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中山国有睿华,但是在初华看来,何叔的这村子,更贴近家这个称呼。
早晨,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在了头上。初华看着周遭,简陋的家具,粗糙的四壁,自己身上的薄褥,却是崭新的。
“喵。”将军卧在她的身旁,晒着太阳,懒洋洋地唤了一声。
心暖暖的,初华下榻,穿好衣服梳好头,开门出去。
何叔的妻子王氏正在院子里洒扫,看到初华,笑眯眯,“起来了?厨房里有粥,自己去盛些吃吧。”
初华应一声,莞尔问道,“何叔他们呢?”
“下地去了。”
初华有跟她聊了两句,到井边打水洗漱。
井水很清凉,打上来,捧着往脸上轻轻泼几下,醒神又舒服。初华把脸洗干净,眯着眼睛伸手去取干布,却看不清在哪里。她伸着手,未几,干布却自动到了她的手里。
初华讶然,把脸上的水擦干,这才发现是陈绍。
他看着她,咧嘴笑了笑。
“何时回来的?”初华莞尔,一边擦着脸一边问,“何叔他们呢?”
“何叔和老吴在地里,阿堵砍柴去了。”
“你呢?”初华瞥瞥他。
“我放羊啊。”陈绍道,笑笑,“顺便回来看看你醒了不曾。”
初华亦笑。
陈绍比她大两三岁,是何叔收养的孤儿。在戏班里,他跟初华从小玩到大,十分要好。
“那时我可担心你了,”陈绍四下里看了看,小声道,“听说中山王丧身大火,我急忙赶到洛阳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不敢告诉何叔。”
见他脸上有些委屈之色,初华哂然,忙安慰道,“我那时只是遇到了些变故,跟着兄长逃命,后来落了脚,便立刻给你去信了。”
陈绍苦笑,道,“幸好我一直听着你的话,察觉不对就立刻回到了京城的那间客栈里,不然,可得找疯了。”
初华莞尔,有些愧疚,“阿绍,这一次真是难为你了,害你为我奔波了那么久……”
“不不,”陈绍忙道,“帮你我乐意得很!”说着,他有些脸红,看着初华,低声道,“初华,有些话,我想对你说很久了。”
“嗯?”初华眨眨眼,“什么话?”
陈绍的耳根发烫,对上她的目光,却支吾以来,“我……嗯,我一直都……”
“初华!”远处传来阿堵笑呵呵的声音,“快来看,我捉到了什么!”
陈绍的脸僵了僵。
初华望过去,只见阿堵高高地举着一条鱼,他身后,何叔和吴六也扛着锄头回来了。
“喵!”将军率先蹿了出去,轻车熟路,一下跳到了阿堵宽阔的肩膀上。
初华连忙迎上去,一边走一边问陈绍,“你方才要说什么?什么话?”
陈绍看看何叔他们,脸上仍带着赧色,有些无奈,“没什么,以后再说吧。”
阿堵逮了一条十斤重的大鱼,王氏亲自下厨,把昨夜剩的猪油拿出来,把鱼煎得香喷喷的。
将军闻到香味,一直在灶台边上“喵喵”地转。
吃饭时,何叔对初华道,“你回来得正好,花火散用完了,我等都不会配,下个月乡里要祭社,请我等去演些小戏,要用到花火散。”
初华答应下来。
祖父去世后,戏班里的人大多散了,何叔领着这仅剩的三四个人在村里,平时做做农活,逢年过节便出去耍耍本事,赚些小钱回来。祖父的百戏班,幻术是绝活,何叔几人也是凭着幻术,比别人得钱更多一些。
在一间小厢房里,收藏着祖父留下的各种瓶瓶罐罐。初华把花火散要用的药粉找出来,将一张草纸在案上铺开,细心地配制起来。
花火散也是祖父发明的,也是做成丸子一般,点燃时,迸出五颜六色的火花,十分好看。将军吃饱了,在初华旁边跳上跳下,凑过来这边瞅瞅,那边闻闻。
“将军,别闹。”初华聚精会神,做好几只小丸之后,伸伸懒腰,忽然觉得口渴了,出门去倒水。
将军见初华出去,没过多久,又捣起乱来。
它看旁边有一团细麻线,便好奇地走过去,玩起来。不料,麻线在它的爪子上缠住,将军想分开,却越抓越乱,将初华刚刚配好的一包药粉弄得乱七八糟。
初华回来,见到案上狼藉一片,登时大怒,“将军!”
