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南泉市海边的一处废弃工厂附近,大几十个全副武装的警察隐藏在暗处。
蔡局坐在指挥车里,拿着望远镜看了看,又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此时,离毒品交易时间还有五个小时。
他对旁边的代理缉毒队长说道:“按照原先说好的计划执行,一定要抓到活的罗军。杨春勉极有可能在他手上。”
“罗军现在人在哪?”
下属汇报道:“他在生禾制药。”
蔡局沉思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严密监视。”
罗军今天穿着一件灰色对襟长衫,现代人很少有这么穿的。他的胡子已经白了,人又瘦,看起来像一个即将飞升成仙的道士。
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显眼。
韩惜站在罗海遥身后,她看见罗军在合同上签完字,又递给罗海遥。
罗海遥接过来,签上自己的名字,笑了笑说道:“谢谢叔叔。”
叔侄俩向来不对付,罗军冷笑了一下:“你现在满意了吧。”
罗海遥叫人把合同收起来:“叔叔这是说的哪里话,生禾制药原本就是我爸妈的。”
罗军捏了捏手上的紫檀手串:“那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把罗氏最核心的生禾制药留给你吗?”
这是罗海遥的心结,他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罗军却不打算放过他,非得在人伤疤上撒把盐:“你刚出生的时候,你爷爷奶奶出车祸死了,都是你克的,你这个克星。要不是怕罗氏绝后,你以为你爸妈会把你从孤儿院接回来?”
罗军压低声音,像念着恶毒的咒语一般:“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爱你。没人爱的人,死后可都是要下地狱的。”
罗海遥攥紧拳头,双手微微发颤。
这时,两根柔软的手指在他满是青筋的手背上轻轻戳了戳。
一下一下一下,一共三下。
跟小时候一样,他一生气,她就是这样安抚他的。
罗海遥松开拳手,语气一贯冷漠:“叔叔慢走。”
罗军笑了两声,抬头看了一眼悬挂在头顶的生禾制药研发室几个字,对罗海遥说道:“你以为你努力半生得到了什么宝,你会死的很惨的。”
罗海遥:“什么意思?”
罗军阴毒道:“等临死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说完就走,似乎一刻都不愿意停留。
罗海遥转身对韩惜说道:“我这边还有点后续要处理,你先去休息室等着,等我忙好了就去找你。”
罗军从生禾制药出去之后,重新回了罗氏集团。
此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
距离毒品交易的时间还剩下一个半小时。
从罗氏集团到南泉市海边,差不多就是这个车程。
罗军就要行动了。
安插在罗氏集团内部的人汇报,罗军从办公室出去了。
果然没一会,一辆从未在罗氏出现过的车子突然从大厦停车场开了出来。
韩惜坐在生禾制药休息室的沙发上,拿出手机玩了一会。百无聊赖的时候,她拿起书架上制药方面的书,翻开看了看。
休息室的门被人打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研发人员进来,看了韩惜一眼,没说话,倒了杯咖啡就准备走了。
那人看起来很疲惫,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端着杯子的手很粗糙,虎口的地方有几处旧的小伤痕,看起来像灼伤。
韩惜问道:“你也是学医的吗?”
那人已经拉开门了,头也没回:“嗯。”
韩惜:“你是化学系的吧?”
那人已经走出门去了,韩惜不知道他听没听见自己的话。
纪尧打来电话。
韩惜接通。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你在生禾制药?”
韩惜:“嗯,怎么了?”
纪尧:“现在马上离开那,不要惊动任何人。”生禾制药的地底下藏着一个巨大的制毒工厂。
韩惜:“发生什么事了?”
纪尧:“我这就去接你,等我。”
韩惜:“我电量不多了,只有15%了。我有新电话进来,你等一下啊。”
来电是个陌生号码。
韩惜接通。
对方用了变声器,声音听起来十分诡异:“杨春勉在我手上。”
韩惜呼吸一滞:“你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
对方很快发来一张照片。
杨春勉身上穿着浅蓝色病号服,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他脸色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干裂,看起来十分虚弱,很容易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这让韩惜想起平常的杨春勉,他只要出现在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他身上的调调跟纪尧有点像,带着点痞劲。做起正事来的时候,又比谁都正经和认真。
他是南泉市近年来最优秀的缉毒警察,他这一生都在和最穷凶恶极的毒贩打交道,工作以来,立过两次一等功,三次二等功。用自己的生命维护着盛世的安宁祥和。
一个真正的英雄,不该就这样死了。
对方:“现在相信了吧。”
韩惜:“你到底想干什么!”
