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二十七。清晨。天刚破晓。
萍聚客栈的一楼大厅内,早已是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着急回家过年的护卫和厨娘们都早早起床,饱饱吃过早饭之后,就进进出出开始采购、准备各自的行李物品——
都离家月余了,一朝回家,总归是要带点当地的土特产回去。
尤其是而今年关将至。
都城开封经济繁荣,商贾云集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而且物美价廉。
无论孝敬老人,哄乐小孩,取悦伴侣,还是联络同事……各色物品,多少都得准备一些。
“哦……哦!”纷乱嘈杂之声,也吵醒了楼上袁惜若、陈婉宁两位大小姐。
想到离别在即,她们轻拍着嘴巴,顾不得依然酣然的倦意,一骨碌从暖和的被窝里爬了出来,开始认真梳洗装扮起来。
她们还是真困,尤其是不胜酒力的袁惜若,一杯烈酒让她胃里翻腾,大半夜都睡不着。
也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事,两人窃窃私语到半夜,才总算见了会周公。
一会就要去见自己当官的亲人了,在那侯门大院里,虽然大家都对她们无比宠爱,但终究规矩太多,而且不能忤逆必须遵守。
这妆容就是第一步,必须穿得得体淑女,符合自己大家闺秀的身份。其次还有说话语调、行走步态,举手投足、各色礼仪……
所有这些……都让这两个心性偏野的丫头有点头大。
所以,她们宁可追随着莫文昭一起浪迹天涯,也不愿呆在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深闺里面。
“不知道文昭哥哥起来了没有,他昨晚可是喝了太多酒。”袁惜若轻轻说道。
“要是没起来的话,那我们?”接话的是陈婉宁。
“每人留张字条吧,也省得……”
说干就干,两人各各沉思半晌,纷纷提笔写了起来。
写毕,自己先反复阅读几遍,似乎意犹未尽,于是不迭增补修改起来。以致于文字越来越多,不啻书信了。
后来便尤其觉得不对,暗暗窃笑一声,于是一把抓起揉碎了扔进废物筐,再次重新开始。
写着写着,思路竟是不如从前般清晰,又不迭去寻纸篓内皱巴巴的旧文参照……
如此反复数次,花了大半个时辰,总算留书完成。
二人穿戴整齐,彼此相顾着相互调整,总算恢复了往昔深闺时的淑女模样。
于是施施然出门,蹑手蹑脚偷偷跑到莫文昭的房间门口贴而倾听半晌,闻得室内如雷鼾声,下意识有些失落。
反正留言已写好,二女却也没有敲门。便径直走到对面莫负的房门口,“咚咚咚”,连敲三声。
“是来辞行的吗?”房内响起一句,继而响起踏踏的脚步声,房门应声而开。
“打扰傅公子休息了!”二人匆忙致歉。
“二位客气了,这倒不曾。要在往日,傅某早就起来了。”莫负出言安慰道,“不知二位几时动身?”
“应该很快了……”二女心不在焉说道。
“莫非有事情交代在下?”莫负终究年长一些,察言观色自是不在话下。
“也……没有啦。”袁惜若回答道:“是这样的,我们今天不是马上离开了吗,文昭哥哥的事情就全部拜托您照顾了……”
“这个自然,二位昨天就已经说过了。难道是不放心在下的为人……”莫负轻轻说道。
“非也非也,傅公子误会了。看您一身正气,一眼就能看出是值得托付之人。”她急急摆手解释道。
“哎,我们就不要磨蹭了。事情是这样的……”一旁的陈婉宁急急插话道。
接着,二女一边讲述着,一边将手中的信件交给了莫负。
“哦,既然如此,二位为何不去唤醒他,当面向他辞行呢?”莫负大惑不解道。
“文昭哥哥平时几乎滴酒不沾的,但是昨晚不知何故,喝下太多酒,至今酣睡不醒,正需要好好休息。我们就不唤醒他了,免得到时候……”陈婉宁压低声音,低头说道。
“哦,原来如此,二位真是有心了。此留字既已交给我,在下一定转交!”莫负闻言,不禁大为感动,“如若不弃,那就由在下送二位一程如何。”
“如此……有劳傅公子了!”二女也不推脱,轻轻说道。
在她们看来,有个人送行,总归是聊胜于无。
一楼的喧嚣声终于渐渐平息,当护卫头领的头部轻轻探出旋梯,正低声交谈的三人,便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都轻声点!”袁惜若指了指隔壁的房门,做了噤声的手势,向那三、四个搬运行李的护卫说道。
“是!小姐!”护卫们顿时会意过来。
临下楼梯时,二女再次齐齐朝着那扇兀自紧闭的房门回顾了一眼,然后毅然转头,尾随着众人下楼而去。
遥遥跟在后面的莫负没有看清她们的表情,但料想肯定不会太愉悦。
一行人走出大门,客栈的伙计们早就牵着胭脂马,等候多时了。
二女不再迟疑翻身上马,一行人几乎未做多少停留,就哒哒哒离开了萍聚客栈。
莫负则信步跟在她们身后……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莫文昭真的有些混蛋,竟然如此的不解风情。
哒哒哒哒……约莫百米的直道很快走完,接下来就是转角拐弯了。
走在前头的胭脂马突然停顿下来,二女纷纷转头,面露微笑向身后的莫负辞行。
辞行完毕,双眼之中不觉间氤氲起一丝水雾,二女为免被人看破不迭转头。
继而哒哒声再起,众人渐渐没入了转角处。
只剩下形只影单的莫负,呆立原地——
却原来,在很多的人生聚散场合里,感受最落寞的往往并非远行者。远行者尚有众人作伴,一路呼应相伴相随;而送行者却大多茕然孑立形只影单,被落寞地抛在了清冷的月台,与渐起的寒风和朦胧的月色相伴……
也就在那一刻,莫负忽然又有些理解了莫文昭的做法。
那个高高在上看似大大咧咧的少年,或许也正是见多了人世间的别离,所以才淡看一切我行我素的吧。
蓦然间。
“铮崆”一声,悠扬的琴声突然划破冬日的宁静,破空而来。
琴声如行云流水,如梦似幻……赫然竟是俞伯牙的那首——高山流水!
“耶,是文昭哥哥!”陈婉宁大喊一声,高兴得手舞足蹈。
“嗯嗯,是的,是文昭哥哥在给我们送行……”袁惜若亦是无语哽咽。
二女大声呼喊着,激动之下竟是在马背上相拥而泣。
骤闻琴音,心结顿解。
二女不再迟疑,马鞭轻扬,双双驱动胭脂马领着众人,在悠悠琴韵中飞速而去。
这也是人生:从郁郁寡欢到喜极而泣……亦不过,短短一瞬。
琴声袅袅犹在继续,似娓娓而诉却又似云破月明,似成年佳酿醇厚绵长,教人如痴如醉。
即便莫负精通音律,亦是乐道高手,但骤然间闻此雅音,亦是自愧不如。
需要怎样通透的心性,才能弹奏出如此空明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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