将军一惊,带着那团麻线跳下案去,不料,麻线的一端被带着凑到了灯台上,忽然迅速烧了起来,发出漂亮的火花。
“喵!”将军吓了一跳,拼命挣扎,初华亦是一个激灵,连忙将手中的水杯泼过去。
一场小小的事故平息下来,将军成了落汤猫,可怜兮兮地望着初华。
“谁让你这么淘气。”初华没好气地瞪它一眼,替它将那团麻线取下来,这是,却发现麻线已经烧掉了好一段。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划过,初华愣了愣,盯着那团麻线,未几,看向案上。
那包花火散仍然躺在那里,被泼洒得乱七八糟,还残留着几只脚印。
何叔等人在院子里练着把式,忽然看到初华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提着一只小包袱。
“我要去一趟朔北王的营里!”初华匆匆说着,便去马厩里套马。
“朔北王?”吴六与何叔面面相觑,讶然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去去就来!”初华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翻身上了马,便朝外面奔去,和着蹄声,远远传来她的声音,“不必等我用晚膳……”
朔北军镇守武威的中尉姜林,是一个精干的中年人。
白日里,姜林陪同着元煜,一直在营中巡视,观看军士操演,视察各处防务。
“听奏报,羯人近来劫掠了草原诸部,看这架势,很快又要打武威的主意。”元煜问姜林,“这边有何难处么?军备、人手,有缺短尽管说。”
“军备和人手,倒是不缺。”姜林皱皱眉,道,“只是这位周太守,有时难说话些。”
“哦?”元煜讶然,“怎么说?”
姜林道,“这位周太守,是去年到任。按规矩,朔北军与郡兵共同戍守,郡兵据内,朔北军据外。这位周太守到任之后,提出两军三月换防一轮。”
“此事孤已知晓。”元煜道,“你曾传书告知。”
姜林道,“可前两日,正是两军换防之日,我军撤入内线,照理说,武威城的戍卫也应当交与我等,可周太守却说,武威城乃是郡府治下,理当由郡兵守卫,不肯交与我军。”
元煜笑起来:“哦?那你该高兴,不必分出兵马替他守城,可省了不少事。”
姜林愣了愣,忙道:“殿下,我……”
“孤知晓了,”元煜颔首,望向远处操练的军士,若有所思,未几,却看向田彬,“孤记得今晨,周太守曾遣人来请孤赴宴,是么?”
田彬道:“正是。”
元煜唇角弯了弯,道:“派人去回一声,孤今晚赴宴。”
那偶尔得来的灵感,好像那燎原之始的一点星火,在初华的心中点燃,照亮了那团乱麻中的一点头绪。
可惜那些带来的霹雳罐和雷火罐,都在营中,初华一路飞驰,到兵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士卒们认得她,纷纷放行。初华赶回了帐中,翻出两只霹雳罐,将自己做好的引线接上。
果不其然,用那花火散做的引线,烧得均匀而迅速,爆裂时,与初华估算的时间并无相差。
那“轰”一声的巨响,教一众从未见过这等物什的军士开了眼,也驱散了初华心中的最后一点雾霾,可谓拨云见日。
“殿下在何处?”她高兴地问士卒。
“殿下?”士卒回过神来,忙道,“今日周郡守宴请,殿下早些时候,已经去了城中。”
“赴宴?”初华一怔,登时不高兴。
那个刀剐鬼,是他千方百计哄她来做这事的,现在她做成了,他竟敢去赴什么宴?!
闻知元煜赴宴,周郡守大喜。
元煜来到时,周郡守亲自出城,将他接到府中。时值黄昏,郡守府明灯高挂,乐声悠扬,好不热闹。
除了郡守,文武属官等六七人,亦列席宴上。
待得主宾落座,周郡守亲自举杯,向元煜道,“下官新到任上,久违殿下英名,崇敬不已。奈何殿下事务繁忙,不得与殿下多叙,心中甚挂念。未想今日殿下亲自光临敝舍,下官实诚惶诚恐,喜不自胜!”
元煜莞尔,亦将酒杯向他举起,“郡守客气,孤此来,乃是巡视军务。原本打算明日到署中,与郡守商讨防务之事,奈何郡守三番两次相邀,孤实难推却,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周郡守笑起来:“殿下哪里话,殿下光临,下官门庭生光!”
四座宾客皆应和,纷纷向元煜敬酒。
元煜神色随和,文雅地以袖掩杯,一饮而下。田彬立在元煜身旁,周太守热情地说,“田都尉等诸位将官,从五原而来,一路奔波。下官亦备下酒水,为诸位接风洗尘。”说罢,抬抬手,几位侍婢捧着酒水过来,在田彬等人面前奉上。
田彬露出犹豫之色,看向元煜。
元煜淡笑,“既来之则安之,莫负了郡守心意。”
田彬目光微闪,应一声。
周郡守大喜,让家人将侍从们也安排到席上。
饭食丰盛,美酒飘香,家伎们身着艳丽的衣裳,摆手扭腰,舞姿缤纷。
乐声靡靡,为首的女子妆容冶艳,朝元煜顾盼频频。
元煜坐在席上,手握酒杯,欣赏着乐舞,唇噙浅笑,似已经有了醉意。
周郡守见状,笑道,“下官家中这些舞伎,皆出自名师,汉地与西域的舞蹈,皆是通晓。”说罢,对为首的女子道,“还不快为殿下敬酒。”
那女子娇滴滴应一声,将一只金杯拈在手中,舞姿如弱柳扶风,又如灵蛇矫游,斟满一杯酒,盈盈递至元煜面前,软软道,“殿下,请。”
元煜看着她,片刻,余光扫向四周。
席上的几名宾客,有的饮酒,有的提箸,目光却无一例外地盯着这边。
元煜神色不改,伸出手,却不将酒杯接过,突然,捉住女子的手。
女子一惊,杏眼动了动。
周郡守亦微微变色。
元煜却笑,将女子拉近前来,就着她的手,将酒饮下。
片刻,周郡守哈哈大笑,“殿下风雅,果名不虚传!”