“杨队现在在哪里?”
对方笑了一下,那笑声经过变声器的处理,比说话的声音更显诡异。
“你在生禾制药还没走对吧,不用你跑很远,走几步路就到了。”
韩惜拧眉:“你怎么知道我在生禾制药,你到底是谁。”
“你是罗军?”
对方:“你以为是,那就是吧。”
“挂了电话之后把手机扔了,一个人过去。”
“不要妄想给警察通消息,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敢不老实一下,杨春勉就死定了。”
韩惜冷静道:“那你怎么证明,现在的杨队,是活着的。”
对方:“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别给我耍那点小聪明。”
“论才智,我比你聪明多了,你到底哪里好,哪里好!”
对方的声音突然激动了起来,情绪波动很大。
韩惜:“你既然如此胜券在握,又为什么要用变声器呢?”
“为什么不敢用自己的真实身份说话,你在害怕什么?”
对方怒了:“我说了,不要给我耍小聪明。”
对方又发来一张照片,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杨春勉的头部。
“现在,到生禾制药第二仓库来。”
韩惜:“杨队好像不在仓库里吧。”照片的背景是一片光洁的水泥地,没有货架和纸箱。
对方:“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他。”
韩惜不敢拿杨春勉的生命冒险,她挂了电话,按对方的指令,手机关机扔到了一边。
墙上的挂钟显示,此时是下午三点整。
南泉市海边的废弃工厂附近,一辆低调的车子从马路上飞奔过来。
侦查人员对蔡局汇报道:“目标出现。”
全员进入一级战斗状态。
车子开到工厂门口停了下来。
一个身穿灰色对襟长衫的人从车上下来,他身形极瘦,胡子也是白的,手上捏着紫檀手串。
那人突然转过身来,笑了一下。
这一个转身,让众人看清了他的脸。
蔡局放下望远镜,他们都被罗军耍了,那只是个替身,真正的交易地点并不在这里。
罗军骗了所有人,他根本就不信任任何人,他只相信他自己。
蔡局当机立断:“去生禾制药。”
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零五分。
韩惜从休息室出来,往生禾制药第二仓库走去。
仓库门口停着一辆蓝色货车,跟平常的车辆并没有什么区别,韩惜也就没在意。
她走到仓库门口,看守仓库的人站起来:“今天没货要拉,赶紧走吧。”
韩惜转头看了一眼那辆蓝色货车:“那不是有车吗。”
看守人看起来极其不耐烦:“让你走就走,哪这么多废话。”
韩惜:“你开下门,让我进去,领导让拿点东西去研发室。”
看守人上下打量了一遍韩惜:“你领导是谁,没接到通知吗,今天第二仓库大扫除,盘货,不许人进去。”
韩惜看了一眼仓库厂房:“那行,我明天再来拿。”
她并没有走,而是绕到了仓库后面,这里有个小窗户,能爬进去。
韩惜趴在窗口上往里面看了看,仓库很大,有很多货架,看不见全貌,视线范围内一个人都没有。
她在思考对方可能会把杨春勉藏在了哪里。
她轻巧地翻进去,隐没在一排排货架后面,四处搜寻杨春勉的身影。
找了好几圈没看见人。
韩惜正准备翻窗户回去,仓库大门突然被打开了。
她躲在摞起来的大纸箱后面。
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进来,罗军从里面走了出来,手上拎着一个小的密码箱子。
很快,又一辆车子进来,车里下来五个人。
罗军打开密码箱子,递给对面那帮人:“先验一下货吧。”
对方接过来,谨慎验了起来。
验货的两个人从箱子里拿出来一小包蓝色粉末,放在鼻端吸了一下,又拿出仪器测量了起来。
韩惜离得不算远,她看得很清楚,那粉末是蓝色的,介于宝蓝和天蓝之间的那种,本该是宝石和天空的颜色。
韩惜屏住呼吸。
她只知道缉毒组最近有大行动,具体的行动时间和地点,却不是她一个小法医能知道的。
她想,自己是误入了毒品交易现场了。
误入两个字闪过脑海,韩惜苦笑了一下,哪有什么误入,是有人拿杨春勉的命给她下了套,而她不得不往里面钻。
