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啊,你怎么不吃了?”蒋随看着呆头呆脑,迟迟不肯动筷的段灼,“不喜欢这个味道吗?要不给你换咖喱饭,这家咖喱饭的鸡排还是挺不错的,肉很嫩。”
说着又将剩下的食物盖子都掀开,在段灼面前摆成“一”字:“你想吃哪个吃哪个,甭跟我客气。”
段灼被问得都有些拘谨了,在他过去十多年的学习生涯中,没遇到过像蒋随这样恨不得把食物塞到他嘴里的同学。
他在希望学校碰到的,大多都是穷途末路的,连温饱都无法解决的同学,大家因为生活里的种种难处聚在一起,因为争抢食物和牛奶争吵起来是常有的事情。
蒋随的种种举动总令他恍惚,原来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参差。
空调的风正对着他们,微微凉,房间温度恰到好处。原本胃口不佳的段灼吃光了一份咖喱饭和半分菠萝鸡,另外在蒋随的大力推荐下,还尝了几口烧肉和鱼丸。
“好饱。”段灼第一次瘫坐在椅子里,抚摸自己的肚皮,他没有吃白食的习惯,询问咖喱饭多少钱。
蒋随嘴里正嚼着块脆骨,因为这个问题,他的表情短暂凝固了一下:“用得着分那么清楚吗?你以为我是你啊,老想挣钱。”说完,可能又觉得不太妥当,立刻补一句:“我让你吃的,不收你钱。”
段灼有些不好意思,他过去的经历总在教育他,人间少有突如其来的善意,更多的还是蓄谋已久的行动,所以与人保持距离已经形成他自我保护的一种条件反射。
而蒋随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再推辞似乎有些不像话,他不善于化解这种尴尬,小声道了声谢,而后以去图书馆借书为理由独自下楼。
连着一周都是大晴天,夜晚的空气闷热又潮湿,皮肤浮起了令人不适的黏腻感,连呼吸都需要更用力一些。
他想去给蒋随买杯饮料的,但走了一路都没找到蒋随常喝的那家会在红茶里加冰淇淋的店铺,只有主打柠檬水和甜筒的饮料店门口排满长队。
绕了近半小时,最终他退而求其次地拐进超市,找到卖茶包的货架,询问店员:“喝哪种茶可以去火?”
店员立刻推荐说:“决明子和菊花茶都行,不过我个人觉得这个金丝皇菊效果更好一些。”
被风干的金丝菊装在半透明的小袋子里,一包只有一朵,店员说不严重的话泡一朵就可以解决,不过段灼还是多买了好几包。
他不确定蒋随会不会喝这种养生的东西,又转去冷气柜前挑水果。
大部分拼盘都是新鲜现切的,白色的标签纸上标着价格,最下边一层是早上或是昨晚切的,新的标签纸将旧的盖住,一律都是五元一盒,因为价格低廉,看起来又和新鲜的没什么差别,已经卖得所剩无几。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了最上层的拼盘。
他自己可以吃不好的,但是想给蒋随吃新鲜一点的。
段灼回到寝室的时候,蒋随刚洗过澡,正坐在阳台上擦拭他的冰鞋和冰刀,因为军训的关系,好一阵时间没用,东西都落灰了。
他闻声回头:“哟,稀奇啊,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段灼将购物袋放到蒋随的书桌上:“吃吗?”
“你给我买的?”蒋随面露欣喜的神色,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时却被脚下的小方凳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地朝一边歪斜,单腿蹦了两下,直直撞向杵在一边的段灼——
“咚”,前额与胸膛相触,挺沉闷的一声,段灼反射性伸手,圈住蒋随的后腰和手臂,刚洗过澡的关系,这人手上还带着微湿的凉意,就好像烈日当头,握住了一听冰镇可乐。
段灼将人扶稳,别开眼:“又没人跟你抢,急什么?”
