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三日中午,除天子之外,十三诸侯已经到了十个,未到的是秦献公与田齐桓公。
魏武王兑现了诺言,亲往迎宾亭迎接秦献公。
随行的是中山、宋、鲁、卫、郑等五侯,赵、韩两位君主一大早前往附近猎场猎野鸭去了,未能随行。
在众公侯迎接秦献公时,齐国的使团也踩着点来到了逢泽。
田午、江寒正自并肩齐行,远远看到魏武王迎着他们走来,后面跟着秦公、宋公、中山公,卫公、鲁候、郑候等君主,再后是太子罃、公叔痤、庞涓等臣子。
二人相视一眼,单膝跪下。
田午朗声道:“齐国国君田午,拜见我王,恭祝我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江寒朗声接道:“齐国客卿江寒叩见我王,恭祝我王威服四海,江山永固!”
看到两人的态度,魏武王身后众人无不变色,与江寒相熟的宋公、中山公都皱起了眉头。
秦献公嬴师隰身后的玄机看到江寒,眼中闪过一抹激动的神色,若有所思。
“哈哈哈!”魏武王干笑几声,大步走过来,一手拉起一个:“二位爱卿,请起!”
田午、江寒再揖,愈加卑恭道:“魏王先请!”
见二人这般谦卑,魏武王的心情大好,也不客气,在迎宾乐声中头前入帐。
田午、江寒二人加入了队伍,与众公候笑着问好,八国君主及他们麾下的臣子络绎趋入。
就在魏武王迎接秦公、齐候时,周天子的车马仍在缓速前行,显然是对会盟的兴致不高。
迎宾亭遥遥在望,周室的人马就如打败仗的溃兵。
大司马急了,冲兵士低吼:“前面就是迎宾亭,八方诸侯恭迎天子,瞧你们这个样儿,像天子之师吗?打起精神来!”
众军士打起精神,颜太师走到王辇前,小声说道:“王上,迎宾亭就在前面了。”
周天子命人去掉华盖,正襟端坐。
颜太师回身踏上自己的辎车,站在车辕上,眺望一阵,揉下眼皮,问御史:“瞧我这双老眼,怎么看不到亭上有人呢?”
御史悄声应道:“回禀太师,下官看过几遭了,亭上根本没人!”
“没有通告他们吗?”
“大行人半个时辰前就通告了!”
颜太师的后背脊一阵发凉,强自镇定下来,轻声道:“让大行人再去通报一次,弄出响声!还有,吩咐司马,慢点儿走,越慢越好。要是再不见迎,就歇着!”
御史急去。
大行人得令,驱车直入列国行辕区,使一个大嗓门的军士边走边叫:“天子驾到!天子驾到—”
当大行人的辎车驶过燕国行辕时,燕太子常急走出来,本欲见礼,车已行远,遂朝车辆拱下手,转身走进卫国行辕。
卫声公正在辕门内守候,燕太子常拱手道:“公兄,天子驾到了!”
卫声公点了点头:“在下正想去与贤弟商议,是迎还是不迎?”
卫国与燕国同是姬姓诸侯,卫声公与燕太子常常又是同辈,关系在众诸侯间颇为亲密。
“迎呀,我们就是朝觐天子来的!”
“不瞒贤弟。”卫声公小声道:“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呀!”
“哦?”
“这个会是魏侯约的,天子也是魏侯请的,天子驾到,魏侯若是不出迎,只有我们出迎,算个什么事儿呢?再说,其他公侯也都没有出迎,只你我二人,一是扎眼,二也就把魏侯得罪了。”
“这这这……”燕太子急道:“魏击他搞的什么鬼?”
“唉!”卫声公长叹一声:“你我初来乍到,还是观望一下再说吧!”
“咦!”燕太子常狠狠地跺了一脚,却又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魏国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
丞相公叔痤、太子魏罃、大梁令公子挚、三人端坐在几案前,纹丝不动,似是三尊泥塑,小宗伯庞涓站立在魏罃身后。
端坐于主位的魏武王双目微闭,表情释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状,中指骨节有节奏地触及几面,看着敲下去,却又没有发出响声。
旁边的计时水漏传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魏武王缓缓睁眼,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装饰精美的水漏,水漏旁边的挈壶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刻度上的水位。
有目光不约而同地射过去。
在这死寂般的宁静里,水漏发出的“嗒嗒”滴水声格外刺耳。
一阵喧嚣由远而近,“天子驾到—”的唱声清晰飘入。
一名军尉进帐,叩道:“报,天子驾到,距迎宾亭三里!”