很快,她藏身附近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那是一个定了时的闹钟。
毒贩子们的目光全部被吸引了过来。
很快传来脚步声,三个人。他们手上都有枪。
那都是些亡命之徒。
韩惜脑子里最后一刻想的竟然是,要是纪尧知道她是为了杨春勉死的。
他是不是得气炸。
韩惜被抓了出来,摁在地上。
毒贩的枪口对着她的脑袋。
她听到了扳机扣动的声音。
韩惜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不要生气啊,哥哥。
“等等。”说话的人是罗军,“这人交给我处置。”
对方明显是怕节外生枝,不愿意交人。
罗军:“让你们一成利。”
价值二十多亿的交易,即使是一成利,也不是小数目。
巨大的利益驱使下,对方将韩惜交给了罗军。
整个毒品交易时间很短,很快就完成了。
罗军叫人把韩惜绑起来,拍了几张照片。
韩惜:“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第一反应是怕罗军拿她威胁纪尧。
没想到罗军说道:“没什么事,就给我那个可爱的傻侄子看看。”
韩惜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罗军的手下生还了:“你杀了我吧。”
罗军冷笑一声:“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了。”
韩惜:“海遥不会上你的当的。”
罗军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也可能是刚做完一笔大生意心情好,他笑了好几声:“你低估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了。我那个傻侄子,你信不信,只要把我这几张照片发过去,让他拿枪崩了自己的脑袋他都愿意。”
“你要不信,咱们就看着。”
他说完,把那几张照片发送了出去。
不过罗军没真让罗海遥拿枪崩了他自己的脑袋,他还没告诉罗海遥,他费尽心机,跟他斗了这么多年,得到的是个什么宝贝。
罗军把韩惜带到厂房后面的一间小屋里,不知道他摁了什么机关,地面被打开了,一道长长的阶梯往地下蔓延。
韩惜被带进去。
眼前出现的是一间巨大的制毒工厂,里面已经没有人了,各种试验台上摆放着实验器皿。
罗军把韩惜带到正中间,在她脚底放了一个定时炸.弹。然后摁了启动键,倒计时二十分钟。
他也不瞒着罗海遥使阴招,将定时炸.弹拍下来,发了过去。
“我猜他一定会来,即使知道来了就是死,他也会来。”
韩惜看着罗军,声音已经有点变调了:“罗军,你还是人吗。他再怎么样都是你的亲侄子。”
罗军看了韩惜一眼,又笑了。
罗海遥来得很快,他满眼都是韩惜,都忘了打量这间制毒工厂。
韩惜被绑在中间的柱子上,脚下的定时炸.弹一闪一闪。
倒计时十五分钟。
罗军嗤笑一声:“看看吧,这就是你费劲心思抢来的。”
罗海遥紧张道:“你放了她,有什么冲我来。”
罗军冷笑:“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会放了她。”
韩惜冲罗海遥大喊:“海遥,你快出去,你出去!”
倒计时十四分钟。
罗海遥看着罗军:“到底怎样,你才肯放了她,你不就是想要生禾制药吗,我还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整个罗氏都不要了,只要你放了她。”
罗军的表情渐渐变得疯狂:“生禾制药早就被警察盯上了,我还要来干什么,我巴不得赶紧甩出去。现在,生禾制药是你名下的产业了。你变成了一个大毒枭了啊,哈哈。”
韩惜大骂:“罗军,你就是个疯子,疯子!”
她安静了一下,看着罗海遥:“海遥,你不是答应要送我一个游乐场吗,我要粉色的旋转木马,你帮我建一座好吗?”
金丝边眼镜框下,一行温热的泪水流了下来。罗海遥慢慢走过来:“对不起小惜,我做不到了。”
他的声音渐渐无力,透着孤独和苍凉:“没有你,我根本就活不下去,我活下去。”
韩惜咬着唇,声音嘶哑地大吼:“你出去,出去!”
