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阳琮重踏故土的时候,心头如是想着。从前的她鲜衣怒马,意气飞扬,而如今的她,却只能够戴着兜帽,夹着尾巴回国。
阳琮看看旁边粘了两撇假胡须,堂而皇之地行走在大街上的顾玠,道:“顾玠,明明你是叛逃的余孽,却可以在大街上招摇,我乃是天潢贵胄,只不过是出去透透气,怎么就不成呢?”
“因为你的身份比我更为敏感。”顾玠这样说。自从到了北朝的地界,顾玠始终不肯让阳琮以真面目示人,甚至马车路过集市的时候,也一定要将帘子给放下去。
这让阳琮心里头觉得有几分异常。
北朝的形势比阳琮的估计来得乐观,她的父亲并没有病重,那不过是有人诓她回国的消息,至少她回去的时候,宫里头没有传出什么噩耗。
而百姓也没有因为掌权人的更迭而颠沛流离,反而有着一种无声的沉静,这更让阳琮觉得顺王蛰伏已久,手腕了得。明明当政人换了,下头的人却仿佛不太知晓一样。
自然,这些情况是顾玠告诉她的,顾玠让她少安毋躁,一步步慢慢来。
然而那一日,她乘坐马车时听到外头有人议论:“你说,我们这次的军队打了败仗,南北朝的联姻该搅黄了吧?”
“可不是吗?不过咱们的公主殿下也不稀罕这联姻。你可有听过,殿下前阵子去了南朝一趟,相中了前朝的顾相之子,南朝惊才绝艳的状元爷,据说不日便要回朝中完婚。”
“竟有此等事情……”
那两人的议论渐渐远了,自从听到这议论,阳琮的表情便冷了下来。她一直按捺住自己的脾性,等到了下榻的地方,看到顾玠,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骂。
“顾玠,你什么意思?”阳琮横眉冷对,“我的准驸马?未婚夫?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刹那,那许久未曾展现的公主威严在此刻又淋漓尽致,仿佛此刻身在金堂玉阙,而她并不是狼狈得需要掩藏形迹的公主,而是垂帘听政的阳琮殿下。
顾玠微微眯了眯眼,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权宜之计?”阳琮笑,“顾大人此刻怕是心怀鬼胎吧?若真的是权宜之计,为什么事先也不同我商量?不,被我拒绝后,顾大人依然一意孤行,这让我怀疑起顾大人的诚心。顾大人又隐瞒了我什么?”
她从前同他讲严肃的事情时,从来都是插科打诨,而如今,却是从头到尾板着脸。
顾玠表情冷毅,道:“你的父兄皆被囚于禁庭之中,而顺王必然盯着你不放,甚至瞒过了你诸多的眼线想要诓你回国,这时候你最好的办法便是掩藏形迹,等着顺王放松警惕,你再一举出击,而这时候,我如何号令你的旧部,自然是可以借着你的信物,以你未来丈夫的身份出面。”
阳琮依然冷冷地看着顾玠。
顾玠虽静静地说着,然而这一刻,他却丝毫没有掩盖他的狼子野心。见到阳琮没有说话,顾玠继续道:“当权者应该无所不用其极,更何况是处于这样的颓势。若是殿下不愿,等到事成,清讨了顺王之后再解除‘婚约’也是一样的,除了给殿下凭空多增加些风流的名声与韵事,其余也无甚吃亏的。”
阳琮冷冷一笑,“当你将我从诏狱救出的时候,就开始布这一招棋了吧?我们刚刚踏入北朝国界的时候,你要我的信物,说要帮我联系我在北朝旧部,实际上便是散布这样的消息,让我的人为你所用?”
