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脸上带着笑容,声音更是柔和,缓缓道:“荀卿这些日子,一肩挑起所有的政务,颇为辛苦,又憔悴了一些。虽说荀卿处理政务要紧,可也不能不顾身体。荀卿是国之柱石,在朕的眼中,你比某些人重要百倍千倍。所以,务必保重身体。”
荀彧面色一僵。
某些人?
不是曹操又是谁呢?
皇帝不敢当着曹操的面置喙什么,可是背地里,却是没有顾忌。
荀彧在曹操的麾下,深受器重,更是曹操每一次征伐时,留守后方的不二人选。同样荀彧在小皇帝这里,小皇帝也极尽笼络,给予最大的器重。
因为荀彧本身,是忠于汉室的士人,所以小皇帝极力拉拢。
可惜,荀彧也忠于曹操。
事实上荀彧之所以如此,他很清楚大汉需要曹操。如果大汉朝没有曹操支撑,这小小的朝廷早就崩了,天下早就称王称霸,群雄逐鹿。在这个前提下,荀彧是夹在双方,一方面要斡旋双方关系,另一方面还得受夹板气,很是难受。
荀彧脸上打起笑容,躬身道:“陛下嘱托,臣谨记于心。”
刘协吩咐道:“来人,赐座。”
大殿中立刻有侍从上前,准备好坐席,刘协摆手道:“荀卿,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说,不着急。”
荀彧道:“陛下,臣站着禀报也无妨。”
刘协面色一黑,板着脸道:“有什么不能做的,坐,必须坐下说。莫非朕这个皇帝发话,不顶用了?亦或是荀卿要学某些人,不把朕放在眼中?”
“臣遵旨。”
荀彧恭恭敬敬再度揖了一礼,才在大殿中坐下来。
荀彧面对皇帝也有些棘手。
前些年,皇帝刚到许都,年纪不大,手段也没有这么纯熟,根基也很差,当时的小皇帝倒是好安排,双方配合也默契,没有什么事端发生。可是随着小皇帝的年龄渐长,小皇帝有了自己的想法,情况就渐渐不一样了。
皇帝和曹操之间,颇为复杂,至少荀彧面对,也是头疼。
荀彧深吸了一口气,禀报道:“陛下,臣今天入宫,是为了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无数人针对丞相一事。除此外,坊间也是无数的百姓议论纷纷。这些事情,必须要制止了。”
刘协身子微微前倾,正色道:“荀卿啊,为什么要制止呢?曹丞相做了事情,难道天下的百姓不能议论吗?天下人说天下事,就该让百姓议一议。更何况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事事都想堵住百姓的嘴,是堵不住的。”
刷!
荀彧面色微变。
皇帝的态度,显然要趁机出手,进一步借助这次的事情,搅乱朝堂中的局势。
这是不利于大局的。
荀彧必须要制止。
如今正值和袁军交战的关键时候,这时候发生内讧,甚至许都发生了流血冲突,只能给曹操添乱,让袁尚捡便宜。所以荀彧无论如何,都不会眼看着局势扩大。
荀彧道:“陛下,此事不可为。”
刘协哼了声,说道:“百姓做事,他们不会讲究可为不可为,他们讲究的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对他们来说,驱逐国贼,那就是值得的。要堵住百姓的嘴,那是堵不住的。更何况满朝汹涌,许都都掀起了议论。难不成,能堵得住吗?”
荀彧的面色阴沉了下去。
皇帝是铁了心啊。
这是执意要出手,就是要借助这一次的乱局搞事情。
这恰是荀彧绝不赞同的。
荀彧心中愤懑,可是他终究忠于大汉,做不出愤怒姿态,只能耐着心思,苦口婆心劝道:“陛下,曹丞相在前线厮杀,这时候后方掀起乱局,就会给曹丞相捣乱。”
刘协道:“荀卿,曹操在前线出现了问题落败,和朕又什么关系吗?荀卿啊,你是大汉的臣子,还是他曹操的臣子?莫非,你也要效仿程昱、满宠之流,对曹操称臣吗?”
扑通!
荀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脸上尽是无奈的神情,郑重道:“陛下,臣忠于大汉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刘协脸上这才浮现出一抹满意神色,颔首道:“既然荀卿站在我大汉一方的,为什么不帮助朕,而是帮助曹贼呢?如今朝堂上下,无数人恨不得把曹贼杀之而后快。荀卿这里,却要处处帮助曹贼,这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啊。”
荀彧心下更是无奈。
皇帝怎么就不开窍呢?
非要对付曹操。
荀彧看向刘协,再度道:“陛下,或许曹丞相行事,有诸多僭越的地方。可是,曹丞相还是尊重陛下的,还是礼敬陛下的。至少因为曹丞相的殚精竭虑,大汉的国祚还在啊。”
刷!
刘协面色阴沉下来。
他脸上已经是一副快要喷火的模样,他的双手撑在案桌上,身子盯着荀彧,歇斯底里道:“荀彧,你说曹操是礼敬朕的,可是衣带诏事件,当时曹操杀了多少人?”