此时,倒计时十分十秒。
罗军已经往出口去了。很快消失在阶梯尽头。
罗海遥走到韩惜身边:“小惜,我来陪你了,别怕,我陪你一块死。”
倒计时九分十九秒。
韩惜擦掉眼泪:“海遥,你相信罗军的话吗,我不信。”
“他说你爸妈不喜欢你,没人爱你,不是这样的。”
“郭莹临死前告诉过我,她查到当年孤儿院的那场大火是姓罗的人放的。是你的家人吧,你的爸妈。他们是爱你的啊。”
“他们去世之后,之所以没把罗氏最核心的生禾制药留给你,这里就是答案啊,他们不是不爱你,是在保护你啊。”
“你还没去他们墓前看过他们,去一次吧。”
韩惜低头看了一眼,倒计时八分三十秒。
罗海遥:“就算是这样,那又怎么样,他们都已经死了啊。”
“小惜,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其实是在孤儿院的那段日子,虽然又冷又饿,但那时候我们天天在一起。”
“我见过你爸,他是个好人,他对我说会把我们都解救出去。你还记得有一回我从外面回来,给你带了一串糖葫芦吗,其实不是我偷的,是你爸买的。”
“甜吗?”
韩惜至今都还记得那种酸甜的滋味,她笑了一下:“甜。”
罗海遥:“我的生命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就是你离开孤儿院的那天。你走了,我就感觉天都塌了。对我来说,离开孤儿院就代表着生命的终结。”
韩惜垂眸,所以,那几个人的死亡预告卡片上的日期,都是他们离开孤儿院的时间。
“他们,真是你杀的吗?”
罗海遥并不否认:“他们杀了你爸爸,我就杀了他们。”
最主要的原因他不能说,即使再过几分钟他们就会被炸的粉身碎骨,他也不能说。
他不能告诉她,她吃了他父亲的肉,那太残忍了。
倒计时六分二十八秒。
韩惜靠在柱子上,闭上眼睛,再见了妈妈,我要去找爸爸了。
最后那么一点时间,她想留给纪尧。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她第一天去市局报道,在蔡局办公室。
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里面是淡淡紫色的衬衫,还喷了香水,骚包的要死。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同志你好,欢迎加入南泉市局。”那个一本正经又热情灿烂的微笑,她能记一辈子。
他出现在她的生命,他带她走到阳光底下,让她不再害怕黑暗,被一群人温柔地爱着。
要是有来生,她一定能一眼把他从人群里认出来。
那时,她要走到他面前问他:“纪尧,你还记得我吗。”
“小惜!”
韩惜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她好像真的听见了纪尧的声音,有点远,像真的来自来生。
“小惜,我来救你了。”
韩惜睁大眼睛:“你来干什么啊。”
她哭了出来,大声吼他:“你来干什么!”
倒计时四分十秒。
纪尧已经蹲下来研究炸.弹了,这种类型的炸.弹,他在警校的时候拆过。
他抬头,轻松地冲她笑了笑:“小儿科,两分钟搞定。”
骗人的。
这是新型号,比旧型号复杂难拆得多,加上时间太紧迫,他没有把握。
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都会去努力,即使这点希望要他拿命来赌。
纪尧从实验台上找了几个合适的工具,开始拆弹。
倒计时三分五十秒。
他抬起头来:“小惜,你喜欢蓝色还是绿色?”
韩惜:“都不喜欢。”
纪尧:“罗海遥你喜欢蓝色对吧。”
然后他咔嚓一剪子,把那根蓝色的线剪断了。
罗海遥:“.…..”