顾玠流露出了赞赏之意,道:“不错。虽然有些不择手段,隐瞒不报,不过请公主殿下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一时间,阳琮对顾玠有几分的失望。人心易变啊,她还是比较喜欢从前那个顾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浑身上下都充满算计、野心的人。
她到底是疏忽大意了。自从她同顾玠碰面之后,除了她在酒肆的那一场醉酒,顾玠并没有多加干涉。到了北朝的地界,顾玠却是变本加厉了起来,不允许她同着外界接触,说是为了她好,原来是借着她的名声,行满足一己私利的事情。
在她的印象中,顾玠同顺王是勾搭成奸的,如今却同顺王作对,那必然是这两个人因为利益产生了矛盾,故而才想要利用她。
也许……她在南朝昏迷的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同顾玠所说的大相径庭,而她的那些暗卫应该没有死绝,也许跟在他们的附近,筹谋机会。
阳琮想通了之后,觉得自己不能够坐以待毙。前阵子听凭顾玠的摆布,她心里未尝没有一点麻痹自己的意思,但之后……却决计不能成为顾玠谋私的工具了。
但她目前也不敢同顾玠撕破脸,只能够慢慢找机会,先离开顾玠的控制。
阳琮看了顾玠好一会儿,露出意兴阑珊的模样,像是认了命,道:“也罢,反正名声都是身外物,守身如玉也没有什么价值了,日后等你坐拥了南朝的江山,我在北朝悠然自在的时候还能说,当年的状元郎可是本公主的裙下之臣,我现在只求能够早日夺回江山,护住家人即可。”
“殿下能这样想,我心甚慰。”
“只是你没有必要这样拘着我,莫非你还怕我会反水不成?”阳琮不屑地说着,“本公主从前,就算在南朝为官,也是光明磊落的形象,才不会做暗地里同人勾结沆瀣一气的勾当,哪曾反水过?天天告黑状的是顾大人吧,比起顾大人来,我才是更应当担心的一个。”
阳琮又长吁短叹,道:“世事易变啊,从前我也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如今孤家寡人还被人怀疑信用度,真是惨惨惨。”
“我自然是相信殿下的,否则的话又怎么会把殿下从诏狱中救出来呢。”阳琮这变脸功夫顾玠也算是领受到了,刚刚还摆起公主的赫赫威仪,转眼间又恢复了油腔滑调,不过这样的装腔作势却丝毫没让人觉得厌烦,反而觉得十分有趣。
“所以顾玠啊!你不觉得我整天在轿子里闷得慌吗?我这细皮嫩肉的,平白捂出一身的痱子。我终究是要见人的,我不在乎名声,但我还是在乎我这身皮囊的!若是届时我满脸红疹,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北朝的将领!他们的心里头或许想着,‘这还是我们的阳琮殿下吗?一定是有人假冒,我们阳琮殿下天生丽质,脸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疹子。”
阳琮粗着声音学着军营里的那些大老粗,逗得顾玠笑了笑,而后阳琮又做深沉状,道:“顾玠啊,其实这事呢,也是要你情我愿的事情,若我不想为的事情,你再怎么逼我瞒我,也无济于事,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我一辈子。你要是以为凭区区信物,便能令我北朝旧部听从你的指令,死心塌地地替你卖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阳琮点到为止,便不再说下去了,接下来的事情就让顾玠自己进行判断。
不过这一场谈判之后,比起之前,顾玠放松了对她的警惕。顾玠甚至答应,等到时机成熟,在北朝这边稳定之后,他会让她的旧部前来见她,再商讨接下来该如何运作。
然而阳琮并不相信顾玠真的会让她轻易见到旧部,要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地隐瞒她了。
更何况,北朝旧部群龙无首已久,而顾玠的样貌生得极好,与她同在南朝为官时的关系还算是密切,在这种前提下,顾玠将信物拿出去,在他们的眼里,就如同黎明的曙光一样,他们会拼命抓住,具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阳琮就不知道了。
她心下着急,然而只能够蛰伏等待时机。
百密必有一疏,顾玠堂而皇之地来到北朝,又借阳琮的名号进行各种部署,这就让她遭了殃,暴露了行踪,引来了刺客。
对方先拿着一根管子捅破窗户纸,那管子里冒出细细的烟雾。
因心事重重难以入眠而目睹了这一切的阳琮尽量屏住呼吸,以免吸入太多的迷烟。
迷魂药乃是行走江湖作奸犯科必备迷昏人的药,讲究的是奇袭,乘人不备,弄晕人于无形之间,制作方法大同小异,阳琮正好前阵子未雨绸缪了一下,让顾玠给她弄了几颗解药来,此刻正好用上了。
阳琮干咽了一粒解药,伏在枕头上,装作被迷晕的样子,等到对方以为她被迷昏,偷偷摸摸进来要探她声息的时候,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拿着早已经藏在枕头下面的棍子,照着那人的头便是一击,随即,迅速藏到门后。
阳琮有些后怕地想,还好那个人没有直接拿刀照着她的脑袋直接砍下去。
当然,派来行刺的人不可能只有一个。外头的刺客听到里头人倒地的闷哼声,推门进来,阳琮一棍子砸了过去,扯着嗓子喊:“来人啦,非礼啦,有刺客啦。”
刺客有备而来,门口的两个守卫和她的小丫头都被刺客给撂倒了。其他的护卫听到阳琮的喊叫赶来的时候,正好和院内放风的刺客搅作了一团。阳琮一见,从地上抓了一把灰土抹在脸上,趁机跑出了院子。
她跑到外头一处偏僻的林子里的时候,有两人挡住了她的去路,那两人露出了阴险的表情,“嘿,这小姑娘看起来还挺眉清目秀的,说不定就是顾玠那反贼藏着的人。本来还觉得在外头守着功劳都让人给占了,眼下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阳琮毕竟养尊处优惯了,跑了那么长的一段路,此刻早已经气喘吁吁,她只能够继续憋着一口气,折身就往另外一个方向跑。眼见着那两人就要追上来了,阳琮心里头不由得哀叹,难道她出了狼窝又进了虎口吗?好歹狼窝还是豢养,虎口是直接吞掉啊。
正寻思着有什么脱身之际,她却撞到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阳琮想,自己的好运气是用光了吗?自从离开诏狱那个鬼地方,她的运气从来就没有好过!这下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阳琮捂着头,打算继续跑,却没想到被那人拽住了手,对方的手掌微凉,像是在冷风中站立了极久的样子。
她想要挣脱对方的手,但那人却岿然不动。
他穿着黑衣蒙着面,逆着月光站着,仅露出一双黑漆如墨的眼。
阳琮见挣不脱,只好惊慌地躲藏在他的身后,看着那两个顺王派来的刺客在他面前止住了步伐,只听其中一个道:“你到底是谁?是想和我们抢功劳吗?我告诉你,人是我先逮—”
然而话音未落,那人翻了一个白眼,直直地瘫倒在地,他的胸膛开出了血花。
另一个人顿时呆若木鸡,反应过来了之后,伸手摸了摸同伴的胸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沾满血液的手,最后落荒而逃,不过还没走出几步路,就听到一声箭镞破空的声音,那人先是突然停下,最后倒地不起。
这……这叫作杀人于无形吗?那箭镞到底是哪儿来的?
