受得影响?
此刻,隔着珠帘,魏岚冷冷看着几人,眸光闪烁着寒意,然后放下帘子,去寻琪官儿去了。
相比陈锐只是用来报复忠顺王的工具,魏岚发现,那位琪官儿似乎和寻常男子有些不一样。
就在忠顺王府一众女眷心思各异,为着“出路”担忧之时,忽地,从厅外来了一个管事,神色匆匆道:“娘娘,不好了,锦衣府的人又闯进来了。”
锦衣府的人,也就是先前贾珩带人搜集罪证时进来一回,而后锦衣校尉遵着贾珩传下的命令,对忠顺王府密切监视看守,不得随意进入庭院冒犯。
“他们又来做什么?”陈锐面色阴沉,忿忿道。
吴妃抬眸眺望,目光怔怔看着庭院外,隐隐猜测到什么。
张妃却一口道破,颤声道:“莫不是来抄家的?”
抄家?
恍若一股刺骨的寒风刮过厅中,让众人打了一个寒颤。
而不及细思,随着一阵呼喝之声,庭院中,大批着飞鱼服,佩绣春刀的锦衣校尉簇拥着一个蟒服少年而来,正是令忠顺王府众人为之痛恨切齿的年轻面容。
贾珩!
陈锐怒目而视,恨不得生啖其食。
杨妃那张有着烟雨江南气质的婉丽玉容,同样惊怒交加,这位出身吴地的女子,看着进入厅中的贾珩等人,原本莺啼婉转的吴侬软语,都有着几许颤抖,问道:“你……你又来做什么?”
贾珩沉声道:“奉圣上之命,皇陵贪腐一案钦犯家资,都要查封稽核,填补亏空,现锦衣府已查封工部、内务府等相关官吏,经讯问,工部、内务府十余年间,至少侵占修陵之银六百多万两,忠顺王爷至少分赃逾四百多万两。”
“这……”在场之人,闻听此言,心头不由凛然。
还真是抄家的!
吴妃气得身形颤抖,娇斥道:“贾子钰,这是王府,纵是抄家,自有宗人府和内务府主事,你不要欺人太甚!”
贾珩面色淡漠,沉声道:“吴妃此言谬矣,这是圣上口谕,我等奉命办差,岂有欺人之举?况且,忠顺王已废为庶人,这里也不是王府!”
“来人,查封府库,清点银两、绢帛、古董、字画等财货,登记造册,以备点验!”不顾已是骇然色变、惊恐万状的忠顺王府众女眷,贾珩沉喝一声,吩咐着身后的锦衣卫士。
“是,大人!”
顿时,一众锦衣校尉大声应命,里里外外,整齐划一,几是声震屋瓦,也让厅中三妃等女眷,到了唇边的争执之言,憋回喉咙。
目视着一众锦衣校尉四散开来,搜检财货。
陈锐几是怒不可遏,双眼充血,怒道:“贾珩小儿,我和你拼了!”
然而,未至近贾珩前,就见前方两位膀大腰圆,面容冷漠的锦衣校尉,拦住去路,将其狠狠按翻在地。
贾珩目光冷冷看向花容失色的吴妃,问道:“吴妃娘娘,陈锐这是要抗旨不遵,袭杀钦差吗?”
吴妃面色倏变,急辩道:“不,锐儿只是一时鲁莽,并非有意抗旨。”
其他张妃、杨妃,面上不约而同现出惶惧之色。
这些在后院养尊处优的夫人,此时此刻才深切体会到随着在忠顺王的倒台,面对一位锦衣都督的喝问,已没了质问相抗的底气。
贾珩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道:“吴妃娘娘,本官可以不计较这一次,但再有对抗圣意,绝不姑息!”