韩惜又想哭又想笑,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能开出玩笑。不知道的还会以为这是在剪毛线球玩。
她看着他的头顶,眼神变得无比温柔,他就是有这种本事,永远带着巨大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好在炸.弹没炸,他剪对了。
倒计时三分整。
再过一分钟,顶多一分钟,炸.弹要是还没拆开,她就让罗海遥把他砸晕了扔出去。
罗海遥接收到韩惜的暗示,他很开心,他非常乐意。
他能跟韩惜一起死,纪尧不能。
这让他心生欢喜。
他第一次如此向往死亡。
虽然不合时宜,但韩惜的肚子清楚地叫了一声,她中午吃得很少,她饿了。
韩惜笑了一下:“海遥,你还记得吗,十九年前,过年那天,一大早,乔振端上来一笼热腾腾的包子,大家都抢着吃。我也抢了一个。”
纪尧手上一顿。罗海遥嗯了声。
韩惜:“其实我没吃,我骗你的,我的那个被大头抢去了。我怕你找他打架,就骗你说吃掉了。”
罗海遥怔住,他突然笑了一下。他说:“这样真好。”
即使他极力掩盖着的所谓的真相和秘密都是假的,即使他因此步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发自内心地笑了,这样真好。
纪尧站起来,往旁边实验台子上扫了一眼,还缺样工具,扫到目标,准备去拿的时候。
他看见入口的阶梯上站着一个女人。
秘书小姐手里拿着一把枪,枪口对准韩惜。
纪尧飞身挡住韩惜。
“砰”地一声,枪声响起。
倒计时两分四十二秒。
“砰”地一声,枪声再次响起。
秘书小姐躺在右肩中枪,手上的枪掉在了地上。赵靖靖带人将她控制住。
“纪队。”
周莉和张祥等人从入口下来。
纪尧在来的路上把他们喊过来的。这也算是及时赶到了。
“出去,都出去!”
赵靖靖正要跑过来,纪尧又吼了声:“这是命令!”
“别他妈耽误老子的时间。”
赵靖靖只好把人全带走了,临走的时候说道:“蔡局已经带人把罗军和与他交易的毒贩一网打尽了。”
纪尧听见,笑了一下,他已经没时间,也没力气说话了。
他蹲下来继续拆弹。
倒计时两分十秒。
韩惜低头:“我刚才听见两声枪响。”秘书小姐分明只中了一枪,另外一枪呢?
纪尧头也没抬:“你听错了。”
他咬着牙,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生怕被她听出端倪来。
腹部一片温热,那是血液流出来浸染的。
地上出现一片鲜红,他瞒不住了。
脖颈上有液体滴落下来。
他终于敢抬起头来看她:“不疼,也死不了,你别哭。”
韩惜想起来,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他死皮赖脸地摁她的门铃,笑着跟她说:“医生,我手指破了点皮,好疼。”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他。
可惜她的角度看不见他的喉结,她喜欢吻他那里了,那是他的敏感点。
她还喜欢他的唇,她怀念他吻她的时候,又温柔又霸道。动情的时候明明憋到爆炸,又因为尊重她而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
她最喜欢他的眼睛,桃花一样。他双眼一弯,轻轻一笑,就是人间四月春暖花开。
她闭上眼睛,似乎要将眼前人锁在自己眼皮里。
倒计时一分五十秒。
韩惜看了罗海遥一眼。
罗海遥正要实施计划,把纪尧打晕了拖出去。
正在拆弹的人突然站起来了:“搞定了。”
他继续说道:“完全拆掉是不可能的了,但争取到了五秒钟的延迟爆炸时间。我们有五秒钟的逃生时间。”
够了。
他脸色苍白,腹间还在流血。却像浑然不觉似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韩惜转头看着罗海遥:“我们都不用死了。”她眼里闪着光,她向往着阳光和新生。眉间的担忧则是因为心系她的爱人。
罗海遥嗯了声。
他对纪尧说道:“你别死。”
纪尧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韩惜对罗海遥和纪尧说道:“你们先出去,我会努力跑的。”
两个男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我不走。”
韩惜知道拗不过他们,再劝下去只会浪费时间,那样大家都不要活了:“那一会我数一二三,大家一块跑。”
倒计时五十九秒。
韩惜吸了口气:“我开始数了。”
倒计时五十四秒。
韩惜正要数数,罗海遥突然抬起手来,帮她将额前险些挡住眼睛的一缕碎发往耳朵后面撩了撩,柔声道:“这样就能看清楚路了。”
“小惜,朝着有光的地方,努力跑吧。”
韩惜冲他笑了笑,她笑得真好看。
倒计时四十九秒。
“一、二、三!”