这人到底是谁?他是顾玠的人还是顺王的人?阳琮感到自己的手已被那人拽得有些疼,如是想着。
“你是谁?”阳琮的声音略有些发颤。
对方就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那双黑沉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她的时候,让她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阳琮壮着胆子,又问:“你到底是谁?要杀要剐有什么目的快点报上来……这样耗着也没劲是不是?你说你要做什么我才好配合你……”
对方依然不说话。
“你……”阳琮想要继续说的时候,却被对方一带,她躺倒在草地上,对方的手臂垫在她的身下,旁边的灌木丛在晃动。
对方另外一只手撑在地上,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他的身上传来了陈年的沉香木的味道,极淡。
就当阳琮觉得自己的节操要不保的时候,她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看到远处有一团灯光由远及近,有人在呼喊:“姑娘,姑娘,没事了,刺客已经跑了。”
一路上,为了遮掩行踪,除了顾玠在私下无人的场合叫她“殿下”,其余的人都叫她“姑娘”。
这是顾玠派人来找她了。阳琮正思索着自己要不要继续在顾玠身边虚以委蛇的时候,那黑衣人突然凑近她的耳朵,压低声音道:“殿下不用紧张,我是段将军派来接应殿下的人,请相信我。”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还有着一种陌生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素昧平生的黑衣人说让她相信他的时候,竟有种让她信服的力量。
阳琮的眼睛一亮。段子承算是少数没有被顺王给荼毒的臣子。他手握兵权,顺王既忌惮,又拿他无可奈何,头疼无比,那一战败走回国之后,发现国内的情势不对劲,他便多留了一颗心,还曾经给阳琮写信件告诉他不要回北朝。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黑衣人有可能是第三方派来的人呢。
不过此刻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阳琮屏息凝神,尽量忽略自己同着黑衣人这样暧昧的姿势,注意力都放在外头寻找她的人身上。
也许是天助她也。
那些人听到附近有了动静,便打着灯,往另外一个方向搜去了。这些人都是在夜晚临时被抽调出来找人的,从睡梦中被叫起来也困乏,就想着随便应付过去,听到那边的动静,也就没有仔细地搜这边,连地上躺着的两个刺客,也不曾留意到。
这些人走后黑衣人才将阳琮从地上扶起来。
阳琮的目光朝着刚刚那些人走过的地方望去,只见到躺在地上的两个刺客,也不知道何时被人盖上了一层稻草,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显眼。
不对,刚刚那两个人不是黑衣人杀的,这附近还有他的人,甚至方才那些人也是他埋伏的人引开的。为什么面对顾玠的人,他还要带着她藏起来?
阳琮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对方言简意赅,道:“为免节外生枝。”
阳琮心里头仍然是半信半疑,实在是这阵子她被顾玠消耗了太多的信任,她道:“你说你是段子承的人?你能怎么证明?”
他静默了片刻,最后摊开了手,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只泛黄的草编蚱蜢,那只蚱蜢的颜色暗淡,编得也不是太好,只能隐隐约约看出蚱蜢的轮廓。
那是当年她在太子府初见身为将军之子的段子承的时候,对他心生好感,随手赏给段子承的,没想到段子承竟然视若珍宝,藏了这么多年,甚至作为信物使用。
阳琮心头最后一丝的顾虑被打消了,她道:“段子承那边的情势如何?”
黑衣人沉声道:“段将军不敢同顺王硬碰硬,此刻聚集旧部,藏匿在京城各处。宫中的局势尚且稳定,他……让殿下不必太担心。段将军的意思是,他让我先接应你,带你去京城先找个地方藏身,暂时先不要同他汇合,以免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好。”
“殿下在这段时间可能会遭遇到很多的刺客,也有可能遭遇到旧部的背叛,顾玠也有可能被你激怒,在恼羞成怒的情况之下,他会同顺王一起对付你,你准备好面对这一切了吗?”
