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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白说:“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娘回道:“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这两句对白,不觉让人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梁祝”传说,唯美凄哀地流传了一千多年,成为坚贞爱情的千古绝唱。《三言二拍》中,冯梦龙将这个故事叙述到最后,用了两句诗来做总结:“三载书帏共起眠,活姻缘作死姻缘。”

本是一桩好姻缘,最后,竟白白牺牲了这眼前的幸福,真是让人不甘。尽管身化彩蝶双宿双栖的结局,很唯美地弥补了一些遗憾,然而,幸福明明水到渠成,竟要经历生死轮回期许来世,仍教人凄惶。

“梁祝”故事之所以让人唏嘘,在于天高地广日月昭昭,却要眼睁睁看着美好毁灭,无法成全。

即便如此,我们却无法否认,他们的爱情之所以在世间流传了千百年,仍深情地沉淀在我们心底,是那生死相随的坚贞,是那含蓄隐忍又无法言说的浪漫。

祝英台的女扮男装,在故事中堪称惊艳。为去余杭游学,英台“裹巾束带,扮作男子模样,”以男儿面目与梁山伯同窗三载,日则同食,夜则同卧,竟瞒得滴水不漏。包袱抖开时,已是三年后。“山伯走进中堂,那祝英台红妆翠袖,别是一般妆束。山伯大惊,方知假扮男子……”,让人读得心潮起伏又醺然沉醉。

这样的情节,如今只在古典爱情中才寻觅得到。听那戏台上在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宝玉溢于言表的欣喜,黛玉犹抱琵琶的含羞,似乎只适合越剧的抒情婉丽。那婉转的吴侬腔韵,快乐时有着珠落玉盘的圆润美妙,含情内敛时自是优柔绵长,坐在台下听,竟恍然如梦。那含蓄起伏的一份情绪,却端的是如此惊艳。

现代爱情再没有这样不期然的惊喜,我们倘若思念,即使远隔重洋,也可朝分夕至;想听一听伊人,只要网络连通便可情话绵绵。不奢望对承诺生死坚守,更遑论来世约定?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恩断绝。

三白和芸娘对来世的期许,是浪漫的想像。三白说,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相与访名山,搜胜迹,把这好景游遍,把这山川尽赏,是多么地让人欢喜!芸娘答,到那时,一定不能忘记今生的过往和约定,方觉得有情趣。

明知有许多不可为,去浪漫地憧憬一下,也是一种温馨的美好。

我们活在现实当下,活得太过清醒,反倒失去了很多纯真的快乐。这是一个物质充足、个性张扬的年代,曾在封建帝制下饱受歧视约束的女性,再不用担心颠着一双三寸金莲出游时,会被视为有伤风化,也不用为言行举止的偶然随意心怀忐忑。世界变得更宽容,一切都显得波澜不惊。只要愿意,一个成功的手术,能将须眉男子变身娇艳女人,也能让花甲老妇恢复青春容颜;连爱情也变成一碗速食面,素不相识的男女,可在电视相亲中成功牵手,也可制造一场光电流星雨,给恋人一个惊喜。科技时代缩短了时空距离,人性少了拘宥和限制,世界充满了无限可能。

然而,那些诗意浪漫的古典情怀,那些冗长岁月滋生的等待憧憬,已如明日黄花,再难遇见。宝马香车的物质爱情,有金钱为你精装,却没有时间陪你浪漫,人生习惯了直奔主题,再没有耐心体验心灵交会的过程。我们静不下心来,去体会那些淳美的感觉,我们已不懂得浪漫。

东汉人张衡的《四愁诗》,皆因所思而不得,才缱绻婉致,摇曳深情:

我所思兮在太山。

欲往从之梁父艰,

侧身东望涕沾翰。

美人赠我金错刀,

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

何为怀忧心烦劳。

因这难以抵达的距离和拘宥,去遥想和追寻时,梦想才会呈现不同凡俗的惊艳。真正的幸福,必是要经历一番曲折,呈现时才如春风雨露,滋润心田。在沈复和芸娘的年代,夫妇相携出游,竟是令人侧目的奢望。因而,当芸娘易髻为冠,添扫蛾眉,扮作男子与三白赶庙会游花照时,那超越世俗所带来的快乐体验,是他们一生不可多得的回味,是书页间那一抹出色的点染,也是我们眼中堪称浪漫的经典。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这是出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唐代铜官窑瓷器上的题诗。已无从知晓这沉艳痴缠的诗句出自何人之手,诗中的惆怅深情,一千多年后仍教人难以释怀。仿佛能听到来自时光深处的那一声低叹,能看见那妙龄女子眉端深锁的愁绪和哀怨。

此生不能,便期以来世。这无法兑现的承诺,和让人心酸的浪漫相许,今人也许会当作笑谈。古人的时代比不得今天的进步自由,对幸福的感知却远比今人敏锐,对浪漫的理解与实践也更接近浪漫的本真。

红叶题诗的主角一直有数个版本,唐人孟棨在《本事诗》中记载这个典故时说是诗人顾况,无论是顾况、于佑、卢渥还是别的某个书生,那浪漫的邂逅总是一样唯美,让后人咀嚼不尽。

宫苑墙外的御沟中,一片红叶随波逐流,被路过的顾况拾起,见叶上有娟秀题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顾况也效仿宫女,在叶上题诗后,托流水寄情,从上游漂入宫中:“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数日后,顾况又从水上拾得题诗红叶,竟是宫女的叶上酬答:“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据说诗人卢渥也曾与宫女题诗酬唱,后来竟娶得题诗人为妻,使得这美满姻缘平添了许多浪漫传奇。

来世,君为女子我为男——必得不昧今生。这浪漫情怀,这次第风月,岂是堆金砌银所能比拟。

七夕之夜,芸娘和三白置酒轩中,同拜织女星,祈祷生生世世为夫妇;又请人绘月老像,悬于内室,时时焚香拜祷,只为求月老再赐下一世姻缘。这份虔诚,是情侣间最唯美的浪漫,在贫贱相守的岁月,不奢华,却足以让彼此温暖。这样的深情,天地可证,日月为鉴。

没有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没有钻戒,没有昂贵的焰火,古典的爱情,依然浪漫得婉转醉人。浪漫不是单纯的物质体现,是两心契合时那些微妙的情意,是一句寻常却坚贞的承诺,是晨起时为她晓镜描眉,是“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与心上人憧憬的来世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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