眼前的画面就像是被切成了电影慢镜头,韩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边与死神赛跑着逃命的时候还能看清罗海遥的脸的。
他脚边就是炸.弹,但他一下都没动。
爆炸前的五秒钟,第二秒的一瞬间,她看见他笑了。
她看见他嘴唇轻轻张开。
大约是因为地下工厂没有风,她清楚地听见了他的话,那是罗海遥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这样真好。”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韩惜被一个宽大的怀抱裹在怀里,趴在了地上。
热浪撩人,身后燃起大火。
韩惜被身上的的人压着,他用自己的身躯紧紧护着她。
纪尧后背被灼伤了一大片,韩惜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就连一个火星子都没有,干净地令人想哭。
她抱着他,又怕碰到他的伤口。
纪尧抬手擦掉韩惜眼角的泪,笑了笑:“哭什么,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地下制毒工厂里放着很多易燃易爆的化学物质,一时间各种颜色的火光闪起。
浓烟几乎令人窒息。
纪尧捂着小腹站起来,一手把韩惜的头摁在自己怀里:“一会我们往出口跑,你贴着墙,不要抬头。”
出口已经被大火堵住了,靠墙的一边勉强有点缝隙。
“嘀嘀嘀”的声音从火势还没烧到的出口一角传来。
那是另一个定时炸.弹。
罗军果然是个疯子。
纪尧护着韩惜往出口跑。
她贴着墙,他贴着她,他的后背贴着炼狱般的火海。
前面有光,不是身后火红的那种光。
是太阳的光。
最后一声爆炸声响起。
“我永远爱你。”
这是韩惜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如此温柔,不像诀别。像清晨起床,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软绵温暖的床上,他在她耳边说的情话。
“我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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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泉市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下了一夜的雪,世界一片白色。
韩惜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走进一家药店:“我想买验孕棒。”
话音落下她才想起来,唯一跟他在一起的那一次,不过就是十五天前,还验不出来。
店员从药柜里拿出来,放在柜台上,看韩惜没接,店员问:“还要吗?”
韩惜:“要。”
她把验孕棒放在口袋里,踩着雪回家。
耳边浮现出他们被人从火场里救出来的时候,抢救室门外,苏遥掐着蔡局的脖子哭喊:“你这是要让我们纪家绝后啊,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韩惜回到家,刚把验孕棒放桌上没一会,她的大姨妈就来了。
她拿起钥匙重新出了趟门。
这回去的是一家文具店。
韩惜站在一排水彩笔面前:“你们这还有别的红色,颜色正一点的吗?”
店员:“都在这了,已经是正红色了。”
韩惜:“我是说,像血一样的颜色,越像越好。”
店员抬眼,这女人给人的感觉很奇怪,看着温柔干净,也对人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底像是敷了层薄冰,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终年不化。
韩惜又挑了挑,把所有带红色水彩笔的品牌各拿了一盒。
回到家,全部拆开,满满当当摆了一整个书桌。
她又折回洗手间,拆开验孕棒,验了一下。
没有悬念,一条红线。
她从一桌子红色水彩笔里挑出来一支跟那条红线最像的颜色。
她画的很仔细,生怕不像。
收拾好出门,韩惜先去了趟叶燕青那,带走叶燕青亲手做的排骨玉米汤,又去了纪家别墅那边,带了苏遥亲手剥的橘子。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太阳照在白色的世界里,一片亮。
韩惜站在病床前:“汤是我妈做的,你现在还不能喝,就带来给你闻闻味道的。橘子是你妈亲手剥的,也是给你闻的。”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香蕉牛奶,还有香蕉牛奶味的蛋糕和糖果。
她拿起一瓶牛奶,插上吸管,安安静静地自己喝完,将瓶子扔进了垃圾桶。
她最后从口袋里拿出来那根验孕棒,藏在身后,眨了下眼睛:“你猜我还给你带了什么。”
她等了一下又说道:“就知道你猜不对。”
她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看见了没有,你要当爸爸了。”
“你看你多厉害,一次就中了。”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神情安静,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她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你懒得睁眼看,那你摸摸,能摸出来吗。”
“我猜是女孩,因为最近很喜欢吃辣。”
“男孩似乎也不错。”
“说不定是龙凤胎呢。”
……
过了很久,她松开他的手。
“你不说话,是不是在想名字啊,那行。你慢慢想,我不打扰你了。”
“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她笑了笑:“你一打电话,我肯定过来。”
韩惜穿上羽绒服,把排骨汤和橘子带走。
除了刚被救出来的时候,她在他床边哭了一天一夜,之后她就再也没哭过。
每次出现在他面前,都是一张微微笑着的脸。
他喜欢看她笑。
圣诞节的时候,韩惜坐在病床边给纪尧剪手指甲,絮絮叨叨地对他说话。
“对了,我改名字了,大名叫陈静妮,小名叫韩惜。”
韩惜把指甲刀收起来,整理了一下:“你肯定很关心杨队的下落吧。”
那天把杨春勉从私人医院带走的人的是秘书小姐。她在第一声爆炸响起,罗海遥死亡之后,自杀了。
韩惜:“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她很有耐心地等了很久,见他没动静,又道:“动一下手指头也行。”
她盯着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里,十指相扣。
他的手有点僵硬,也比以前瘦了点,铬得她有点疼。
他在那场爆炸和大火中陷入昏迷。医生说,若半年之内醒不来,就一辈子都醒不来了。
现在是十二月,过去一个多月了。
韩惜抓着纪尧的手,放在自己脸边,轻轻摩挲,又在上面亲了亲,她说:“哥哥,你知道什么叫植物人吗?”