黑衣人的声音依然平稳,眼神也平静,然而目光却隐隐透出了一种灼热,让阳琮有种对方并非是池中物的感觉,不知道段子承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一个良将。
阳琮道:“我始终不明白顾玠这样对我的动机。按理说,他只需要取得我的信物就够了,又何必带我回国,并且还变相软禁我,不让人接触我。他明知道越是这样,我越不会全然信任他,更不会为了成全他的一己私利,将自己的势力都交给他,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你有没有觉得,你这段时间时不时就四肢乏力?有时候明明猜到了顾玠图谋不轨,却懒得思索,只想放任自流?”黑衣人的眼底露出了深深的嘲讽,他的眼神复杂,道,“一个有思想的你,自然不会甘心臣服于他,但倘若他带回北朝的是一个被南帝谋害得神志不清的‘公主’呢,他既可以堂而皇之地自封为驸马,名正言顺地同顺王争权,还可以体现出他对你的深情,对你不离不弃,以换取你旧部的信任。”
“……你知道得太多了。”接二连三被下毒,她却还能够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每次都逢凶化吉,她真的不应该怀疑自己的好运气被用光啊!顾玠这人,应该要改名为顾反水。
黑衣人之后便没有其余的话,只有阳琮问他的时候,他才零星回答上几句,无关的话不多说一句,俨然一副沉默是金的模样。
出了那片树林,到了暂时安全的地方,就看到有一波人朝着这边走来,阳琮的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在看到为首的人后,候她才放下心来。
那是她从前流落在南朝的暗卫,其中还有几个是她以为被南帝所杀的暗卫。原来……东羡真的留了他们一条性命,是顾玠骗了她。
暗卫看到阳琮的时候,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动,他们道:“殿下,自从离了南朝,我们便一路追随你,奈何顾玠始终不让我们靠近你,拦了我们多次,所幸您无碍。”
久别重逢,自然有很多的情况需要了解,黑衣人见到一切尘埃落定,便默默地离开,连个招呼也没有打。
有个眼尖的暗卫发现了,疑问道:“殿下……那位是?”
“他说他是段将军派来接应我的人,如今想必是另有要事在身吧。”阳琮道。
“段将军……我们这边也派人和段将军那边联系上了,但段将军说他派来的人都折在了顾玠的手中,并……没有听过有这么一号人?”
阳琮觉得有什么事情被她遗忘了,然而却想不到是什么。她派人去寻找他的时候,他早已经没有了踪迹,就这么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
阳琮压下心中的狐疑,淡淡道:“我们先回京城吧。”
在去京城的路上,她翻出了那只草编的蚱蜢,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收了起来。
阳琮潜回北朝帝都的时候意外顺利,一行人分散地进城,也不过只是被盘问两句便放行了。然而夺权一事还是步步维艰,她并未奢望她手头现有的如同散沙一般的人马能够杀入皇城之中,取了顺王的首级。
她目前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小心掩藏足迹,以免忠臣良将没有寻到,顺王的人马先来拜访了。
但她毕竟势单力薄,正当她一筹莫展,眼见着顺王要和顾玠顺利会师,两人要继续狼狈为奸助顺王挽回战败所带来的颓势的时候,有人登门造访,带给了阳琮一份意外之喜。
那人进来的时候略微佝偻着身子,五官堆在一起的时候有种贼眉鼠目的感觉,一看就是一肚子坏水的奸佞之徒。然而当他让人将外头的门给关闭之后,那个人五官舒展了起来,没有了那种奸邪的感觉,而是一副长相平凡,一板一眼的模样,让人有种过目即忘的感觉。
阳琮只觉眼前之人眼熟,奈何却想不起他是谁了。
阳琮他们审视着这人,这人却十分坦然地让他们打量,半分也不局促。他十分自来熟,一上门就直接说明了来意,他笑道:“殿下,若说我要助你平定北朝内乱,你信不信?”
阳琮不动声色,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曲大人,同是天子门生,同窗一场,不会连这点信任也没有吧。”那人露出了憨厚的笑,那一瞬间,阳琮突然认出了这人是谁。
她试探地问:“谢耀?”
谢耀是她在南朝参加科考那一届的榜眼,同她并没有什么交情。她原本以为谢耀被南帝东羡外派到小地方做官,没想到他是被外派到北朝来当奸细了。他的这副样貌,还有变脸绝技,还真的挺适合当奸细的。
记得从前她还和顾玠讨论过谢耀长得让人过目即忘呢,没想到当初南朝那一年的状元榜眼探花都齐聚北朝,真是人是物非啊!
对方颔首,道:“不错,鄙人便是谢耀。”
闹了半天是老熟人,谢耀长吁短叹地说着自己最近的经历:“说来也惭愧,陛下当初点我做榜眼,竟是看中了我的相貌……等等,殿下不要想歪,是看中了我容貌平凡,又有这样的才能。他为了考验我呢,将我派到北朝来。本来在北朝我混得好好的,也没有什么烦心的事情,结果横空出世了一个顺王,刚愎自用,烦得很。整天想要挑起战端,国内的事情还没解决,就想着去扩展领土,弄得南朝边疆小麻烦不断,搞得我十分不好交差。”
阳琮道:“你说得都对,但是……谁能保证北朝的富贵没有迷了你的眼睛?”