随着,一众锦衣校尉开始在忠顺王府封锁、搜检,整个忠顺王府的女眷,也被驱赶至后院几间房子中,不得妄动。
随着时时间流逝,王府财货也都被集中在府库以及几件院落中,锦衣千户刘积贤进来禀告道:“大人,府库绢帛、现银,皆已封存,正在登记造册。”
贾珩沉声道:“严加看守,等内务府的人过来清点。”
刘积贤抱拳应命。
贾珩转头看向吴妃等人,道:“吴妃娘娘,忠顺王爷执掌内务府多年,在内务府中尚贪墨不知凡凡,待内务府方面将相关缺额稽核完讫,缺多少忠顺王府就要补多少,不过吴妃可以放心,王府宅邸,这是当初户部敕造,无圣旨降下,倒不会收走,不会让王妃还有家眷衣食无着,露宿街头。”
忠顺王虽被废为庶人,可毕竟是天子亲兄,不可能收了宅邸,让忠顺王的一应家眷流浪街头,损害天家体面。
此刻,除却镇国将军陈锐愤愤而视,吴妃等人闻言,都是面色惊恐地看向贾珩,震惊难言。
看着一众吓得如同鹌鹑的忠顺王府等女眷,贾珩也没了兴致,起身,将剩下的事吩咐给刘积贤妥善处置,正要准备离去,前往锦衣府。
然而,就在这时,从外间一个府卫禀告道:“都督大人,晋阳长公主已经来到府中前厅,说是过来接收账簿的。”
贾珩闻言,面色怔了下。
心道,晋阳来的倒不慢,不过派手下人来就是,何需亲自来此?
嗯,许是和他考虑一般无二。
而吴妃闻听晋阳长公主到来,无疑心头一震,目中重又生出期冀之色。
杨妃急声道:“我等要见长公主。”
贾珩目光扫了扫杨妃等人,冷声道:“杨妃稍安勿躁,长公主殿下这就前来,等会儿有的话说。”
不多时,晋阳长公主在女官惜霜、怜雪等一众女官陪同下,进得厅中,不远处还跟着一个着赞善女官袍服的元春。
晋阳长公主内着丹红色褶裙,外着浅兰色披风,云鬓高挽,精致发髻别以金色步摇,玉容肌肤胜雪,珠辉玉丽,青如黛蛾的秀眉下美眸流波,掠过几人,最终落在贾珩脸上,问道:“贾都督怎么也在此地?”
贾珩近前,拱手道:“微臣见过殿下,微臣奉圣上之命,查封涉皇陵贪腐案相关钦犯家资,现已封存忠顺王府府库,以供内务府清点。”
此刻少年双手抱拳,执礼甚恭,山字无翼冠上正中暗扣的翡翠微微倾斜,束着帽冠的黑色细绳,自两侧脸颊顺延系于颌下,圆领蟒袍衫的衬领,雪白的几是一尘不染,锋眉清眸,声音肃然。
而这一幕落在身后的元春眼中,柳叶细眉挑了挑,美眸中不知起了一层羞嗔。
暗道,这两人一板一眼,装的还真像,她那天明明瞧见,珩弟让殿下撅着……
嗯,这时候,她突然想起这些做什么?
晋阳长公主打量着少年,心湖也有丝丝异样,玉容冷如霜玉,道:“贾都督平身罢,原都是为皇兄办差。”
这时,吴妃近前,目光几乎离不开晋阳长公主,面带急切,唤道:“晋阳妹子,锦衣搜检府中,大肆封锁府库,这是圣上的旨意吗?”
晋阳长公主蹙了蹙秀眉,将一张浓桃艳李玉容转将过来,看向吴妃,道:“嫂子,我们都是奉皇兄之命,今个儿让人查了下内务府账簿,发现忠顺王兄,这些年可没少贪墨侵占内帑的银子,诸省进贡孝敬宫里的珍宝器玩,宫里但凡有一份儿,忠顺王兄也有一份儿,听说王兄在西山快要竣工的晓绿园……更是荟萃江南之能工巧匠,极尽奢华富丽之能事,忠顺王兄如此奢靡无度、贪鄙敛财,皇兄尚能容忍,但千不该万不该,竟在皇陵上做手脚!”
说到此处,面色顿了下,清声道:“嫂子是个明白人,皇兄整日为国库财用而愁眉不展,忠顺王兄竟还这般不识大体,不仅让父皇和皇兄失望,只怕天下臣民闻之,也会对天家失望。”
这番话说的,就连贾珩也偷瞧了一眼晋阳长公主。
荔儿虽然如狼似虎,贪欢了一些,却并非满脑子色色的痴女,见识原非普通女子可比。
当初他得其青眼,原也是……始于才华。
如天家都不能以身作则,儿子在修建父亲陵寝时都毫无忠孝之心,贪墨侵占,天下臣民又该如何看?
斯是,上行下效,人心丧乱!
吴妃闻言,脸色变幻了下,叹了一口气,道:“晋阳妹子,王爷他从来强势,说一不二,我们这些内宅妇人纵要规劝,也无从劝起,晋阳妹子,不知宫中,父皇是什么主张?气消了没有?”