她吻了吻他的额头:“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的话。”
“你知道植物吧,植物总该知道的。”
“不会自主地动,也不会说话,徒有生命,比死人多了一口气,却能把活的人拽着一块,生不如死。”
又过了很久。
韩惜走到窗边,在窗台上捧了一把雪,捏成一个雪球。
转身使劲一扔,砸得病床上贪睡的人满脸雪。
过年的时候,叶燕青、苏遥和纪致和,以及韩惜,他们的除夕是在病房过的。
三个长辈坐在沙发上聊天,聊的是婚礼的事,在讨论哪家酒店好,哪里适合度蜜月。
韩惜站在沙发边上,一会给叶燕青按肩膀,一会给苏遥捶捶背。纪致和在看春晚。
一家人其乐融融,除了病床上那个。
苏遥转头喊了声:“新郎,新郎的意见呢?”
“贪睡孩子,从小就爱睡懒觉。”
叶燕青握了握苏遥的手。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病房外面传来一阵欢快的声音。
韩惜打开门。
蔡局站在最前面,赵靖靖手里捧着一束花,周莉搬着一箱子零食,张祥拎着一兜水果,后面是小姚等人。朱涵和江梅边说边笑。
韩惜往门边站了站:“大家都来了啊。”
苏遥一看到蔡局就跑过去要掐人:“老蔡,你还敢来啊,我好好一个儿子交到你手上。”然后两人到病房门口打架去了。叶燕青去帮苏遥,纪致和哭笑不得地跟在后面劝架。
最后四个大人在病房一角凑了一桌麻将。
一帮小崽子则站在纪尧病床前。
赵靖靖开始汇报工作:“纪队,罗军已经被执行枪决了。解放路那边的密室杀人案,破了。武夷路的金店抢劫案,正在追捕中,很快就会有线索。张祥上周五迟到了,周莉在办公期间偷吃零食……”
正在拆零食包的周莉一下顿住:“不是的纪队,您听我解释,您听我解释啊,您一定要听我解释。”
朱涵和江梅:“那你倒是解释啊。”
周莉:“……”
她笑了一下:“报告纪队,刚才在楼下,我看见赵副队和主任办公室的江梅,偷偷牵了下手。这种行为对我等单身狗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心灵伤害,望严肃处理。”
江梅挑衅似地踮起脚尖在赵靖靖脸上亲了一口,赵靖靖脸一红。
众人起哄。
张祥在纪尧床头绑了几个粉色的气球,看起来挺有过节的气氛:“纪队,昨天的犯罪嫌疑人是我主审的,用的是您教我的方法,很顺利。”
然后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最近局里的新鲜事。
“食堂换了个大师傅,特别爱发明,每天都在挑战人类的味蕾极限。”
“刘叔上个月抱上大孙子了,特地给纪队您留了喜饼,放您办公桌上了。”
……
床上的人没动,众人却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笑容一般。
那惯常的,吊儿郎当又胜券在握一般的笑。
周莉打开市局别动队的微信群,发了个红包,引发了一波发红包和抢红包热潮。
往年的时候,纪尧一个人发的红包能抵整个群发的金额加起来再乘十。
【市局一枝花:发了一个红包。】
韩惜拿着纪尧的手机。
众人看到这个很久没有发言的熟悉的ID,皆是一怔,旋即恢复方才欢乐的氛围:“还是纪队纪嫂稳,一个月的饭钱解决了。”
韩惜打开群列表,看了看那个同样很久没发言过的ID,阳春面不爱吃面。
窗外又下雪了,一群年轻的笑脸站在窗边听鞭炮声。
“啪”地一声,苏遥推倒手上的麻将牌:“糊了,给钱,给钱,给我儿子攒老婆本。”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新的一年到来。
三月二十一号,韩惜推开病房门。
她今天穿着法医制服,看起来像是刚从市局赶回来。
其实不是,她回家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大红色的蕾丝内衣,喷了点香水。还化了妆,唇色用的是那种热烈浓艳的大红。
他眉眼依旧,那双桃花眼闭上的时候,略显狭长,像含苞的花骨朵。
她弯腰在他唇上亲了亲,她一边吻他,一边解开自己的制服纽扣。
她贴上他的耳朵:“哥哥,喜欢吗?”