蒋随的头发完全没有吹干,仅仅是用毛巾擦了一下,短暂接触的瞬间,水分在段灼胸口迅速晕开,在浅色的T恤上留下一滩湿漉漉的痕迹。
“啊,”蒋随挠挠头,“真不好意思,那破凳子我迟早拆了它。”
“你这就属于拉不出屎怪茅坑。”段灼扯了扯衣服,“还好我还没洗澡。”
“洗了也没所谓吧,”蒋随指着脑袋,“我这头发刚洗过,香喷喷的。”说着还要往段灼跟前挤,有要他闻一闻的架势。
段灼脖子拼命往后缩,都快憋出双下巴来了,还是没能逃过去,沐浴后的香氛仍是顺着空气钻入他鼻腔。鼻子被蒋随的头发弄得有点痒,他别开脑袋,打了个喷嚏。
“快吃吧。”他说。
蒋随揭了盖子,顺口一问:“你去借了什么书?”
段灼怔住,他买完水果,担心它们变温,急吼吼冲回来,完全忘记还有借书这回事情,胡诌:“我想看的被人借走了,就没借。”
蒋随吃着凉丝丝的哈密瓜,转过头,只见段灼眉眼低垂抠着桌角一块凹凸不平的地方。
有古怪,他眯缝起眼,挨过去:“你该不会是特意跑出去为我买水果吧?”
“特意”两字还加了重音,段灼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急吼:“当然不是!真的只是顺便而已。”
蒋随没忍住笑起来。
他实在太不擅长撒谎了,说违心话的时候嗓门拔得奇高,睫毛也不停眨动,根本不敢直视别人眼睛。
蒋随坏心眼地追问:“那你想借的是什么书呀?要不我帮你问问看我同学他们图书馆有没有。”
“不、不用了。”段灼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打了个转,擦拭起桌上的水渍,“太麻烦了。”
蒋随坏笑着戳了戳他面颊:“你脸都红成猴屁股了!”
“哪有?”原本段灼还没觉得自己脸热,但在蒋随说出这句话以后,莫名其妙就开始发热,他火速转身,打开衣柜,“我先去洗澡了,你慢慢吃。”
蒋随没再说话,但视线并没有移开,段灼手忙脚乱地取下一件背心,走进浴室又想起忘拿内裤,折返回来,全程低垂着脑袋,走路都带风。
蒋随笑着咬下一口西瓜,口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这个夏季吃到的最甜的一块。
一场暴雨卷走暑气,南城的气温降了下来,九月中旬,让新生哭爹喊娘的军训期终于要结束了,最后一天晚上,学校安排了军训总结和欢送仪式。
仪式在学校会议大厅举行,吃过饭,学生们陆陆续续抵达大厅,大红色的条幅悬在高空,讲台上摆着新鲜花束和矿泉水,最前排是教官们坐着的地方。
大气学院和体育学院的位置相邻,入座后,蒋随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程子遥就坐在他旁边,玩了两把消消乐,蒋随还跟头大鹅似的抻着脖子。
程子遥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才发现原来段灼就坐在他们前排靠左,中间只隔了一位女同学。
会议厅里人满为患,闹腾得很,这种时候,段灼竟然还抱着一本书在看。
如果不是事先就认识,程子遥看到这样的人一定会骂一句装逼怪。可他是段灼,那么哪怕在马桶上抱着课本也是正常操作。
蒋随的胳膊趴在前排靠背上,撅着腚,好像是在看段灼书上的内容,边上那小女生也在看。
程子遥撞了撞他胳膊,好言相劝:“都是字,你又看不懂,瞎凑什么热闹。”
“啧,”蒋随拧眉道,“谁说我看不懂了。”说完又凑回去,一副对书本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画面可太罕见了,几乎可以并列为世界十大奇观之一,程子遥也耐不住好奇心,撅着腚挨过去。
好嘛,书里有彩色插图!那就难怪蒋随看得懂了。
书里内容很简单,每一页就是介绍一种云彩,还有讲述各种云层形成的途径,高度,种类,程子遥也觉得挺有意思。
好奇心是人类永恒不变的特性,当好几颗脑袋都聚在一起时,就会又更多脑袋凑过去,段灼的位置成了台风中心眼。
看到幡状高积云的插图部分,蒋随“哇”一声,惊喜道:“这个云真漂亮,好像水母。”
段灼这才从书里抽回神,发现前后左右,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放在大腿上的书本,忽然一阵害臊,将书本一合,丢给蒋随:“你拿去看,看完还我。”