这外援来的时间实在是太刚好,如果真的是友,那是雪中送炭;若是奸,则是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阳琮不敢把宝压在这人的身上。
“我可是有忠贞的气节的,哪里会同顺王那等乱臣贼子为伍?更何况,身为南朝臣子,当然是希望北朝这边能够安分守己一点,不希望太有野心的人坐在统治者的位置。我已经烦了顺王很久,巴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免得每天都觉得头顶有一把刀悬着,指不定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帮了你,也不负我们同窗一场。”
谢耀从衣袖中拿出了一张纸,上头写了几个人名,他道:“这些人是顺王造反之初,便跟随在他旁边的人。”他又拿出了一张纸,道,“而这张里面的人,则是这些日子我所观察,在顺王同你们这边举棋不定的人。至于哪些人是忠诚于你们,哪些人则是反贼,我不敢盖棺论定,怕影响了你的判断。这些人,殿下可先细看着,这是我给殿下的诚意。”
阳琮决定相信谢耀一次,也相信一次东羡看人的目光。若谢耀真的是那般容易倒戈的人,他应该不会将谢耀派到北朝,白给顺王送人才——毕竟能到榜眼这个位置的,必然是有点真才实干的,要不然,她那一届的三鼎甲,还真没一个有用的。
阳琮拿过谢耀手中的那两张纸,细细地看着。怪不得顺王会那样势如破竹,原来他们信赖有加的三朝元老伍丞相暗中早已经倒戈了,现在却偏偏表面装作是一副有着铮铮铁骨、誓死反抗的模样,怕是为了把那些不服顺王的人都诓出来吧。
阳琮叹了一口气,伍相已然年老,都是这岁数的人了,图什么呢?
谢耀同阳琮交流了半个时辰有余,便从小门出去。阳琮派人跟在他的后头,回来禀告的时候,说谢耀后来又绕到了花楼喝了一会儿的酒,方才回府。那府邸看起来富丽堂皇,一看就是搜刮了很多民脂民膏所建的,府邸上挂着一个牌匾,叫作“林府”。
那人见机感叹这府邸的豪华,旁边就有个大婶上前,道:“朱门酒肉臭,你还是不要羡慕了,快走吧。”
那人说自己初来乍到不明白这里的局势,几句话,就将谢耀在北朝的身份探了个一清二楚。
阳琮本来觉得谢耀在北朝只是一个小角色,没想到他如今披了一个“马甲”,人人都称他为林蘅,乃是顺王手底下第一大谋臣,顺王对他器重有加,还给他赏赐了一座府邸,有什么事情都问询他。
这样的一个角色,让阳琮不得不小心应付,不过她试探了几次,发现谢耀这人非常尽心尽力地帮着,就大胆地用了。他们一拍即合,你来我往之间,也探明了很多的情况。比如说,顾玠同顺王闹得不可开交,便是谢耀的功劳。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顺王面前给顾玠穿小鞋,告诉顺王顾玠这人心里到底有多少弯弯肠子,若是同他合作,无异于与狼共舞,迟早有一天要引火自焚。再比如说,谢耀之所以能成功挤掉顺王手边原有的第一谋臣,是因为他略动了动小计谋—那假的行军布防图本来是要交到他的手上的,谢耀那天特地假装闹肚子,那布阵图便被原来的第一谋臣拿到。谢耀笑而不语地看着那人献上布阵图,让顺王带着大军兵临南朝,结果一败涂地,最后那人失宠于顺王。
谈及这件往事的时候,谢耀道:“殿下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去南朝了吧,等顺王伏诛,各种事情都安定下来,我的身份曝光了,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阳琮想到那张布防图带来的一系列的麻烦事,心里一痛,她不欲多谈布防图的事情,说道:“倘若你愿意斩断同南朝那边的联系,凭着擒贼有功这四个字,你也足够在北朝加官晋爵,一生无虞了。”
谢耀笑道:“我还是比较想顶着自己的名字大大方方地活着,我爹妈还等着我回去光宗耀祖呢。”
阳琮也不再强迫他,虽然能够将谢耀这样的人挖来,也是挺好的。
可喜的是,顺王的势力,并没有当初顾玠所说的那样庞大,反而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多次的战败,虽然没有给顺王带来极大的损失,也并未让他一蹶不振,甚至民间并没有把战败记在顺王的名头,但在朝堂上混的位高权重的人,哪个不是老油条?顺王无形之间,失了很多将士的心,也失了老臣的心。那些被他许以重利之人,心里头也有些动摇,若非顺王放出北帝病危的假消息,这些人恐怕就要和顺王撇干净,继续投奔旧主了。
京城中有了谢耀这个里应外合的人,顺王的举动,阳琮都一清二楚。于是,她便放心地同镇守在城外的段子承会面。
段子承一见到阳琮,便热泪盈眶。
等到阳琮将那草编的蚱蜢丢给段子承的时候,段子承脸色瞬间变红,他有些结巴道:“殿……下,殿下……这,这,这是您从哪儿找来的。”
阳琮心下骇然,道:“这难道不是你之前叫人接应我的时候给人的信物吗?”