“这些个忠于大汉朝的官员,因为指责曹操被贬官员。这些谋划对付曹操的官员,纷纷被屠戮。他曹操,屠戮如此多的人,还美其名曰诛灭奸佞,当真是荒唐。”
“他曹操,是最大的奸佞。”
刘协大袖一拂,道:“荀卿,你说曹操有什么功勋?他,是国贼啊!”
“陛下慎言。”
荀彧神情严肃,郑重道:“陛下,老臣还是那句话,曹丞相行事多有僭越。可是您看袁术,那是直接在寿春称帝,完全不把大汉和陛下放在眼中。”
“您看董卓,他进入洛阳后,废立天子,甚至直接在宫中夜宿,更一言不合就肆意屠戮朝臣。”
“您再看李傕、郭汜,完全是攻入了长安后,肆意劫掠,屠戮无数。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甚至一个人劫持朝臣,一个人劫持陛下,把陛下和满朝百官当作玩物一般。”
“至于袁尚,更是狼子野心啊。”
“袁尚如今占据河北之地,实力愈发强横。一旦丞相在前线濮阳县落败,袁尚的大军就可以长驱直入。到时候,大汉的国祚还能存在吗?”
“陛下还能享受如今的安稳吗?”
“对于陛下来说,曹丞相或许有僭越的地方,但是其余的人,更是丝毫不把陛下放在眼中啊。这般的情况,陛下也是天资聪颖的人,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荀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大道理如此简单,皇帝怎么就不明白呢?非要和曹操做对。
刘协的脸色更是难堪。
董卓是他童年时一辈子的阴影,李傕、郭汜,更是刘协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的人。
这些都是刘协昔日的耻辱。
荀彧把这些说出来,刘协一脸的愤怒,他沉声道:“如今的曹操,虽说还站在朕的一边,还勉强尊敬。可是曹操如今,已经是丞相了。”
“下一步,他就要称王了。”
“更进一步,曹操就会撕掉所有的遮羞布,进一步恐怕要篡位了。”
“人到了高位,就是身不由己,一步步的被裹挟着往前。他就算不往前,也会被麾下的人逼迫着簇拥着往前,这是他无法改变的。所以朕要改变这一切,朕,不会让这些发生,朕要自己掌权。”
“陛下!”
荀彧忍不住大声呵斥。
他虽说跪在地上,脸上却是有着浓浓的失望。
皇帝太让人失望。
或许,站在皇帝的观点上,是要迫不及待的行事夺权。可是大势很不妙,曹操和袁尚交锋,一旦是曹操败了,那么袁尚长驱直入,大汉的国祚就要断绝了。
刘协蹭的站起身,他盯着跪在地上的荀彧,掷地有声道:“荀卿,朕把话放在这里。前线的情况,朕不会管。朝中的舆论,朕不会压制。”
“百官的弹劾,朕会推进下去。”
“朕,要掌权。”
“即便曹操在前线濮阳落败,甚至袁尚长驱直入南下,那又如何呢?”
“到时候,朕派遣使臣,主动向袁尚议和,许他称帝,只要他尊奉大汉,朕可以许他权势。只要朕有了自己的力量,只要是朕有了自己的军队,朕自会一点点的夺回来。”
荀彧听得忍不住嗤笑出声。
夺回来?
凭皇帝的那点人吗?
皇帝的人都是夸夸其谈之辈,要说耍嘴皮子,没有任何的问题。
这些人,全无治国的能力。
这样的人怎能行?
刘协道:“荀卿,你不相信吗?”
荀彧叹息一声,再度苦口婆心道:“陛下,曹丞相在,一切还有机会。如果没了曹丞相,陛下自认为可以议和,可是最终的情况,未必如陛下所预料。陛下所考虑的,都是最好的情况,这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
刘协眼神森冷,道:“大汉天下,是朕的大汉天下,朕的疆土。这样的大汉,即便是在朕的手上败了,朕也心甘情愿。可是,在曹操的手中丢掉,朕不愿意。朕的疆土,宁与敌人,不予家奴。”
轰!!
荀彧的脑中,宛如有惊雷炸响一般。
他眼中的神色彻底惊讶。
宁与敌人,不予家奴。
袁尚是敌人。
曹操是家奴吗?
连曹操都是家奴,他们这些人,又是什么人呢?
猪狗吗?
荀彧抬头看向了刘协,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打量刘协。这一刻的荀彧,似乎发现了眼前的刘协,是如此陌生,是如此的让他不认识。
这不是大汉朝的皇帝。
这不该是大汉朝皇帝的话。
更不该是大汉皇帝的心胸和格局。
荀彧稳住了浮躁的心神,径自站起身,沉声道:“陛下,你不该如此。陛下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妥当。陛下,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大汉是天下人共同拥护的,非一人之天下。”
刘协眼眸森冷,道:“荀卿是要站在曹贼一方,和朕为敌吗?”