蒋随接住那本书,继续翻看,插图还是那副插图,描述也没有少一个字,但就是没有和段灼一起看的时候有意思了。
翻了几页,主持人上台,欢送仪式正式开始了,他合上那本书,还给段灼。
领导们发表完讲话后,一些新生代表上台表演节目,让蒋随意外的是,段灼竟然也起身了——他是作为院系代表被主持人邀请上台发表总结和致谢的。
段灼和大家一样,穿的是军训时的迷彩服,他走上讲台,脊背挺直,一身恰到好处的肌肉将衣服撑得妥妥帖帖,棕色皮带收腰,把双腿衬得更长,举手投足间,真有种军人的飒爽英气。
很明显的,在他登台后,高举着手机的人变多了,女生的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不停。蒋随的位置靠后,只能拍摄到大荧幕上的画面。
段灼只是拔高了一点话筒的高度,清了清嗓,台下掌声就如一锅沸腾的开水,蒋随举着手机调整角度,将目光投向台上的真人,生怕错过了什么小细节。
“从早看到晚的一张脸,有什么可录的。”程子遥在边上嘟哝。
蒋随右耳进左耳出,只当没听见。
他平时确实不录像,上一回使用这个功能应该是好几年前,蒋遇第一天上幼儿园,要进学校的那一刻,她哭得梨花带雨,丑态百出,抱着他大腿死活不撒手,他情不自禁就掏了手机,到了蒋遇放学的时候,他拿出来循环播放。
今天也是同样的情不自禁,他想等段灼下来的时候告诉他,你小子还蛮上镜的。
第一次登台,段灼看起来还是有些紧张的,他望着的是坐有熟人的区域,视线在大气学院和体育学院交界处来来回回。
某一瞬间,蒋随确认他们的眼神对上了。
他向台上招招手,段灼咧了咧嘴角回应他。
演讲一切顺利,段灼下台时还收到了包有向日葵和洋甘菊的花束。
蒋随咧着嘴,正要把手机递过去,坐在段灼身旁的那位女同学先他一步,点开了一段静了音的视频,夸道:“我发现你上镜还蛮帅的。”
段灼笑着坐下:“不上镜不帅吗?”
女孩笑开了:“当然也帅了,我还拍了照,要发你吗?”
“好啊。”段灼打量着手里用牛皮纸包着的新鲜花束,“这个你要吗?”
“向日葵欸,你不要吗?”女孩反问。
段灼表现得很直男:“又不能嗑瓜子,我要来也没什么用,你喜欢的话送你好了。”
女孩双手捧住那束花:“那太谢谢你了!我好喜欢向日葵的。”
蒋随趴在前边那位的椅背上,开玩笑说:“我也喜欢向日葵,你怎么不送送我啊?”
段灼回头,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仔细看了,这个不是嗑瓜子的那种,能嗑我肯定送你。”
蒋随噗嗤乐了。
在段灼之后,历史系派出了一位身着中山装,眼镜片贼厚,看起来很有文化素养的男同学上台。
他握着话筒,比方才段灼还紧张,眼神胡乱地飘:“下面,我想将我写的一首诗,送给伟大又辛劳的教官们……”
一段慷慨激昂的诗朗诵险些把蒋随给弄睡着了,直到表演结束,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他竖起来,跟着一起鼓掌,迷迷瞪瞪地问程子遥:“刚才他说了些啥?”
程子遥拍拍自己肩膀,示意他靠着:“不重要,继续睡吧好孩子。”
于是蒋随真就毫无负担地继续睡,还做了很短暂的梦,梦见段灼给他买了盒鸡腿饭,他刚一揭开盖子,没来得及闻见香味,就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喊:“我靠!随哥!快看快看!有仙女!”
他被程子遥给拍醒了,望向会议厅的大荧幕——有位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同学正在做自我介绍,在大厅灯光的照耀下,她的皮肤白得近乎发光,五官小巧而精致,只画着极淡的妆容,台上一簇簇鲜花都因她的出现而黯然失色。
“我是新闻学专业三年级学生,林嘉文。”
她俏皮一笑,男同学们的声浪滔天:“学姐好!”
段灼一眼认出,这就是开学报名那天带他们去学生公寓楼的学姐,她换了一套裙子,气质都变得沉稳许多。
程子遥手忙脚乱地掏手机,发现手机已经发出电池电量低的警报,懊恼至极,拼命催促蒋随:“快快快,手机借我手机借我!”