段子承沉默了许久,道:“这草编的蚱蜢确实是我的物品……是当年……殿下所赠,臣,臣一直小心存放着。然而三个月之前,却不翼而飞,臣还找了许久,只当是乱战的时候不慎丢失了……”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另一个人的手上……阳琮想着,所幸那人是敌非友,没有干出什么骗取她信任的事情,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然而,那人又有什么动机呢?
再之后,她同段子承商讨事情的时候,几乎有几分魂不守舍的感觉。等到有人禀告谢耀来的时候,阳琮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出去,同谢耀寒暄完了之后,假装不经意间地询问道:“对了,我受困在顾玠那边的时候,你有没有派人接应过我?”
谢耀想也不想,便摇头,道:“不曾。”他又似想到了什么似的,本来还摇着的头,猛然定住,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阳琮一看就有异常,她的脑海里甚至窜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得不可思议的想法。
谢耀为什么要帮她,帮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尽心尽力?同窗之情?呵呵,同窗之情最深的顾玠还想要让她神志不清然后打着她的旗号谋夺私利呢,她和谢耀的交情又能有几分?至于北朝政局如何,他大可以作壁上观。
唯一能够解释的,便是谢耀的背后有人授意,除了他还有谁呢?
阳琮越是想着,就越觉得一颗心在拼命地跳动着。不不不,她要冷静一下,也许,也许东羡另有图谋呢?
阳琮竭力让自己的神情平静,她道:“当年我在南朝险些丧命,据闻是顾玠将我从牢房之中救了出来,但顾玠说的话,我如今已不敢相信。你虽在北朝,不过你的耳目向来灵通,可知道事情的真相吗?我并不想平白欠顾玠一条命。”
她直视着谢耀,谢耀却避开了她的目光,他道:“我在北朝是消息灵通,但南朝的事情,我不在南朝为官,自然是鞭长莫及。”
“是吗?”阳琮淡淡道,她并不相信谢耀不知道。
谢耀道:“最近京城的异动,我虽然竭力瞒着顺王,但是他还不算是太蠢,已经察觉到了几分,故而我先告辞了,免得在这最后的关头,把自己给暴露了,前功尽弃了也不好。”
“谢大人。”阳琮道,“心里有鬼的人,做出来的举动,必然是有反常之处的。”
“殿下说得是,殿下金口玉言,我一定会认真观察那些心里有鬼的人的。”谢耀道。
谢耀离开后,阳琮一直待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柳树想着事情。
她回到北朝已有数月,在这期间,朝野上下乃至民间都已知道了顺王的狼子野心,北帝并非是病重不能视事,而是被顺王软禁在宫廷中,也知道那几场起兵战败是顺王的指令,一旦顺王上位,定然重起干戈,导致百姓生灵涂炭,顺王一时失了许多民心。段子承借着阳琮的名义,在城外招兵买马。现在民间对阳琮公主有着诸多的溢美之词,比如说她宽厚待人,深明大义,恪守孝道,再加上北朝民风豪放,并不抗拒女子当权,故而在民间,她的呼声极高。
顾玠则因为没有了阳琮的支持,段子承又公开声明,阳琮公主同着顾玠没有丝毫的关系,顾玠只能带着他那些不成气候的兵马,驻守在城外,眼睁睁地看着段子承这边变得兵强马壮起来,再加上谢耀从中怂恿,顾玠几次想要私下同顺王碰面,再度结盟,都让谢耀挡了回去,让现在的顾玠十分郁闷。
许是因为大事将近,很多事情都准备就绪,阳琮现下已经能分出心思去思考其余的事情。她非常想知道那个黑衣人是谁,尤其是,那个黑衣人带给她似曾相识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让她甚至有种荒谬的念头,觉得黑衣人是……东羡。
然而怎么会是他呢?他日理万机,南朝中有一堆的事情要等着他去处理。而北朝顺王篡权,这时他不会来以身犯险的。
阳琮叹了口气,当今之际,应当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拨乱反正上,至于儿女情长,等到顺王伏诛,再来烦扰吧。
又过了两天,阳琮接到了一个好消息,便是逃离在外的夜合有了音讯。不过一日,风尘仆仆的夜合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对方看起来憔悴了数分,看到阳琮便痛哭流涕,哽咽不能语。
阳琮也红了眼眶。
