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为三白纳妾,那样欣欣然又殚精竭虑的,着实让人费解。
对于爱情,最基本的要求是彼此专一,月下盟誓常说的那一句也是: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超越自私的爱情似乎有过,但总有很多附加前提,要么性命交关情非得已,要么,在强悍的传统观念面前,出于延续香火的需要,爱必须像海洋那样有包容的胸怀。
这些状况,芸娘的世界不存在。她与三白恩爱有加,并育有一子一女。况且,又不是豪门富户,连乏善可陈的小康之家都算不上。日子已过得捉襟见肘,再纳个妾,便意味着要多出一个人的生活开销。
然而,她执意如此,乐此不疲,并且,还立志为三白寻美而韵的女子,丝毫不担心丈夫从此会移情。作为当事人的三白倒是兴致不高,反而明白无误地劝阻她:“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她却根本置若罔闻。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芸娘是疯了么!
诚然,在清朝,男子纳妾几至寻常,我甚至钦佩沈复写自己在广东经商召妓时,那毫不隐讳的勇气和率真性情。尽管那个年代的道德标准对男人的寻欢猎艳无限宽容,但我以今天的眼界去衡量,无论如何,那都是一道不见骨肉的内伤,是一种辜负。
从这个角度来说,为芸,我有些意难平。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她那样端然美好,似乎只应让男人去珍惜和怜爱,才说得过去。
时代背景和文化观念的不同,彼时芸娘的心思已难再揣摩。但即便退回去一千年,男女之爱的排他性,也仍然出自本能。传统观念可以影响甚至左右爱的自私性,使纯粹的爱情无可奈何地学会包容和妥协,但那已不是最初的本心。
中国汉字的微妙,被统治者活用起来真是让人无语。汉人班固的《白虎通?嫁娶》有云:人君无再娶之义也。连皇帝都无再娶之理,寻常男子更是不能做这不情不义之事了。但人家说了不能再“娶”,可没说不能再“纳”。于是皇帝可以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至于民间男子,反正已明媒正娶给了发妻一个名分,纳个三五小妾七八房姨太太,那是正大光明的事。
这境地,还是《红楼梦》中紫娟说得好:“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夜,也就摆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着呢!”
从人性角度来看,这种体制下妒妇的存在,便颇值得同情。清人俞正燮专门写了篇《妒非女人恶德论》,说“夫买妾而妻不妒,是恝也,恝则家道坏”,名正言顺地替妒妇们鸣冤。从情感上来说,妒,也是人之常情。前几日还软语呢喃卿卿我我,今日得了新人,便对旧人冷脸相向。这个中体会,心酸痛楚,让人情何以堪?
想当年,汉武帝刘彻信誓旦旦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可自从得了卫子夫,当初的恩情便逝水东流。身为馆陶长公主的女儿,阿娇自然恨妒交加。咽不下这口气,于是纠合女巫在宫内行巫蛊之术,刘彻察觉后便大开杀戒,哪儿还找得到当年的半点恩情?最后还是那个曾许愿以“金屋藏娇”的他,将阿娇打入了长门冷宫。后世王安石慨叹: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自此成了一个典故。
恨都来不及,遑论为夫纳妾?史上多的倒是妒妇,逢上厉害的,便妒得歹毒,妒得失去理智。最令人发指的,大概要算吕雉对待戚夫人。吕雉嫁给刘邦时,刘邦不过是个混吃混喝的小小亭长,有她的支撑和辅佐,才有了这大汉江山。那时候,她戚夫人在哪?荣华富贵时,却要来接手本应是她吕后的幸福,甚至差点让刘邦废掉吕后所生的太子刘盈,而改立她的儿子赵王如意。虽然最后并未得逞,这咬牙切齿的恨,吕后岂能将息?于是,刘邦前脚驾崩,吕后便毒死赵王如意,又将戚夫人制成了骇人听闻的“人彘”。
还记得琏二奶奶王熙凤,先前得知贾琏与鲍二家的行苟且之事,已大闹过一场,但贾琏不思悔改,还变本加厉,在外偷娶了尤二姐别屋安置,凤辣子得知,岂有不妒之理?这妒火一旦点燃,后果便不堪设想。王熙凤歹毒起来不像吕雉那样明目张胆,却绝对够阴够狠,她粉脸上笑意盈盈,不动声色间就让尤二姐吞金自尽。
六朝时,南朝宋太宗为“严妒”,特意让近臣虞通之撰《妒记》,搜罗一干妒妇名录,意在加以鞭挞,让女人遵守纲常。文中记载的种种妒妇言行,实在让人惊诧,但难免有夸大之嫌。阮宣子妻为防丈夫见异思迁,不仅严防女婢,甚至家中带盖的杯瓯之物也不允许与盖相合;更有甚者,桃花开时,阮宣子不过赞美了几句桃花开得美,她便“大怒,使婢取刀斫树,摧折其华”,妒得惊天动地。另有一个妒妇,为防丈夫外出寻花问柳,索性用一根长绳将丈夫的脚系上,平时丈夫可小范围自由溜达,为妻的有事找他,便牵一牵绳子,丈夫赶快就来到跟前。总之,跟养条宠物狗也没多少区别。妒到了这地步,显然心理上已扭曲成疾。
因此,即便在古代,为夫纳妾这样的事,也少有女子能做到。但也不是绝无仅有。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夫人都曾尝试过为夫纳妾,戏剧性的是,这两个好男人都态度坚决,将夫人送到手边的女子打发了事。但司马光的夫人是因为不曾生育,生怕让司马光担了不孝罪名,对不起列祖列宗。况且当时的法律规定:“凡男子年满四十而无后嗣者,得纳妾。”如此说来,这两位夫人算得上识大体顾大局的贤淑女子,但与芸娘为夫纳妾相比,却有着本质区别。
世上真有芸娘这样无限宽容的爱情吗?她像一个尚嫌稚嫩的小女孩,一派纯真地玩着游戏,只觉得很有趣,也很刺激。徐秀峰从广东买回一个妾,向她吹嘘新人之美,还志得意满地专程邀她前去观美,她便hold不住了。在她心里,她的三白远胜于徐秀峰,若三白纳妾,也一定远胜于他的新人。但这到底不是比试诗词歌赋,比试的是女人,这个女人不能是她,是除她以外三白另外的女人。似乎只有这样的比试,才能让这两个男人的品味一决高下,而显然,她的三白,绝对是赢的那一个。这种比试对芸娘来说,是悲壮的,但彼时她心里或许会有一丝复杂的快感,于是她便和徐秀峰打了那个赌。
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
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乎?”
