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了许久的声音和气息,带着浓重的汗腻和尘土的味道。
初华的心砰砰跳着,抬头望着元煜,他的脸几乎被胡须盖住,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并未因此而减去半分。他没有看她,直视前方,环在初华腰上的手臂却是紧紧的,初华瞅着他的脸,心里酸酸的,瘦了呢……
“殿下,”媲罗在马上行个礼,“不期在疏勒相遇,别来无恙。”
元煜看着她,声音沉静无波,“听闻公主远嫁疏勒,还未道贺。”
“多谢殿下。”媲罗目光深远,“殿下亲自来疏勒,恐怕不是专为我贺喜。”
元煜不答,却道,“公主匆匆离去,看来这婚事不顺利。”
“婚姻好合,奈何天神不佑。”媲罗道,说着,看向初华,淡淡一笑,“我在宴上见到夏公子,觉得与画像极似,却不敢贸然询问。如今殿下与公子重逢,道喜的该是媲罗。”
初华看着她,那脸上笑意嫣然,却不知真心还是假意。
“多谢公主。”元煜道。
这时,夜风中有些马蹄声传来,隐隐的,却似乎来头不小。两边众人,皆露出些小心之色。
媲罗也不耽搁,却十分干脆地命令依末将队伍撤到一边,让出城门。
“殿下请。”她微笑道。
元煜看着她,亦不客气,颔首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罢,领着众人朝城门外纵马奔去。
马蹄卷起沙尘,城门下的火炬闪动不已。
依末望着那些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低低问,“公主,方才为何不杀了朔北王?”
媲罗亦望着那边,过一会,才将目光收回。
“杀了他们,然后等着羯人或者乌孙人失去掣肘,变成另一个匈奴么?”她瞥瞥后面那辆放着鄯善王尸首的马车,缓缓道,“我不会像我的兄长那么蠢。”
夜风吹在脸上,四野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之中。火把的光,在黑暗中开辟出一小片天地。
头顶,明月高悬,身后,那胸膛宽厚,隔着衣衫,能感觉到隐隐的心跳。
初华深吸口气,凉风沁入心脾,身上微微打了个颤。
“冷?”耳旁,元煜忽而问道。
初华忙摇头,听着他的声音,方才遇见时那激动的心情又勾起。如今挨在一起,更觉得如梦似幻,心里堵着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对不起……”最后开口时,她只说出了这三个字,低低地,满是愧疚。不用问,她也知道元煜找她有多辛苦。
“你对不起我的事多了。”元煜淡淡道,声音带着戏谑,“这道歉是为哪一件?”
初华一愣,讨好地小声道,“全部,可以么?”
“不行。”
初华:“……”
发现她不作声,元煜有些诧异,低头看,却发现她肩膀一抽一抽的,不时地擦眼睛。
元煜窘然。
“我开玩笑的,”他无奈,忙解释道,“你别哭……”
初华也赶紧把眼泪擦干净,却仍然哽咽,“我……我只是很想你……”自从那落水以后,她就一直又后悔又害怕,后悔跟他闹脾气,害怕他们再也见不到。她方才明白,这个人在她的心中是多么的宝贵。
听着她的话语,一股温柔涌上元煜的胸膛,又好像被什么挠了一下心肝,他将初华用力抱了抱,吻吻她的头发,“别怕,无事了。”
初华回握着他的手,嗓子卡着说不出话来,只抿着唇,破涕为笑。
“元煜,”她再也忍不住,激动地说,“你不知道,我每天都会梦到你,每天都想回着回去,可是那些人不会说汉话……”
“初华,”元煜老脸一热,忙咳一声将她的话打断,低低道,“回头剩我们两个人了,再慢慢与我细说如何?”
初华这才发现,四周的人都在瞅着这边,脸上或多或少的带着暧昧。
热气再度蹿上脖子根,她讪讪闭嘴。这些人,她大多认得,都是元煜的亲卫。不过从前,她在他们面前都是男装示人,元煜也很注重风纪,从不在人前与她做出亲密的举动。如今他们像个男人和女人一样抱在一起,还共乘一骑,这的确是破天荒地头一回。
“我……嗯……我还是坐到别的马上吧……”过了会,初华小声说。
“不行。”元煜立刻斩钉截铁地说,“马匹不够,你乖乖待着就是了。”
元煜一行出了疏勒城,便即刻往东。夜晚走马,不如白日快,才奔出几十里,突然听到后面有隆隆之声传来,好像有谁在追赶。
初华心中暗惊,回头望去,只见火光闪动一片,有一支兵马在追赶他们。
“元煜,”她忙道,“后面……”
“知道了。”元煜道,声音在颠簸中听不出情绪。
初华脑筋转得飞快,觉得最大的可能,只有一个人。
“是安色伽?”她问,“他知道你在疏勒?”心不禁揪起,方才看那情势,安色伽大概是成事了,如果他知道元煜也来了这里,起了歹意……初华几乎不敢往下想,安色伽这个人,说心思深也不深,说心思浅也不浅,他做事的目的很简单,有利,就会毫不犹豫去做。
元煜却道:“我没打算瞒着他。”
初华讶然,元煜却没有多解释,一直领着众人奔驰向前。但是,后面的那些疏勒人对这个地方更熟悉,虽然人多,行动却一点也不笨重,渐渐的,那些马蹄声越来越近,初华再回头的时候,几乎已经能看清火把下的人脸。
月光下,前方出现了一片树林,似乎是胡杨,月光下,枝繁叶茂。
元煜跑到胡杨林面前,却停了下来,调转马头,看向追兵。
人和马跑了这么远,都在喘着气。初华不知道元煜要做什么,也不多问,盯着那些人逼近,手里攥着出几颗小丸,时刻准备。
那些追兵也停下,未几,一骑走将出来,火把光下,正是安色伽。
“朔北王殿下。”他行个礼,昂着头,朗声道,“殿下到我疏勒来,也不打个招呼。在下难得做一回东道主,当践诺盛情款待才是。”
元煜莞尔,道,“多谢安将军。孤此番来疏勒,乃为私事,见安将军事务繁忙,故而不曾打扰。”
“殿下哪里话。”安色伽亦笑,目光扫过初华,锐色隐现,“疏勒人久仰殿下威名,欲睹真容久矣。且殿下带着这寥寥的随从赶夜路,传出去,别人要笑话我疏勒人不会待客,不若随在下到城中一趟,如何?”