夜合哽咽着:“殿下……对不起,都是我连累殿下!所幸殿下最后无碍,否则我都无颜活下去。”
阳琮给夜合递过手帕,让她拭泪。
夜合缓了过来后,将她在南朝所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
那时,阳琮遭遇牢狱之灾,夜合侥幸逃出,她想找个机会劫了诏狱,却不料染上了一场风寒,浑身乏力,精神恍惚,浑浑噩噩。
后来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南帝下旨将那些被捉拿的暗卫给放回,并且她通过特殊的渠道得知有一日诏狱的守备会松懈,夜合不忍心放弃这样珍贵的机会,但没有她坐镇又觉得不放心,最后还是暗卫的队长杜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她,信誓旦旦表示自己绝对能够将阳琮给救出来,让夜合放心。
夜合精力不济,怕自己误事,反而成了累赘,便把事情全权托付给了杜娘。
结果没想到杜娘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早就对顺王倒戈了,就连阳琮在昌郡被人刺杀,也是杜娘通风报信。夜合染了急病也是杜娘用药所致,而得了夜合手中另一面令牌后,她便能全权调用阳琮在南朝残存的人马,再加上顺王在南朝安排的刺客,虽然数量不多,但也足够让杜娘的势力渗透到诏狱里,用钱收买了狱卒,让人对阳琮下药。那罕见的断肠花便是杜娘的手笔。
而杜娘做了这些事情,丝毫也没有隐瞒夜合的打算,毕竟在她的眼里,夜合早已是被拔光牙齿的老虎了。
夜合怒之恨之,质问她,将刀悬在杜娘脖颈上的时候,杜娘笑靥如花道:“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想一辈子当个身处暗处的人,我也不喜欢身为天子娇女,仅凭自己心思行事的公主殿下。哦对,那布防图也是我交给顾玠的。公主身上所中的断肠花也是我的手笔,当然,让你染个风寒更不在话下。”
断肠花……那是一味极其歹毒的草药!
“公主……公主她怎么样了?”
“自然是凶多吉少!”
夜合急怒攻心,险些就这样晕厥了过去,却硬是凭着一口气撑了下来。她非常想一刀杀了杜娘,然而病中无力,功夫又比不上杜娘,刀被杜娘轻飘飘地一推,便掉落在了地上。
夜合心胆俱颤,却仍想问个清楚。更何况,断肠花是极其罕见的毒药,并非是杜娘能够拿得到手的。夜合瞪大了眼睛,而后冷笑道:“所以你投靠了顺王?”
杜娘没有否认。
“顺王是对你许以重诺了?”夜合摇了摇头,“不,要不然你该把布防图交给顺王,而不是顾玠了。为什么?”
“我很早就是顺王的人,他早年对我施了小恩小利,故而有些举手之劳的事情我就勉为其难帮他做做,还能得到他给的一些好处。”杜娘笑着,“至于顾玠?我同着他暗地里打过几次交道,顾玠名满天下,才貌双全,我对他倾心不已。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一份好处,顾玠肯定会记得我。我本想看着他在南朝创下霸业,封王称帝,只可惜,那份布阵图是假的,他的大业要被拖缓了不少,我的人情也没献成。”
“你……”
杜娘道:“当然,我不会杀了你,我要让你活着,看你所效忠的主子—北朝帝后,还有太子,是如何变成丧家之犬的。”
杜娘话毕,便施施然地离开,只可惜,刚刚走出了那个院子,便有无数的流矢朝着她射来,杜娘饶是功夫过人,也招架不住……
被关在屋子里的夜合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情况,她的病没有大好,气急攻心之下,又昏迷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又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了。
那时候唯一支持夜合活下去的意念便是要向那些暗卫揭穿杜娘的身份,手刃杜娘替主子报仇,但当她走出房门的时候,唯一一个守在院落附近的人告诉夜合,杜娘早已经被射杀,而阳琮虽然中了断肠花,但不是必死无疑。皇帝带着身中剧毒的公主从诏狱出来,直接去了太医院,整个太医院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而据刚刚得知消息,说是公主已经转危为安,同顾玠一起离开了南朝。
夜合听后,决心回北朝找到阳琮,可惜她病体劳累,耐不住车马劳顿,回国途中病倒几次,最后颠沛辗转,方才回到北朝。
阳琮听罢,道:“所以……下毒的人并非是东……是南帝,而另有他人?在我昏迷期间陪伴我的人,也是南帝?”