魏武王似是没有听见,脸上亦无表情,目光仍旧盯在水漏上。
众人略怔,面面相觑。
公叔痤跨前一步,拱手:“天子驾到,王上要亲迎啊!”
魏武王看了一眼公叔痤,目光又回到了滴漏上,滴漏仍在滴答。
“王上?”公叔痤急了。
魏武王皱下眉头,看向公叔痤:“寡人这在守个时辰,劳烦爱卿代寡人恭迎天子!”
“王上若不出迎,其他诸侯即使想迎,怕也…怕也不敢!”公叔痤顿住,一脸忧急。
魏武王脸色一沉:“老爱卿,寡人方才说什么了?”
“老臣……领旨!”
公叔痤无奈地应一声,退出行辕,急急慌慌地赶赴迎宾台去了。
韩哀候冠冕堂皇,与相国韩傀不紧不慢地在自家的辕门内遛圈儿。
韩哀候探头看向迎宾台方向:“天子这一到,就剩下楚王喽!”
韩傀笑道:“臣以为,楚王怕是不会来了!”
“来也好,不来也罢,魏击都要发难!”
韩傀点头:“自吴起入楚,魏楚这包脓一鼓多年,该挤出了!”
“呵呵呵!”韩哀候笑出几声:“让他们挤吧,韩某乐观其成!”
“真要打起来,君上怕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韩哀侯又是几声笑:“当然不能!卖乌金给魏,卖弓箭甲胄给楚!还可以趁机谋取郑国!”
“君上好买卖呀!”
韩傀回他个笑,看向魏国辕门:“咦,天子驾到,怎么不见魏侯出迎?”
“是呀,寡人这在等呢!”
韩傀看向其他行辕,见几个公侯也都穿戴齐整地守在辕门口,显然也都在等待魏侯。
韩傀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似有所悟:“难道……”
韩哀侯看过来,目光征询。
韩傀压低声音:“魏侯或是故意不出迎!”
“你是说,他在试探诸侯?”
“也或是羞辱天子!”
韩哀侯长吸一口气,沉思良久,重重点头,望向远处一片草坪。
韩傀顺着韩哀侯的目光望去,微微一笑:“是赵候,猎鸭子回来了!”
今天早上韩哀候与赵敬候一同去猎鸭子,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所以自己便提前回来了,喜爱围猎的赵敬候当真带着大臣猎起了鸭子。
“既然不迎天子,寡人就再去会会赵候!”韩哀侯大步走去。
这块草坪是块高地,就在迎宾台附近。
赵敬候站在制高点,披甲戴盔,张弓引矢,射向百步开外的箭靶。
从高地上放眼望去,在距迎宾台约百步的地方,大周天子一行车马井然有序地滞留在魏人特别整修过的会盟大道上,既不是行,也不是停,宛如一只大蜗牛在爬。
公叔痤慌里慌张地走过迎宾亭,迎上王辇。
赵章竟是忘了射箭,两只眼睛紧紧盯住大道上的场景。
“魏国丞相公叔痤,叩见天子。”
公叔痤叩拜于地。
周天子下辇,见礼,仪态庄重地走过迎宾亭。
没有奏天子雅乐,没有诸侯环护,只有颜太师、公叔痤两个白发老人左右跟从,周天子身体僵直地走过一家家辕门半闭的诸侯行辕,步履沉重地拐进天子行辕的辕门。
赵章看傻了,魏击竟然变得如此嚣张。
待回过神来,张弓引矢,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连射三箭,不一会儿,两名报靶的兵士各拿箭靶飞跑过来。
靶心上插着三支银矢,赵章哈哈一笑。
不远处传来不紧不慢的击掌声,他回身看去,是韩哀侯。
韩哀侯身材矮壮,身着皮制弁服,腰挂佩剑,站在离他十步开外的地方,脸上挂着略显诡秘的微笑,朝他微微点头,不紧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好箭法呀!赵候宝刀不老,早就听父候说过赵候马上的威风,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
韩国与魏、赵同属晋国,史称三晋。
几十年来,魏国强势不减,韩、赵反倒成为魏国的附庸,唯魏侯马首是瞻,两国君主此次见面后,自然惺惺相惜。
赵敬候望了韩哀候一眼,不冷不热道:“谢韩侯褒奖!”
随后将手中的弓交给了侍者,继续说道:“按照辈分,贤侄该叫赵叔才是!”
韩哀候脸色微涨,再次躬身施礼:“晚辈见过赵叔!”
