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大朝,百官在列。
当浑身是血的姚平抱着父亲姚兴的尸体一步步走进宫门时,所有朝臣惊呆了。
姚平走到楚肃王面前,放下尸体,叩拜于地:“陈郡郡守姚兴、末将姚平叩见王上!”
望着姚兴伤痕累累的尸体,楚肃王张口结舌,指向姚兴,手指哆嗦:“姚……姚郡守……”
“禀报王上。”姚平因过分伤悲而声音微颤:“陈郡郡守姚兴、陈邑令姚安秉承王上旨意,率领将士万千余众与数万魏寇血战四日,尽皆殉国!”
“魏人屠城,陈邑老幼五万余……尽遭魏人……屠戮。”
听到陈邑五万军民以身殉国,又听到“屠城”二字,众臣无不目瞪口呆。
楚肃王踉跄了几步,双拳紧握,脸上爆出了青筋,眼中射出了仇恨的光芒。
“好一个魏击,好一个魏军,畜牲,一帮畜牲!”
楚肃王一字一顿,字字如锤:“姚平听命!”
姚平擦掉眼泪,拱手道:“末将在!”
“命你为陈郡郡守,摄陈郡司马,引兵三万,与东宅公合兵一处,务必将这帮畜牲全部留下!”
“末将领命!”
“还有!”楚肃王扫视众臣一眼:“诏告楚国臣民,他们面对的不是人,是一帮畜生!告诉他们,要像姚兴将军、姚安将军及以身殉国的所有陈邑臣民一样,活,要活出胆气,死,要死出豪气!”
众臣激情澎湃,义愤填膺,声音几乎是呜咽:“臣等领命!誓与楚国共存亡!”
“三闾大夫,在太庙里为陈邑所有死难将士、百姓设置灵位,以上卿之礼厚葬姚兴将军!”
“臣领旨!”三闾大夫拱手。
“诸位爱卿!”楚肃王再次扫视众臣,声音缓慢而沉重:“魏人如此欺辱我,我们没有退路了,誓要与魏人血战到底,各司其职去吧!退朝!”
魏武王继位后,占据了楚国黄河以南,淮水以北的大梁、榆关所在的大片区域,设立了东郡。
至此,魏楚两国结下了梁子,如今更是打出了真火。
公子卬所带领的魏国东路大军被楚军偷袭打得猝不及防,一路且战且退,逃到了榆关才止住败势。
中军帐中,公子卬脸色阴沉,虽说如今礼坏乐崩,但在战场上仍旧讲究道义,尤其是对一个想当真正将军的人来说。
早有人将陈邑城里的惨状禀报中军帐,公子卬惊呆了,将裴英等将召进中军帐,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质问:“裴英,听说你把陈邑的百姓全杀光了,可有此事?”
“末将冤枉!”裴英急辩。
公子卬两眼逼视裴英:“说,本将怎么冤枉你了?”
“末将谨遵将军命令,杀的全是抗拒的人!”
“妇女儿童也抗拒吗?”
“她……”裴英一咬牙关,“她们抗拒!”
“哼,”公子卬喘着粗气,“我晓得她们抗拒什么,你……你们……”
他气得手指颤抖,挨个指着众将的鼻子:“你们这群龟孙子,这是把本将朝火坑里推呀!”
众将皆跪下来。
“末将不敢!末将……”裴英连连叩首。
“末将只想效忠将军,为将军赴汤蹈火……可……陈邑百姓妇孺皆战,使我伤亡近万,这口气将士们实难咽下,所以才……”
“唉!”公子卬闭目有顷,长叹一声:“也怪本将,下令时考虑不周,方有此乱!”
裴英等重重磕头,泣道:“末将……”
公子卬语重心长的说道:“裴英啊,还有你们,诸位将军,你们无不是我的爱将,可正因为是我的爱将,你们的一举一动就都将记在我的头上!”
“你们妇孺皆屠,做下种种恶事,势必传扬列国,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如何看待你们,又如何看待我大魏武卒?”
裴英显然晓得错了,叩首,涕泣:“末将……错了,请将军责罚!”
众将这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纷纷懊悔,叩首请罪:“末将知错,请将军责罚!”
“责罚?”公子卬恨道:“杀都杀了,还怎么责罚?不过,陈邑之事,你们必须视作奇耻!”
“从今日起,你们必须记住,战争是战争,妇孺是妇孺,大魏武卒只许枪对枪,刀对刀,战死疆场不回头,再不许屠戕、污辱手无寸铁的妇孺!”