夜合点头。
阳琮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是我错怪他了。”东羡对她的怪罪,并非是毫无依据,也并非对她不信任,而是因为证据确凿。也许他只是为了保留她的最后一分颜面才没有将话给说死,而她却为着这一小点的理力争,变成了抵死不肯承认。
所以,因为无数的巧合和误会,他对她的失望变成了滔天的愤怒。才有了诏狱里的那一场……
所幸,她偷窃的只是假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痛失城池,顺王稳坐江山,她的家人,轻则软禁一生,重则毒药赐死,而她流离在外,也许早就性命不保。
阳琮心有愧疚,愧疚过了是怅然。他试探她,而她也如他所不愿的,负了她。
那时候,他是真的想放了她吧,尽管他对她那样愤怒,却还是愿意放她一条生路,愿意包容她,然而,世事便是这般阴差阳错。
但不管怎样,南朝之事,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也就散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是千山万水,还有心头的一道伤。
夜合见到阳琮魂不守舍的模样,道:“我始终有一事不明,明明是南帝将你给救了,为什么你却是和顾玠一同离开?那时候我在南朝的帝都,并没有风闻有什么大动静。”
阳琮摇了摇头。
也许,只是因为他不想见到她了吧,也不想让她得知最后是他又救了她。
毕竟,若是此次清缴顺王成功,她将是北朝居功至伟的公主,若是失败,她则成为刀下亡魂,或者亡命天涯。南北朝的联姻,早在顺王第二次大举进攻南朝的时候便化为了齑粉,他们之间,再无相守的可能了。
然而有件事情,她还是觉得需要刨根问底一下。谢耀这些日子,因为起事将近,不便贸然离开林府。那日,阳琮稍微伪装了一下,轻车简从地去了谢耀的府邸。
虽然她不怎么去谢耀的府邸,但他还是给了她一个信物,以备不时之需。
阳琮从偏门进去后,有人引了他去谢耀所在的书房。
阳琮等在门口的时候,谢耀正提笔写着书信,带她来的人进去同着他耳语了两句,谢耀让她进去,同时有些做贼心虚地将正在写的书信给藏起来。
“谢耀。”阳琮叫道。
“殿下。”谢耀若无其事一般地回应。
此地无银三百两!谢耀肯定瞒着她什么事情!不要以为她没看到他把信藏哪儿去了。
阳琮将那书信拿了出来。
那是谢耀发回南朝的奏报,写得非常简明扼要,而末尾的地方则写着“殿下安好”,墨迹还没有干透,似乎他还要写什么,但是被她给打断。
“谢耀,有一件事情,请你据实相告。”阳琮看着谢耀,一双眼黑得如同是浓墨,她道,“是陛下授意让你来帮我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殿下只要享受一个结果就可以,不必刨根问底,知道太多。”谢耀道。
“我只问你,是,或者不是?”阳琮目光灼灼地看着谢耀。
“是。”谢耀被阳琮盯了一会儿,最后败下阵来,“但是殿下想要怎样,拒绝接受陛下的好意?在这节骨眼上表示不需要陛下的帮助?”
“为什么?”阳琮道。
“公主殿下此刻最应该做的事情便是揣着明白当糊涂。”谢耀这样说着,“殿下回北朝之前,陛下就曾飞鸽传书于我,让我就算暴露在北朝的身份,也要不惜一切保全殿下在北朝的安危,助殿下平定内乱。起初我还怀疑会不会是有人假传圣旨,直到……不过我说这些又能如何,殿下还会因为这些事情,被陛下感动,最后嫁去南朝吗?不会的。身处殿下这个位置,怕是这辈子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诏狱之难了吧。殿下现在应该抛弃那些无关紧要的念头,首要的事情,便是几日之后,去平定内乱。”
阳琮静默,她甚至有着几分不可置信,东羡……怎么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呢。
阳琮道:“我最后问一句,按照你们所说的,我在诏狱中毒昏迷之后,是陛下所救,为何我醒来的时候,却是在顾玠那边。”
谢耀笑了一声,道:“自然是陛下觉得你同顾大人情深意笃,有意成全。当然,陛下并不知道顾大人心存歹心,方才让殿下回国的过程中颠簸了一些。”
阳琮再问谢耀是什么让南帝认为她同着顾玠情深意笃,谢耀表示,君心莫测,殿下还是不要问了。
阳琮到最后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句:“你为什么知道得那么多,简直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
“哦,不好意思,在异国他乡做奸细做久了,内心太寂寞了,只能做一个身处八卦旋涡中心的男人。”谢耀如是说。
谢耀见阳琮沉默,又添了一句,语重心长,俨然是一副情场高手的样子,他道:“我再劝你一句,陛下的心中还是有你的,否则当初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也不会彻夜守候,甚至罢朝几日照顾你,令朝野上下颇有微词。若是你打定主意,此生此世,再不踏足南朝,趁早割舍那些过往,好好地当你的北朝公主,打理好你的北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反正就算你不嫁到南朝,陛下也会允诺二十年内,南朝不主动发兵出击。若是你还是余情未了,事情,或许还是有转机的,关键是看你要怎样决定。”
自打从谢耀的府邸出来后,阳琮心里就如同一团乱麻。
无疑,谢耀的话,还是在她的心里激起了涟漪,不,是翻腾起了巨浪。然而她回府后,依然只能够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是她不曾同谢耀交谈过一样。
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往事又走马灯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她想他,非常想。
她无比痛恨这样的自己,为什么了断之后,即使相隔千万里,而思念也不绝?为什么此时此刻,他能够轻易地拨乱她的心呢?又为什么……他同她生死与共过,又这样不计得失地助她,却偏偏不信她,甚至利用她?
阳琮不解,只能在一个又一个孤独而漫长的夜晚,抱膝坐在床上,然后睁眼发呆,有时候干脆从床上起来,不倦地画着图纸,想着同顺王战役之后的部署,最后累到极点的时候,方才能够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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