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仍是个大晴天,姬羌下了朝,直奔御菜园。
且面带疑色,边走边问,“昨儿你传旨的时候,王圣君真的什么也没说?”
尚六珈回,“千真万确!臣不敢撒谎。”
姬羌顿了顿脚步,“那依你之见,他今儿会去园里给菜苗施肥吗?”
尚六珈的回答是肯定的,陛下圣旨都下了,王圣君岂敢抗旨不遵?
当然,他也知道陛下这么再三询问,只是出于一丝紧张,毕竟昨天的事闹的那样难堪,且她又“出尔反尔”,这般反复询问,只为找补呢。
临近御花园,尚六珈先行一步,一口气跑到角门儿,扒着石墙往里张望。
园内,宫人们正在给菜苗施肥,臭烘烘的,尚六珈老远都能闻到,忍不住以袖遮鼻,并在心里默默念叨,幸亏先帝她老人家不在,否则,若是看到这样的御花园,指定疯了。
先帝一生最爱花香,她在位期间,是这御花园最繁盛之时,无论什么样的花花草草,无论有多名贵,但凡先帝知晓,都给弄进园子来。
所以那时,每当春日来临,百花竟放,这园子的花香别提有多浓郁,哪像现在,简直臭气熏天!
尚六珈略微站了站,一眼从人群中望见王圣君,忙折回。
“陛下,咱还是不要去了。”
“为何?你方才不是说,王圣君就在园子里。”
“是在,没错。可宫人们正在给菜苗施肥,实在是太臭了!”
“朕当什么……”
姬羌话说一半留一半,心中默然对比,粪臭算什么?尸臭才是最可怕的。
她做游魂那三年,见过一沟壑接着一沟壑的尸体,什么残缺不全,什么变了形,什么面无全非……基本一个人最恐怖的死状,她都看了一遍。
最让她奇怪的是,作为游魂的她,明明五感缺失,却在看到那些尸身时频频作呕,虽然,她也吐不出什么。
有过那般经历,而今只是闻一闻粪臭,姬羌觉得真不算什么。
御菜园内,正在与菜苗施肥的王圣君压根没料到姬羌会突然出现,怔愣之后忙小跑到她身边见礼,虽然他离她很近,但姬羌却感觉出他的疏离。
他离的近,乃是不想她靠近菜畦之故。
所以,他起身后连连请她去一旁的小亭落脚。
说话间,他全程低眉垂首,再也不是从前那般,眼睛亮亮的,全神贯注的望着她,大多数时候嘴角含着笑。
他不看姬羌,姬羌却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盯着盯着,忽然神色一紧,声音也有些喑哑,“亚父的头发怎么了?”
一夜之间,他那如墨缎一般的发,竟隐隐有银丝乍现!
尚六珈也看见了,心内吃惊不已。反而是王圣君,很淡定的触了触自己的头,温润笑道:“臣已过不惑之年,有几根白发实属正常,陛下不必惊慌。”
姬羌未语,定定的站在原地,突然又发现他那张保养的十分年轻的面容,似乎一夜之间也多了几分沧桑。
原来,人真的会在一夜之间苍老。
作为罪魁祸首,姬羌在那一刻隐隐生出几分内疚。这内疚,在见到王圣君之前,还不曾有过。
细细说起来,王圣君究竟做错了什么?
只不过因膝下空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带着满腔的慈父心意,爱怜的触了触她的头,动作十分轻盈,若蜻蜓点水。她却因此突然翻脸,将一个人的自尊、脸面打落万丈深渊。
这还只是外在,内里来说,她将他满腔真挚的情义丢在地上,狠狠的践踏。
因此,她的的确确伤了一个人,由内而外。
“还请陛下移步凉亭。”王圣君见姬羌久久不语,再次发出邀请。
这一次,姬羌则道:“不用,朕这就回养元殿。”
尚六珈只觉俩人聊了个寂寞,各种死结一个也没解开,心有不甘的随姬羌离去。
待人走远,王圣君一直低垂的脑袋才敢慢慢抬起,望着渐渐走远的背影,右手再次捂住胸口,苍老的神色渐渐多了一分扭曲,慢慢蹲下身子。
……
“圣君,圣君您怎么了?”
去而复返的尚六珈一个箭头闪现,挽住王圣君的手臂,试图将他扶起。
王圣君不可置信的看着尚六珈,好一会儿才定睛确认,是尚总管无疑。
他只说大概昨晚没有休息好之故,只字不提自己的心绞痛。
尚六珈将其搀至凉亭,急急道出来意,“圣君您莫怪罪陛下,并非陛下小题大做,也并非性情古怪,实在是,陛下打小……您也知道,不得先帝欢心,夏王教导也……严苛……甚至说,夏王是完全将陛下当做男儿教导的。”
“陛下刚会走的时候,已经开始手持小木剑跟着夏王练剑。”
“陛下刚开口说话时,夏王已经将厚厚的兵书丢给她,每日都要翻看。”
“当衡阳郡主滚在魏国公主怀中撒娇嬉闹时,陛下只能远远的站着,羡慕的看着。先帝不曾抱过她,连夏王,也甚少。夏王曾明确告诉陛下,温柔乡乃是杀人不见血的利箭,于帝王来说,最是要不得。”
“所以您看,陛下不是厌恶您,只是打小的经历使她养成了不喜与人碰触的习惯,连我们这些自幼伴她一起长大的平时伺候时,都得小心翼翼避免呢……圣君,圣君您怎么哭了……”
听到这儿,王圣君已哭成泪人儿,尚六珈更加不知所措。
他以为自己这样好好的解释一番,王圣君会有几分理解呢。
王圣君哭的无法自制,心口绞痛的几乎无法呼吸,此刻他眼前浮现的全是四岁的姬羌,穿着一身粉裙,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蹲在桃树下戳蚂蚁的画面。
那样可爱灵动,本该拥有人世间一切美好的孩子,却在她最幼小无助时,连个温暖的拥抱都是奢望!
先帝不喜,夏王严苛……那时的他,又在哪里?
在干什么!
王圣君一时恨不得时光倒流!
在尚六珈看来,王圣君的泪水简直像决了堤的大河,若非亲眼看见,他真不敢想象,一个早已过不惑之年,且在宫廷摸爬滚打半生的男人,竟能哭成这模样。
难怪陛下私下叫他“金丝雀”,尚六珈以为,陛下概括十分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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