芸曰:“然。”
这不啻于一场豪赌,这个赌芸娘打得着实悲凉。她没有金银币帛可以下注,有的只是她对三白的情感,和三白对她的情感。然而,一旦赌输,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彼时她体会不到结局将带给她的痛苦,只一心认准了那条没有光明的路,铁了心地要走到底,哪怕钻进牛角尖里,再也返身不得。
是她知道,三白纳妾,是必然结果?还是她身处男人三妻四妾的环境中,已习以为常?然而,如果她坦露一个女人对爱情的自私,以她和三白的情感和生活现状,三白大概不会主动另寻一个女子共同生活。在广东经商猎艳时,扬帮花船的老鸨曾让他买喜儿回家,他为了逃避纠缠,索性离开。他是有机会效仿徐秀峰的,但他根本不愿去做。他有芸娘,就够了。
尽管他将猎艳与爱情分得很清,将肉体寻欢与家庭生活看作截然不同的部分,但对于芸,不论她有怎样的觉醒,这分明是一种辜负和侵犯。
从广东归来,三白不再是离开芸之前那个纯洁的璧人。在同伴的引诱说服下,他成了花艇上的嫖客,初时半推半就,月光下看那喜儿,甚至要以酷似芸娘为借口,才与她“息烛而卧”;后来便渐渐变成风流狎客,与徐秀峰携妓归寓,被人堵在室内,带着两个妓女狼狈出逃。亏他日后还能将这过程津津乐道地写出来,实在是浪荡无形,斯文扫地。
当徐秀峰向芸娘艳称新人之美时,聪颖如斯的芸,对丈夫在外的猎艳行踪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况且,依三白的文人性情,以及与芸娘亦妻亦友无话不谈的关系,沈复也极有可能对她提及过这一场艳遇。那一刻她会有何反应,沈复没有说,但她分明对徐秀峰带回的那个妓女很不以为然,并发誓般地要为沈复纳一个美而韵的女子为妾。
我总觉得彼时她心底会有痛楚涌过。也许她一派纯真,所有的心意皆出于天性。我却为她悲凉。她执意如此,或许是想从此安了沈复那颗驿动的心,尽管沈复爱她,但他做不到像她那样,视她为从精神到肉体的唯一。当徐秀峰将外面的女人带回了家而三白没有,那么索性,要做就做到彻底,你不想纳妾,我替你纳。
忽然想到《红楼梦》中,兴儿评价王熙凤将陪嫁丫头平儿给贾琏做妾时说的话:“这平儿是他自幼的丫头……他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
一百个芸娘,也没有王熙凤的心眼儿。但若正正经经地为三白纳一房妾,“好不外头走邪”,一妻一妾,享齐人之福,这也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于是,她仍然与沈复情深意笃。只不过,她的世界里,多了一个憨园,她要把憨园变成情敌式的同盟。
她有时就是这般的执拗和实心眼。但此时,生活其实已隐藏着变数。若还是以前的二人世界,还是月下盟誓、对月祈祷的纯真情怀,还是“非淑姊不娶”的一心一意,她又何苦多事?她心底一定有着某种觉察,她以为,这关系到三白的幸福,当然,三白的幸福也算是她的幸福。
芸娘呈现给世人的形象,永远是那样的善解人意,纯情中又蕴含风情,是世间少有的知己红颜和知心爱人。尤其为三白纳妾这一件,便足见她的知己性情。然而,他们都忽视了为夫纳妾对芸娘复杂微妙的含义。没有人能够直面她的内心,只知为夫纳妾这件事本身的难能可贵,即便她内心曾飘过一缕转瞬即逝的心酸,却也只是愈加证明,她是一位贤淑至美的女子。
是三白放大了芸娘的宽容?还是他没有细微体察芸娘的内心?女人心,海底针。但永远正确的真理是,没有谁,会拒绝幸福。我不大相信,将美而韵的憨园推向三白的怀抱,对芸娘来说,那会是真正的幸福。
为夫纳妾的女人,伤不起。这伤肉眼无法看见,尽管在《浮生六记》中,它完美无痕,我却依然听得到,那未曾吐尽的幽幽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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