他语气诚恳,手却微微一动。
初华注意到,那身后的兵马已经展开,由三面朝他们包抄过来。
元煜看着安色伽,却面色不改,淡淡一笑,“哦?只怕孤这寥寥随从,也实在太多,要为难贵国。”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田彬突然将手中火把一挥。
身后的胡杨林中,突然火光乍现,只听铁甲声嘈嘈一片,月光下,那胡杨林里竟并迅速走出来许多军士,黑鸦鸦一片,在元煜两旁迅速摆出阵形,无数待发的弩机对准前方。
疏勒众人皆是大惊,安色伽亦对这般变故始料不及,面色剧变。
再看向元煜,他骑在马上神清气定,虽是夜晚,却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冷冽。
“殿下果然用兵如神。”安色伽回过神来,干笑了一下,抬起手。
疏勒人即刻退回,摆作防御之势。
“在下说过,邀殿下入城,乃是为了给殿下接风洗尘,以继两国之谊。”安色伽的脸上恢复笑意,诚挚得好像一位好客的主人,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见风使舵之快,初华亦是咋舌。
“还是不必了。”元煜缓缓道,“想来安将军还有大事未竟,后会有期。”说罢,调转马头,径自而去。周围的军士即刻变回阵形,上马跟随,隆隆的马蹄声碾过,未几,月光下只余一阵朦胧的尘雾。
“主人,”从人见安色伽神色不定地望着那边,出声道,“我等回城,还是……”
“回城。”安色伽淡淡道,片刻,只得重重地呼口气,自嘲一笑。
老人们常说,夜莺的歌声虽好听,却终究会自由飞去。
天神没有一直帮他,是他太贪心了么……
初华诧异于元煜那些神出鬼没的大军,这一步一步,竟似早有预料。摆脱安色伽之后,她的心几乎飞起来,而当看到朔北军大营的时候,看到营中的军士,双目更是又被酸涩占满。
见到元煜把初华带回来,不少人都露出惊喜之色,一些跟初华相识的人,朝她打起了招呼。
初华只觉得自己一直在笑,脸都酸了,却还是不住的高兴。
元煜交代了值守的将官几句话之后,却没有下马,带着初华,径自穿过大营。田彬十分开窍,笑嘻嘻的招呼随从们别跟过去,到另一边去下马安顿。
元煜在马厩前停下,自己先下了马,抬头看向初华。平时给元煜牵马的士卒没有来,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初华望望远处那些绰约的人影,脸登时烧热。
“不下来?”元煜道。
初华没说话,低头看着他,光照黯淡,那张脸在眼前却十分清晰。月光落在他的眉间,勾勒出英俊而柔和的线条。
她的手指落在元煜的脸上,轻轻抚摸。元煜的易装本事很好,那些虬须,贴得似真的一样,但是,初华的指腹抚过那唇边的时候,却真真切切地知道,有一部分是长出来的。
元煜没说话,双手放在马鞍上,微微眯起眼,似乎享受着那柔缓的触碰。
初华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元煜像自己这样,骑在马上看着她,意气风发。
或许那时,她就已经心动。
但是,何曾想过,这张脸会因为她而消瘦,长起了胡子,风尘仆仆……心中有些疼,却软软的,好像掺了蜜。
这样的元煜,是她的……
“摸够了么?”这时,元煜的声音低低传来。
初华着迷地看着他,唇角扬起笑意,“不够。”
“那……进帐再摸如何?”元煜的声音里藏着狡黠,突然将她打横抱下来。
不远处登时传来哗然之声,军士们大笑鼓噪,还有人使劲吹起了口哨。
初华一惊,脸上登时烧热。
元煜却昂首挺胸,得意地将她抛了抛,大步朝帐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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