蒋随不情不愿地将手机借给他。
林嘉文不像是第一次上台,讲话完全脱稿,仪态落落大方,发表完寄语,她笑得眉眼弯弯:“在这三周时间里,我记录下了一些美好又可爱的瞬间,送给教官们,也送给在座所有新生……”
鼠标点入的是哔哩哔哩弹幕网,出现UP主ID:小鹿乱撞的林子,视频播放量已达到290多万,视频标题——“笑,还笑,让你笑了吗?滚,快滚,谁让你单独滚?”
此画面一出来,台下已经有不少同学欢欣雀跃地说看过,程子遥拍了两下桌子,亢奋道:“啊!这个我也刷到过,没想到是她做的啊——随哥,我微信上发过你,你看了吗?还有你出镜的!”
蒋随一脸懵圈,程子遥一天恨不得给他分享八百个搞笑视频,他哪里有空去看,每次都是以“哈哈”、“笑死”和“怎么会这样”敷衍过去,根本没点开,此时此刻,也只好继续打马虎眼:“有点印象……”
林嘉文按下播放键,最先闪出的是军训第一天,几位因为走路同手同脚而被教官拉出来单独训练的同学,教官手把手在边上指导,可一松手,又恢复成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偏瘫步伐。
教官忍无可忍,怒吼:“你这四肢是新安装的吗?试用期是吧?医院康复训练的病人都比你会使!”
全场爆笑。
视频前半段都是搞笑图鉴,有男同学脱下迷彩T恤,发现身上出现了另外一件“白色T恤”;有偷吃火腿肠被教官当场逮住被罚跑圈的;几位教官一起模仿同手同脚的同学走路;因为一个人左右腿迈错,整个班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去了……
在搞笑的背景乐和满屏“哈哈哈哈”的气氛烘托下,台下包括教官和老师在内的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
播放到后半段,弹幕里刷出一堆“前方高能”。
那是汇报演出的画面,一排排方正队昂首而立,喊出的口号整齐划一,大家跟随教官沿着操场跑道行进,镜头前后左右切换也挑不出任何错漏。再也不会有人掉鞋,也不会有人摔倒。
现场又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澎湃的背景乐在会议厅上空回荡。
他们忽然意识到,原来短短三周时间,人会有这样大的改变,而他们破茧成蝶,就是要与教官分别的时刻,有些情绪饱满的女同学眼眶已经热了。
画面再一转,无人机在上空拍摄到汇报演出的最后一幕,同学们在操场上起立蹲下,用双手燃放出绚烂的烟花。
就在大家噼噼啪啪掉眼泪的时候,置顶弹幕又出现“前方核能”的字样。
段灼联想到这个视频标题的后半段,寒毛直竖,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荧幕中央闪出了他和蒋随抢西瓜的片段。
他半小时前刚发表完演讲,瞬间就被人认出,刹那间,整个会议厅的眼睛都投向一个方向——
段灼好像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头皮发麻,前所未有地骂了句脏话:“我靠!”
蒋随则在后头傻乐:“欸这不是我吗?没想到还挺上镜。”
因为争抢一片西瓜,严教官站到他们身后,眯起眼:“干什么呢你俩?”
“……没干什么,我就是想尝尝看西瓜甜不甜。”
全场再次掀起一阵热浪,寻找视频里的另一位主人公。
与在操场不一样的是,会议厅还有领导,各院系老师,校长副校长……全部的人都在看他们俩抱在一起抢西瓜。
刚作为好学生发表完演讲的段灼,整个僵住,恨不得当场打个地缝钻进去。
谁来救救他。
更可怕的这还是弹幕网,当他们抱在一起滚跑道时,不知道哪位勇士刷了个“恭祝两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的高级五彩弹幕,放大了好几倍的字体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紧接着满屏都是“新婚快乐”“送入洞房”“这是我不开会员能看的吗”……
这回连蒋随的屁股也坐不住了,抬手遮着脸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从椅子上滑下去:“这什么玩意儿,关掉关掉!快关掉!”
最后一个夜晚,所有的荒唐丑态都被接纳着,包容着,现场只有热烈的呼声与欢笑。
会议厅的灯光炙热明亮,照耀着懵懂羞涩的少年,蒋随趴在程子遥的肩上冷静,好不容易,林嘉文再次讲话,大家的注意力又放回到讲台,他偷偷瞄了一眼前排——他新婚对象的耳廓也像被烫着了似的,罕见地泛着一整圈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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