赵敬候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拱手回过礼,语气甚缓,却是别有深意:“听说天子到了?魏候没有出迎?”
韩哀候点了点头,哈哈一笑:“迎不迎是他魏候这个东道主的事情,与我们何干!”
赵敬候回他一声长笑,看一眼韩哀候,又看一眼远近排列的十几座行辕,话入正题:“看来,魏候的面子实在太大,大小列国,哪一家也是磨不开呀!”
韩哀候看看正在西下的日头,哂笑道:“赵候怕是言早了,魏侯定于今日申时,看日头这样子,申时也该到了,在下眼神不好,怎么就看不到楚人的行辕呢?在下想请教赵侯,魏侯既有这么大的面子,楚王怎么就敢不来呢?”
赵敬候的目光扫过韩哀候:“楚王不来,也许是看不上魏国的老酒吧!”
韩哀候敛神正色:“听说楚王不胜酒力,不似齐候海量,只要有人给酒喝,等不到天亮就动身!”
赵敬候自然听出来韩哀候的话语中对魏国、齐国的怨气。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二人来魏国瓜分晋地,没想到被强行留了下来,参加什么称王大典。
赵敬候轻叹一声:“年轻气盛是没有用的,今晚这席酒,胜酒力也好,不胜酒力也好,该喝是必须喝的,若是不出我所料,不胜酒力的楚王怕是要吃罚酒喽!”
韩哀侯的眼睛缓缓转向魏室行辕,不无肯定地点了个头。
“我来找赵候,正是为了此事。”
赵敬候眼前一亮,饶有兴趣的看着韩哀候:“说来听听!”
韩哀候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取卫地,我取郑地,各凭本事,互不插手!”
“哈哈哈!”赵敬候哈哈大笑:“有时候也需要一些年轻气盛!这天下有了你们这群年轻人,精彩多了。”
韩哀候眼睑低垂:“赵候这是答应了?”
赵敬候嘴角微微上扬:“一言为定!”
……
公叔痤将周天子送入行辕后,匆匆踅回魏国行辕。
行辕里,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公叔痤望一眼众人,悄悄走至自己的席位坐下。
主席位上,魏武王仍盯着那个不断发出“嗒嗒”声响的水漏。
水漏里的水位终于升到一个刻度。
又一声滴答过后,挈壶氏朗声唱道:“申时到—”
魏武王微微抬头,略显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从几面上移开,依次扫向公叔痤、太子罃,落在庞涓身上。
庞涓瞥见,适时奏道:“申时到了,楚王果如王上所料,抗命不来!”
魏武王两腮微动,微微点头:“诸位爱卿,你们这都看到了,不是寡人非要与楚国作对,而是他翅膀硬了,敢不尊天子号令了!”
太子罃跨前一步,“儿臣请缨南征,誓将楚王绑来,为父王请罪!”
魏武王的目光缓缓移向公叔痤:“老爱卿,您说呢?”
公叔痤斜睨太子罃一眼,眉头微皱:“王上,楚国变法十年,国力陡长,显然已成囊脓,早晚要挤!”
“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缓急,臣以为,当下急务不是征伐,而是朝见天子。这是百年盛会,天下诸侯毕集于此,稍有闪失,就有可能埋下祸根,扰乱天下!”
“嗯,老爱卿所言极是!”
魏武王点个头,转向太子罃:“罃儿,你都听见了吧,凡事不仅要考虑全局,且要考虑长远,不要动不动就征呀伐的!”
太子罃朝公叔痤翻个白眼,低声说道:“父王教训得是!”
“庞爱卿!“魏武王转向庞涓:“大典诸务,筹妥了吗?”
“回禀王上!”庞涓朗声应道:“朝会庆典,万事俱备!依照王上制订的规程,今晚当是天子赐酒,为列国公侯洗尘。王上这该沐浴更衣了!”
“好好好,天子躬身为诸侯洗尘是桩大事,差池不得!”
魏武王重重点头,思虑有顷:“庞爱卿,你是司仪,寡人与周天子,还有天下公侯,都得服从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听到魏武王故意将“寡人”排在“周天子”前面,公叔痤心头一紧,跨进一步奏道:“王上—”
魏武王似已知道他要劝谏什么,摆手道:“老爱卿,明日即行称王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现纰漏!”
见话被堵得死死的,公叔痤也是无奈,低头应道:“臣遵旨!”
公叔痤走出行辕,布满皱纹的老脸越发阴沉,沿小路疾步走回自己的营帐。
今晚天子赐酒,为列侯洗尘,魏武王却有意支开他,恐怕要出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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