她吻着他的唇、他的眼睛、耳朵和脖颈,最后落在他喉结上。
“还有十天,就到半年了。”他再不醒来,就永远也醒不来了。
她吻了他一会,一手撑着床边,一手探进去。
没有反应,他那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若是醒着的他,能把她吃得渣都不剩。
她停下来,盯着他:“这十天里,我就不来了,你要是不去找我。”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物证组的组长最近没事总爱来法医室蹭柠檬水,跟杨队套路一样。对了,交通组新来的小帅哥也不错,个高,长得好看。”
她转身,背对着他:“纪尧,我只给你十天时间。”
时间过得很快。
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十天就过去了。
这十天里,韩惜一次也没到医院去过。
生活一如既往。嫌疑人家属在走廊里大吵大闹。一对刚拿到DNA亲子检测报告的夫妻,丈夫脸都绿了,妻子抱着丈夫的胳膊哭。
窗边的多肉长出了肥嫩翠绿的新叶,边上的绿萝正迎着风唱歌。
四月的第一天,春暖花已开。
韩惜把喝完的香蕉牛奶盒子以三分灌篮的姿态扔进了垃圾桶。
朱涵抱着一束大红色的玫瑰花到韩惜桌前:“惜姐,这谁送的啊,没署名。”
局长秘书小金过来敲了下门:“韩法医,蔡局找您。”
韩惜看了一眼桌上的玫瑰花,起身出去。
蔡局端着茶杯:“韩惜,我定了块下午茶蛋糕,你去跑一趟。”说完报了个餐厅名字。
韩惜诧异:“不是可以让外卖送吗?”
蔡局:“我不放心外卖员,毛手毛脚的。”
韩惜:“那小金?”
蔡局:“他去干别的活了。”
韩惜有点为难:“我这边还有个尸检报告要赶。”
蔡局:“交给小朱。”
韩惜默默算了一下时间:“那家餐厅有点远,怕是一来一回,耽误工作。”
蔡局:“给你放半天假,带薪。”
韩惜莫名其妙地往门口走去。
蔡局突然叫住她:“不急,先回家换身衣服,穿漂亮点。”
韩惜回头:“蔡局,您不会骗我去相亲吧?”
蔡局没回话,转动转椅背过身,看着窗外。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这位纵横半生的市局局长,已经大半辈子没流过泪了。
韩惜最终也没回家换衣服,直接往餐厅去了。
这是一家高档西餐厅,在南泉市最高楼的全景玻璃房里,阳光充裕。
接待人员把她带到餐厅门口就走了。
韩惜推门进去,里面一个服务员都没有,也没有客人。
只有缓缓的钢琴声传来。
餐厅中间的圆台上,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在弹钢琴。黑色西装裤包裹着一双大长腿,指尖在黑白琴键上跳跃。
她站在原地,时间好像凝固了,连呼吸都停滞了。
天地间只剩下那一人。
她看着他,又哭又笑,眼泪不受控制,笑容也不受控制。好像已经一个世纪没见过面了,又好像昨天才见过。
琴声停下,他站起来,一双桃花眼弯了弯,朝她伸出手:“小惜,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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