荀彧道:“臣不是要和陛下为敌,是陛下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臣的底线。丞相在前方浴血奋战,为陛下守土卫国。可是陛下,却在后方筹谋着对付丞相,这实在是不应该。”
原本的荀彧,一直站在汉室一方,他周旋于双方,既想稳住曹操,也想要稳住汉室。
他是双方都要的,可是眼下发生的一切,让荀彧清楚双方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阶段。在这般的前提下,再对皇帝报以希望,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只能是站在一方。
他必须要站队。
荀彧站队的一方,只能是曹操。因为只有曹操,才能够稳定局势,才能够稳住汉室。
皇帝,守不住。
皇帝只会捣乱。
刘协脸色更是阴沉,他冷哼了一声,掷地有声道:“看样子荀卿,是铁了心站在曹贼的一方。也罢,荀卿要帮助曹贼,朕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朕只是想告诉荀卿,一切好自为之,但愿你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荀彧道:“臣不会后悔。”
他看着皇帝,沉声道:“陛下所倚重的人,无非是以孔融为首的士人,掀起舆论。这些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也没有多少真正的能力。”
“臣会立刻下令,抓捕孔融等人,镇压朝中百官的议论,谁敢冒头弹劾,直接杀无赦。甚至皇帝倚重的国丈伏完,倚仗的伏家,也会尽数圈禁,禁止和任何人来往。”
“臣倒是要看看,陛下能在臣的眼皮子下,弄出什么端倪来。”
荀彧的脸上,有着浓浓自信。
他是智者。
要出手,便是出手如雷霆,彻底打掉皇帝的力量。
“逆臣,逆臣啊!”
刘协一听到后,勃然大怒。
他盯着荀彧,冷冰冰道:“荀彧啊荀彧,你被曹贼蛊惑,竟是如此叛逆。你,是我汉家的罪臣啊。”
荀彧道:“臣的名声,千百年后自有公论。臣所作所为,上对得起朝廷,中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良心。臣所作所为,无愧于心。”
“请陛下保重。”
荀彧拱手揖了一礼,高声吩咐道:“来人!”
“在!”
大殿外,当即有士兵进入。
宿卫皇宫的士兵,都是曹操的嫡系兵力。如果是皇帝要出兵对付曹操,亦或是打算有什么举动,宿卫宫中的曹操嫡系,就会直接拿下这些人,使得皇帝的手段失效。
曹操掌权,他除了宿卫皇宫的兵力,还有守卫皇城的兵力,以及镇守许都的兵力。这几处的兵力虽说不是太多,但这些力量,却也是相当的不弱。
足以确保许都的安全。
甚至,能确保曹操彻底稳住局势。
荀彧吩咐道:“自即日起,任何官员不得觐见,陛下也不得出宫。违令者,杀无赦。”
“喏!”
士兵抱拳应下。
荀彧转身就大步离去。
刘协一下瞪大眼睛,脸上满是怒火。
荀彧的安排,等于彻底隔绝内外,使得刘协无法联络不到外面的人。刘协的棋子是孔融等人,以及伏完、伏典等人,可是这些力量,尽数被荀彧拿下。
刘协便彻底没了力量。
如今的刘协,就是真正的笼中鸟,连一丁点的机会都没有。
“荀彧,你个大汉的叛贼。你荀氏历代忠臣,世世代代享受汉禄,你却背叛大汉,投奔曹操。你,令你荀家列祖列宗蒙羞。你,丢尽了荀家的脸面。”
“荀彧,你该死啊。”
“你装什么忠于大汉,这般的跋扈张狂,才是你的本来面目。”
歇斯底里的大吼声传出,清晰传到大殿外荀彧的耳中,他出了大殿,站在大殿门口,神色有些落寞。
四月的阳光洒落下来,使得整个大殿门口,仿佛被铺上了一层金光。可是在荀彧的眼中,这光芒却是如此的刺眼,让他无比的难受。
一丝泪光,在眼中盘旋。
最终,荀彧深吸了一口气离去。
即便荀彧背负骂名,他也不后悔,因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任由皇帝挑动许都的争端,曹操必败无疑。到时候,袁尚的力量就会长驱直入,那就挡不住了。
所以,荀彧必须要出手。
不仅如此,荀彧还得再度抽调力量,前往驰援郭嘉、钟繇方面。
唯有如此才有把握。
荀彧急匆匆离开去安排,回到尚书令值房,便召见满宠,迅速安排调度。满宠听完荀彧的吩咐,自是满心欢喜。在他看来,早就该快刀斩乱麻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早些出手,才能彻底解决所有的问题。
否则,迟早陷入混乱。
满宠去执行命令,短短半天时间,整个许都大变,抓捕了无数的人,即便许都也是舆论哗然。然而荀彧治理许都,他手段极为厉害,且荀彧对方方面面的情况都了解。
即便是有反抗的人,也是转眼被镇压了,再也没有任何人敢议论。
许都在一天之内,就彻底变天。
局势,再无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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