吴妃身为忠顺王最早过门的侧妃,唤着太上皇一声父皇,自然应合着礼数。
晋阳长公主叹道:“父皇这次可气得不轻,都晕厥了过去,此案大半都是父皇让交办的,原来皇兄还想着从轻发落,但这都动在皇陵上了,嫂子,忠顺王兄真的太过分了。”
吴妃闻言,也有些失神,双眸微红,心头暗暗怨怼。
在皇陵上动手脚,王爷何其糊涂?
晋阳长公主劝道:“嫂子,好了,再等二年,等皇兄和父皇气消了,再想法子,求恩典,安享晚年,可不能心怀怨望,现在还是将内务府的亏空填补了,起码落在皇兄和父皇眼中,还算是诚心悔过,嫂子觉得呢?”
恭陵势必重建,最终还是从这些犯官赃银中拨付,否则国库也没钱。
吴妃面色悲戚,双眸通红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下来。
贾珩静静看着这一幕,看着晋阳长公主,暗道,当初下黑脚的是你,现在温言抚慰的也是你?
当然,如果有忠顺王的家眷配合,查抄无疑更为顺利,比如忠顺王隐匿的财货,可能根本就没有入账,甚至已经转移至旁人名下,这些由忠顺王府中人提供财产线索,就能做到不少不漏。
等晋阳长公主安抚了忠顺王府一众女眷,转身看向贾珩,招了招手道:“贾都督。”
“殿下。”贾珩拱了拱手说道。
这荔儿,看样子还来劲儿了?
“对忠顺王府的家资稽核清晰,但对府中不得无礼,对女眷更不得惊扰,皇兄既并未下令圈禁,除却保护一应眷属外,府中正常出入,后续也应逐步放开。”晋阳长公主声音清冷,一板一眼道。
此言一出,身后的吴妃、杨妃等人都是面露感激,心头暗暗松一口气。
吴妃看着那丽人,甚至还生出一股愧疚,当初王爷对晋阳多有刁难,不想今日人家以德报怨。
贾珩道:“微臣既亲自过来查封,正是谨防此类之事,如今公主在此坐镇,微臣也就放心了。”
晋阳长公主螓首点了点,然后将美眸转而看向吴妃,问道:“嫂子,府库在哪儿?稍后让我带来的账房,清点一番,亏空多少,一笔笔销账,也好早日填补了亏空。”
吴妃这会儿经过晋阳长公主叙说,也想尽快将内务府的亏空填补,以便忠顺王能够早日赎罪,连忙道:“晋阳妹子,随着我来。”
说着,领着晋阳长公主前往府库。
贾珩看着这一幕,暗暗摇头。
这就和普通百姓人家,如果有亲戚身陷囹圄,这时如果有人说在里面有门路,能把人捞出来,实际不过骗人一般。
不过,晋阳倒也没骗人,亏空早些补上,将来还有求得恩典的时候,毕竟,原著中贾家最后还发还了一些宅院。
将心头的一些荒谬之感驱散,贾珩坐在花厅中,品茗等着。
忠顺王查抄之后,就需要谋划工部之事。
工部现在两位侍郎出缺儿,还有户部,今日锦衣府已飞鸽传书扬州,先行拿捕户部侍郎梁元。
而后天的朝会,势必也要廷议此案。
就这般,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忠顺王府大门、仪门,前厅后院俱已点起灯笼,灯火辉煌,明亮彤彤。
而一车车的金银、财货,也乘着夜色装入马车,送到内务府的府库,而亏空的一笔笔账目也在迅速勾销。
忠顺王这些年虽享乐无度,但金银珠宝、田契房契、商铺庄子也有不少,从目前财货而言,抄获甚丰,说不得还有富余。
“殿下,时近晚间,今日不妨就到这里,明日再作清点查验。”贾珩进入厅中,问着正在一方小几旁与吴妃坐着叙话,旁观着点验账簿的晋阳长公主。
晋阳长公主抬眸看了一眼天色,柔声道:“是啊,这看着天都落黑了,应是该用饭了。”
说着,眸光流转,看向吴妃,轻声问道:“嫂子,要不今日就到这儿吧?”
吴妃叹了一口气,忙道:“晋阳妹子,如能早些填补完亏空,也就心安,晋阳妹子如是累了,可先回去,留下可信之人点验着。”
“也好。”晋阳长公主点了点头,对一旁的女官惜霜道:“你在这儿盯着,本宫先回去。”
“是,殿下。”惜霜行礼应道。
晋阳长公主即是起得身来,领着一众女官离了忠顺王府。
贾珩也将差事交给刘积贤,然后护卫着晋阳长公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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