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惜听见蒋薇的话,再次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她五岁那年。
那天早晨,天气很好,院长让她换上郭莹的衣服。
郭莹的衣服又干净又漂亮,胸前的蝴蝶结像一对翩翩起舞的蝴蝶,随风舞着。对方是个中年农妇,一看见她就抱着哭。
一切竟然都是个误会。
韩惜心底突然一暖,她不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那有没有可能,她曾经也是父母的心头肉呢。
她的亲生父母,是否也还在寻找她?
蒋薇走到韩惜面前:“那女人走之后,我偷偷跟过去过,就隔壁镇上的村里。她家孩子真多,三个女孩,最小的一个是男孩。家里又穷,饭桌上只有几只窝窝头,没有腊肉,甚至连咸菜都没有,屋里也没有碳火。我知道郑宵不会放过我,我看一眼就走了。”
她顿了一下又低声道:“就算我不走,她家也不会收留我,被遗弃的人,早就没有家了。”
郑宵是舍不得把郭莹送出去,才用韩惜顶上的。
韩惜看着蒋薇,她身后是刺眼的汽车灯光,脸上阴影浓重,带着淡淡的哀伤,敛着眼底的黑暗。
蒋薇突然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上我。认为我出卖色相,换取食物和温暖的房间。”
韩惜抿着唇,没说话,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郭莹和她们这些孩子,从来都不一样。
蒋薇眼里带着一丝血色,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郑宵是个人渣,他变态。我若不顺从,早被他弄死了,然后呢,下一个受害的说不定就是你,郑七。”
韩惜垂眸,她并不完全赞同蒋薇的话:“六子那次受了伤,还发烧了,他就快要饿死了,我来求你,给他点吃的,你宁愿吐掉,都不肯分给他一点。”
蒋薇笑了一下:“那是我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凭什么给别人。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韩圣母,哦不,郑圣母。”
她说完,摘掉鸭舌帽,狠狠扔在地上。
接着摘掉了头上的假发。
“这头发美是美,就是不透气。”蒋薇将假发整理好,放回到车里,回来继续说道,“只有在晚上没人的时候才能摘掉透透气。”
韩惜抬头,看见蒋薇的头顶。
第一如此近距离地看清,她的头皮很多地方已经被大火烧地长不出头发来了,其他地方有的只长出来短短一层,有的健康的地方,长得又很长。
整个看上去,十分诡异。
蒋薇轻声笑了笑:“怎么,吓到你了?”
“孤儿院失火那天,所有的孩子都被人叫出去看烟花了,那时候我跟郑宵在一起,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们被火海包围了。郑宵披着一条湿床单跑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火里跑出来的,我的头发全没了,头皮也被烧坏了,变成了一个丑八怪。”
韩惜深深吐了口气:“所以,王小宁就活该被你们杀了吗?”
蒋薇看着韩惜:“我说过了,你不是我,你没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
韩惜迎着蒋薇的目光:“给滥杀无辜披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皮,你的良心就会安了吗?”
韩惜见过王小宁的照片,那是个笑容灿烂的女孩,乖巧孝顺,本该有幸福美丽的人生。
谭琳也是,她们都无辜。
蒋薇被激怒了,她抓住韩惜的头发:“我就算毁了,你也别想好。”说完指了指厂房最西边的地方,“看见那边没有,原本是孤儿院小黑屋的地方,专门关你们这些犯了错的孩子。”
韩惜顺着蒋薇染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看过去。
厂房昏暗,只有被汽车灯光照着的这一块是明亮的。整个空间被切割成了一半黑暗,一半光明。
蒋薇贴着韩惜的耳朵:“小黑屋的滋味,你还记得吧。还有徐阿姨,徐阿姨最喜欢打你们的脸。”蒋薇摸了摸韩惜的脸,“我记得有一回,你尿床了,把整个寝室弄得都是尿骚味,徐阿姨不开心了,把你关进小黑屋,衣服是湿的,没有饭吃,没有灯和蜡烛,到处都是黑的。”
韩惜闭上眼睛,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明明干燥的衣服,却总感觉裤腿是湿的,周围是别人的嫌弃和谩骂,像被冬天的大海浸透,无边无际又冰凉彻骨。
耳边似有魔鬼在说话:“郑七,这么大了,四岁了还尿裤子,丢人不丢人?”
“你怎么不去死呢?”
弱小的女孩缩在小黑屋的角落里头,抱着膝盖,不停地哭。
她又冷又饿又羞愧,心中的恐惧被无限放大,有风从小窗户外吹进来,刀子一般划在皮肤上。
眼前突然一暗,唯一的汽车灯光被人摁灭了。
韩惜闭着眼睛,紧紧拧着眉头。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坚强正在一点一点被蚕食。
在濒临崩溃的边缘,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叫她的名字。
“韩惜,别怕。”
他的声音永远明媚,浸泡了阳光似一般,暖洋洋的。渐渐驱散了周边的阴冷。
韩惜突然抬起头来:“郭莹,开灯。”
蒋薇打开车灯,颇为遗憾地说道:“没疯啊。”
韩惜沉静了一下,慢慢说道:“人总会长大的。”
她只需要知道,不管这个世界有多黑暗,总会有这么个人,将这黑暗劈开,拉她出泥沼。
过了好一会。
蒋薇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到她和纪尧约定换人的时间了。
韩惜调整好心境:“你说你知道十九年前,有警察来过孤儿院,是怎么回事?”
蒋薇绕到韩惜身侧,靠近她:“你真要听?”