元煜亦笑:“不想这武威城中,竟有这般佳人。”说着,眼角瞥到不远处的幔帐下隐约露出了半只脚,再往上一些,一点寒光微微闪现,未几,隐匿不见。
女子含羞带嗔,望着她,勾起红唇。
“殿下,再饮一杯。”她软软地贴过去,拿起酒壶。
酒再度落入金杯中,渐渐斟满,女子刚要在他身旁坐下,元煜却站起身来。
“孤敬郡守一杯。”元煜一手提壶,一手握杯,脚步微浮地朝周郡守走过去。
周郡守忙道:“岂敢岂敢!”说着,双手捧着杯子起身。
元煜亲自为他斟了酒,看着他一笑,醉意醺醺。
周郡守见得他如此,放下心来,迅速将酒一饮而下。
正要放下,元煜却忽而将他手腕扣住。
就在此时,旁边的田彬突然一跃而出,“锵”一声寒光出鞘,将刀架在了周郡守的脖子上。其余侍卫亦拔剑出鞘,将元煜团团护在周围。
众人登时大惊,幔帐后面,呼啦啦涌出几十号人来,明晃晃的刀子围成一圈,对着元煜等人。
元煜面色不改,不紧不慢道,“郡守,好阵仗。”
他的手似铁箍一般锁住周郡守的脉门,撼不动半分。
周郡守心中暗自叫苦,连忙地对周围人喝道,“还不快将兵器收起!”
卫士们犹豫着,片刻,依言收起兵器。
“殿下……”周郡守咽了咽唾沫,赔笑,“误会,误会!”
元煜的脸然笑着,却目光灼灼,盯得周郡守背上发寒。
“今夜月色甚好。”只听元煜缓缓道,“郡守与孤到外面去散步赏月,如何?”
周郡守被那气势压着,竟反抗不得丝毫,只得道,“殿下相邀,下官自当陪同。”
元煜低低笑起来,带着他,大摇大摆地朝门外走去。堂上众人见得这般变故,面面相觑,左右侍从想上前,却被元煜的手下用刀剑指着,又见周郡守在元煜手中,不敢阻拦。
待得出到门外,只见火光明亮,全副武装的士卒站了半条街,见到元煜与周太守出来,领队的将官显然愣了一下。
“让开!”周郡守感到背后抵着的刃间,连忙喊道。
元煜带着周郡守一路前行,军士们被迫让开一条道,眼睁睁地看他们离开。从人牵来车马,元煜将周郡守捆上,扔到车上,自己亦乘上去。
“萧元煜!”周郡守破口大骂,“你绑架朝廷命官!此罪当诛!”
“那谋害皇子,该当何罪?”元煜将他提在身前,低声道,“莫乱动,头顶的那些军士想射的是孤,你乱动,说不定就射中你了。”
周郡守一惊,看向四周,果然,附近的屋脊和城墙上,有许多军士正张弓搭箭。
“放下!都放下!”他破口大骂。
城门越来越近,元煜喝令,“叫他们打开城门!”话音未落,却听城上的将官大声道,“朝廷有令!就地诛杀逆贼!格杀勿论!”
众人皆是一惊,周郡守睁大眼睛,登时面如土色。
元煜眸中厉色聚起:“田彬,从右侧冲出!”
田彬得令,可就在此时,只听城头的将官大声道:“放箭!”
箭矢的破空之声传来,周郡守正要大骂,一支箭射穿了他的头颅。
众人连忙躲避,正着急无计,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刺目的火光骤然迸发,热浪掀来,碎石如雹,伴随而来的,是哗然一片的惨叫。
尘土在夜色里飞散,浑浊不堪,厚实的城门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喊杀声从外面传来,朔北军的士兵士气高昂,从豁口一拥而入。
元煜等人心中皆是欣喜,等待上前会合,突然,斜里冲出一人,直取元煜。
左右都在奋战,元煜一惊,忙要拔剑,不料周郡守的尸身卡住了剑柄。
“殿下!”田彬的惊呼传来,眼看那人就要朝元煜刺出长矛,突然,一把剑将他透胸而过。
那人睁大着眼睛倒下去,后面,露出初华纤细的身影。
她嫌恶地将脸上的血污擦去,瞅瞅元煜,骄傲地说,“这回,是你欠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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