众将齐道:“末将谨记!”
“眼下之事。”公子卬摊开军情图,指着榆关:“是击败榆关城下这支楚军!”
……
魏军血洗陈邑时,齐国使团全员仍旧住在逢泽行辕里,等候公子卬凯旋与落月公主“完婚”。
田忌匆匆走进齐国行辕,小声禀道:“君上,江先生,魏卒破城,大肆屠戕,陈邑男女老少五万余口几无幸免!”
田午震惊:“哦?魏卒竟敢屠城?”
江寒的脸色也是一变,错愕的抬起头。
“是裴英干的。”田忌恨道:“裴英血战四日,死伤近万,估计气红眼了,下令不留活口!”
江寒压下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接着说道:“无论是谁干的,账都会记在公子卬头上,而公子卬是魏王爱子,因而又会转嫁到魏王头上,魏击纵有一百张口也是解说不清了!”
“是哩!”田忌点头:“江先生,下一步该做什么?”
江寒转对田午拱手道:“齐候,收复禀丘的时机到了,你也该起程回国了!”
田午眉头皱起:“先生不与我一同回国吗?”
江寒摇了摇头:“我要留在这里等一个人!”
田午犹豫了一下,转头对田忌吩咐道:“我明晨起程,你留下保护江先生和公主,与江先生一同归国!”
田忌拱手:“遵命!”
……
相里勤等一行十余墨者脚踏草鞋,神情阴郁,脚步匆匆地走进陈邑空无一人的城门。
陈邑城头,残阳如血,废墟片片,烟柱无数。
几处明火仍在燃烧,滚滚浓烟从城门洞里窜出。一群乌鸦落在城门楼上,显然吃饱了,“呱呱”地叫着。更多的乌鸦及秃鹫从各个方向飞来,扑落进这座死城。
陈邑城破后,魏军与楚国援军就发生了激战,魏军没有来得及毁尸灭迹就撤走了。
而楚军主将东宅公为了不贻误战机,对于死去的同胞们选择了视而不见。
街道上到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四处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九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四周静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
众墨者在尸体堆中穿行,没有一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
相里勤越走越慢,将近城中心时,终于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睛,两滴老泪盈出,滑落。
众墨者四散搜寻生存者。不多一时,宋趼疾步赶来:“禀报先生,郡守府里有个活人!”
“快!”相里勤拔腿奔去。
相里勤等人匆匆赶至府中,无不震惊。
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死状各异,赫然在目的是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旁边,一溜儿躺着十数具女尸,个个衣衫不整,显然在被屠杀前遭到侮辱。
正对她们的是一个拿着铜锣的打更老人。
老人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像是一尊泥塑。
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如血的残阳余晖映在他那似是被刀刻过的额头上。
面对令人发指的兽行场面,所有人全都呆在那儿,一如眼前敲锣的老人。
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
相里勤长叹一声,解下斗篷,盖在一个女人身上,众墨者纷纷解下斗篷,为她们盖上羞处。
宋趼走向老人,小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
宋趼复喊一声:“老丈!”
老人依然不动。
宋趼心头一颤,伸手试下鼻息,仍有呼吸,遂从腰中解下水囊,双手呈上:“老丈,来,喝口水!”
老人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
宋趼看向相里勤,相里勤在老人跟前蹲下,直视他的眼睛。
老人突然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拿起铜锣,扬起槌子,“哐—”一声敲响。
老人连敲三下,张口喊话。
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只见嘴唇在动,却无声音发出,犹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
老人对眼前的这群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话,迈着僵直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府门,时不时地被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再站起来,敲锣,喊话。
众墨者面面相觑。
宋趼悄问身边人:“听出他喊什么了吗?”
众人摇头,看向相里勤。
相里勤缓缓说道:“他喊的是,郡守有令,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众墨者皆为所动。
老人走出院子,越走越远,众墨者皆跟出去。
老人机械地扬槌敲锣,状如僵尸。
宋趼似乎想到什么,拔腿追去。
相里勤止住他:“让他去吧!”
宋趼止步,不解地看向相里勤:“先生,老人他……”
相里勤声音沉重:“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长的沉寂。
众墨者像钉子一样戳在地上,目送敲锣老人渐去渐远。
城中巡视一周,相里勤等人开始寻找车辆,将尸体拉到郊外掩埋。
众人推着运尸车缓缓走着。
相里勤越走越慢,突然停下,对赶车的宋趼道:“宋趼!”