韩惜点了下头,她是替纪尧打听的。
蒋薇笑了笑了一下:“那警察也是想女儿想疯了,我就叫了他一声爸爸,他就放松警惕了。”
这和纪尧说的一样,陈警官是追查女儿的下落,找到的新桥县。
韩惜拧了下眉,心里有不详的预感:“然后呢?”
蒋薇转身往车边走:“然后就死了啊。”
韩惜正要接着问,一束汽车灯光扫了进来。蒋薇走到窗边,往外面看了一眼,转头对韩惜说道:“来了。”
纪尧熄灭车灯,从车上下来,看见厂房里面的车灯。
蒋薇喊道:“站着别动,秦真人呢?”
纪尧看了眼身后的车子:“车里。”
蒋薇:“带出来给我看看。”
纪尧站在车门前:“你先把韩惜给我看一眼。”
蒋薇冷笑一声:“跟我讨价还价?”她一头乌黑亮丽的假发摘了下来,本身头发少,头皮又有点凹凸不平,看起来分外狰狞。
纪尧转身,拉开车门,将假秦真从车里拉出来。
天黑,只有厂房里一束车灯亮着,厂房门口只能看清人的身形,看不清人脸。
没等蒋薇说话,纪尧就说道:“该你了。”
蒋薇折回去,正准备将韩惜从机器上放下来,对方突然挣脱了绳索,反手将她控制了。
刀子掉在了地上。韩惜抬脚将刀子踢飞到了墙角。
纪尧听见声音,飞快跑进来,看见韩惜完好无损,他松了口气:“我女朋友就是厉害。”
韩惜看见纪尧,才真正感觉到了安全。
她突然想起来头上的录音设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别乱说话,我这还录着音。”
蒋薇转头瞪了韩惜一眼,一双大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纪尧走过来,拿出手铐:“蒋薇,你现在涉嫌绑架,已经被捕了。”说完将手铐铐在了蒋薇手腕上。
蒋薇骂道:“卑鄙小人。”
纪尧转头看了一眼韩惜,抬手在她下巴上捏了一下:“真乖。”
也是真危险。万一蒋薇有其他帮凶,事情可就不是这么好解决的了。这要亏了周莉盯得紧,让蒋薇没有机会找帮手。
对于韩惜的以身犯险,纪尧打算回头慢慢跟她算账。
来时的路上,他想过无数可能,万一蒋薇找了帮手呢,万一那群人泯灭人性呢。
他的担心和紧张,都要悉数从她身上讨回来。
韩惜:“你怎么这样看着我,要吃人?”
纪尧:“是呀,韩法医给吗?”
韩惜将头上的发圈拿下来,关掉录音设备。这要是被局里其他同事听见,像什么样子。
假秦真打开手铐,从车里下来,走过去:“纪队。”
蒋薇看清来人的脸,他不是秦真。
她转头问纪尧:“秦真人呢?”
纪尧耸了下肩:“无可奉告。”暂时还不能把秦真已经死了的消息告诉蒋薇这样才能在审讯的时候占上风。
韩惜仔细观察着蒋薇,她对秦真的关心不是假的,不然也不会冒着危险救他。
对蒋薇来说,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就是秦真了吧。
假扮秦真的警察打开车门,让蒋薇进去。
纪尧和韩惜站在一旁看着。
蒋薇回头看了韩惜一眼:“郑七,你记住了,不要以为自己披了法医的皮,就是个好人了。我们这些人,注定要陷入黑暗中,永世不得翻身。”
纪尧抬手警告蒋薇:“有什么话到局里说话去。”
蒋薇回头往厂房旁边看了一眼,那是一颗大的梧桐树,树干很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韩惜顺着蒋薇的目光看过去,她记得那颗树下本来有个井,他们喜欢在井边玩,后来有一天,那口井被人一夜之间填上了。
第二天,韩惜就被她养父母领养走了。
蒋薇笑了笑:“你不是问我十九年前那个警察的事吗。”
纪尧听见这几个敏感字眼,拧眉看着蒋薇。
蒋薇突然大笑一声,眼里渗着毒液,像一把钩子,钩着人往悬崖下拖:“郑七,是你害死……”
“砰”地一声枪响。
蒋薇话还没说完,突然倒在了地上,她中弹了。
纪尧往子弹发射的地方跑去,黑暗中,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厂房后面窜了出去。
纪尧几乎在一瞬间就把那人的身形认出来了,是之前杀了乔江的刘强山。
他个子太高了,身形又壮,枪法也是一等一的好。
刘强山绕过厂房,上了一辆黑色的车,车里有他的同伙接应。
韩惜还在厂里,纪尧不敢追得太远,他拿出电话打给在外面候着的张祥等人。
十分钟后,张祥回电话:“刘强山没走大门,他从后门跑了。”
警员打开车灯,韩惜正在检查蒋薇的伤口。
她脑部中弹,已经没了呼吸。
蒋薇死了。
回去的路上,韩惜一直在想蒋薇没说完的那句话,蒋薇说她害死了什么。
可是在她的印象中,她没有害过任何人。
纪尧安抚她:“从一开始,蒋薇就没想让你好过,她就想把你给毁了,所以她的话不要信。”
韩惜拧眉,蒋薇的样子不像撒谎。
纪尧一眼看穿了韩惜的微表情:“你这个样子,不就是中了她的计了吗,让自己的余生陷入猜忌和自我怀疑中。”
他又问道:“你们之前聊过陈警官的事?”
韩惜点了下头,看着纪尧的眼睛,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他一直在找的陈叔叔已经去世了。
车子已经上了高速公路,路两边是大片的农田,远处有几点星火,夜空深而远。
韩惜深深呼了口气:“陈警官可能已经去世了。”
她说完,眼底突然涌上来一丝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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