宋趼将缰绳交给一个墨者,走过来:“先生?”
“附近墨者几时可到?”
“百里之内的墨者今夜可到,百里之外至两百里内,明晨可到,超过二百里应该不会迟过后日。”
“仅有墨者不够,还要通告灵雀,让他们派出医者来此,这些尸体要抓紧处理,天气炎热,尸体极易腐烂,处理若不及时,引发瘟病就更糟了!”
“弟子明白!”
“待墨者赶到,可选派善于守御者赶往丹阳、方城关,辅助楚人守城!魏人失去理智了!”
宋趼似是想到什么:“先生,可钜子事先传信,让我们不要插手魏楚战事,您布置这些,是要……”
相里勤冷笑一声:“我要赶往逢泽,面见钜子。”
宋趼惊愕:“逢泽?”
相里勤扫一眼车上的尸体:“种种迹象表明,这儿的一切只是开始!”
“啊?”宋趼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相里勤:“先生,弟子愚痴,敢问……”
他顿住话头,盯住相里勤。
相里勤面色凝重:“天下事就如金工结链,彼此连环,一环套着一环。”
宋趼扭头看向城门:“陈邑这儿,什么环呢?”
“祸乱天下之环!”
相里勤长吸一口气。
“自春秋以降,大国不过是称霸,称霸就是尊周,只要尊周,天下再乱也还不至于失序,因为毕竟有个约束。”
“然而,逢泽之会,魏侯称王,却是坏了这个序,打破了这个约束。无序则乱,无德则亡,魏侯打开的是地狱,放出的是厉鬼,天下行将陷入剧烈动荡!”
“钜子身在逢泽,非但没有制止魏候,反而纵容他恃强凌弱……”
宋趼脸色一变:“先生是要……去问罪钜子吗?可钜子会听先生的吗?”
相里勤冷哼一声:“听也好,不听也好,老夫都得走一趟!这儿的杂事,就交给你了。”
陈邑屠城事件很快扬名列国。
“唉!”韩相韩傀连连叹气:“魏侯这……称王、伐弱、屠城,三大不义一气呵成,哪里像个王天下的主啊!”
“哼,他魏击想要王天下。”韩哀侯拔出宝剑,削去几案一角:“也得先问问寡人这把剑答应不答应!”
韩傀盯着韩哀侯手中的宝剑:“君上,八万大军已经集结,我们何时攻郑……”
韩哀候冷笑一声:“等魏国与楚国全面开战,以借路的名义,奇袭新郑。”
韩傀恭维道:“君上圣明。”
就在这时,上大夫严遂来到殿中跪叩道:“启禀君上,楚国使臣到!”
严遂呈上使节及国书,韩哀候上前接过国书,将严遂扶起来:“爱卿请起。”
“他来得正好!”韩哀侯扬手急召:“宣楚国使臣觐见!”
“慢!”韩哀候顿了一下,转对韩傀、严遂:“两位爱卿,走,随寡人一同出迎楚使!”
几乎同一时间,楚国的使臣也到了邯郸。
从郢都到邯郸千里之遥,楚国特使马不停蹄,不分昼夜的疾行,进邯郸的南门时已是第三日凌晨。
这日适逢小朝,只有几个朝中重臣入宫议事,议的自然是魏、楚战争。
在场的有公子赵种、公子赵胜、上大夫太戊午、上将军及太师、司徒六位重臣。
禀报此事的是公子赵种,拱手奏道:“不出父候所料,魏军受到了楚军激烈的反抗,已于丹阳、陈邑展开对峙!”
显然,他们还不晓得陈邑城破及屠城的事。
“卫国出兵了吗?”
公子赵胜拱手回答:“父候,卫公集结了两万兵力,昨日已经离开了帝丘,应该是去帮魏国攻楚了。”
赵敬候面露笑意:“姬训一向胆小如鼠,树叶飘落,他也要闪闪身子!”
“前番逢泽之会,魏击的大嗓门一吼,他都会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在地!自然不敢违抗魏击的命令。”
“传我命令,起兵五万,等卫国大军离境,立即闪击卫国……”
话未说完,内臣趋进,禀报道:“启禀君上,楚国使臣觐见!”
当年赵国被魏齐卫三国打得抬不起头时,还是楚国出兵相救的,赵敬候心中记着这份恩情,大手一挥:“宣楚使觐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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