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黍重新返回大帐,表情微妙地望向内中,鹭忘机横抱瑶琴,弦声琤琮如泉流过境,荡漾而开,就见行军榻上坐着一个模糊身影,肉眼看不真切。
“幻羽蝶?你的蛊术较之当年, 确实精进不少,居然把这门失传断绝的蛊术重现于世。”赵黍神色微露严肃。
撤去术法,妙娑罗现出形迹,她两腿交叠翘起,玉足轻晃,一手支着下巴,容貌娇媚, 打量着赵黍说:“当年的赵小郎君, 如今也长成大人了。你怎么留起了胡子?华胥国男子不是以刮须净面为风尚么?”
赵黍摸了摸嘴边一圈胡须,不由得笑道:“身在军中,无暇留心容貌。若非你们九黎国大军来犯,我此刻说不定还在东胜都。”
妙娑罗也笑了:“你这是在埋怨姐姐我吗?”
“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参与奇袭丹涂县。”赵黍问:“不知如今城中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我并不负责这些琐事,也懒得多问。”妙娑罗毫不在意地摆手:“不过你也别盼着十来天能把他们困死,九黎国的人疯起来,生吃人肉充饥,并非什么稀奇之事。”
“蛮子果然就是蛮子。”赵黍冷笑两声,随即问道:“你不在城中坚守,冒险来我营寨,是要请降么?”
“故人难得相见,就不准姐姐我来叙旧?”妙娑罗妙目望向鹭忘机,啧啧称奇:“赵小郎君也学坏了, 出来打仗, 还带上这么一位女琴师。”
“这位是凤鸣谷的鹭忘机道友。”赵黍介绍道:“我劝你留心言辞,你能否离开,全在她一念之间。”
“怎么?长这么大了,还要别人照顾?”妙娑罗来了兴致:“还是说,你此刻伤势未愈,不能施展术法了?”
赵黍也不隐瞒:“你们那位能够变成野猪的大巫,他背后神祇主动出手,直接掀了我的法坛。这种行事作风,倒是难得一见。”
“他叫舍罗魈,是白獠部第一高手。”妙娑罗解释起来:“不只是你,我也觉得奇怪。南土群神沉寂已久,天夏一朝更是被牢牢压制,死的死、藏的藏,如今却纷纷冒头兴风作浪。”
赵黍面无表情,妙娑罗站起身来翩然走近,鹭忘机扣指勾弦,妙娑罗立刻被困在阵式封锁之中,不得动弹。
“你要说话就好好说话,别搞小动作。”赵黍对妙娑罗颇为忌惮。
赵黍七八岁时,妙娑罗游历到他的家乡宣武郡,寻找一种稀世异虫。妙娑罗当年容貌与今日差别不大,她出没乡野,自然吸引了不少游侠浪子相随。
这些人都被妙娑罗用蛊术迷惑了心智,愿意为她拼命效死, 加上妙娑罗行事鲜有顾忌,一来二去便与当地大户起了争执。
当年宣武郡遍地都有流民军结坞建堡,遇到妙娑罗聚众冒犯,当地豪族大户自然是点齐部曲兵马,试图将她拿下。
蛊术可怕之处便在于,谁也不知道妙娑罗是何时出手下蛊的,等大户带兵出门半日,麾下部曲纷纷病倒,更有一些行止疯狂,开始砍杀同袍。
大户知晓自己惹到厉害高手,于是连忙派人邀请赵黍的祖父赵炜。
赵炜发现有人下蛊作祟,广施符水救治众人后,开坛行法,找到妙娑罗本人,并将其捉拿。
原本那位大户想着拿住作祟之人,便将其投入粪坑之中破了术法,然后吊在烈日下曝晒鞭笞,狠狠折磨一番。可是当他看见妙娑罗后,色心大作,又打算将她纳为姬妾。
赵炜知晓,如果就此放走妙娑罗,大户家中上下几百人恐怕要沦为滋养蛊虫的温床。无论那位大户如何恳求,赵炜都不肯放人,并将她囚禁在神祠地窖之中。
那时候赵黍对蛊术一无所知,出于好奇,曾悄悄去找被关押起来的妙娑罗。
妙娑罗一心要逃脱,但她发现自己远不是赵炜对手,于是将心思动到赵黍身上,借着讲解蛊术的机会,引诱赵黍为她解除禁制。
当年赵黍虽然已经跟着祖父开始研读法事经籍,但仍然还是年幼无知,而且还真就让他解除了祖父留下的禁制。
妙娑罗一朝脱困,心怀报复之念,直接掳走赵黍,遁入山林之中。
此举既是将赵黍当成吸引异虫的诱饵,也顺便将赵炜引来,让他们双方碰上之后相互厮杀,妙娑罗好趁机获渔翁之利。
幸好赵炜来得及时,将那异虫重创后救走赵黍,妙娑罗也趁机收走异虫,从此逃之夭夭。
至于赵黍,曾被妙娑罗困在蛛网之中、倒悬洞窟,与无数尸骸白骨共处,险些丧生。被祖父救回之后大病一场,对妙娑罗无比畏惧,这段经历长大后也忘不了。
如今的赵黍自然今非昔比,可是面对妙娑罗,仍然要小心戒备,偏偏自己眼下伤势未愈、不能施术,几乎毫无自保之力。
“唉,男人都是这个毛病。”妙娑罗试图挣脱束缚,姿态柔媚:“赵小郎君,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么?”
“你冒险来到我军营寨,不是为了扯闲话的。”赵黍无心调笑:“说吧,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是来报恩的。”妙娑罗给赵黍抛了个媚眼:“要不是有你帮忙,我当年也没法捉到金翅龙蛾。”
“报恩?”赵黍干脆说:“简单,让丹涂县的九黎兵马出城投降。”
“别把话说死了呀。”妙娑罗笑道:“舍罗魈近几日便准备出城袭营,他下令让乌藤寨大巫用藤木钻开地道,打算一举攻入你们的营寨之中。”
赵黍心下暗惊,望向鹭忘机:“道友是否察觉异状?”
就见鹭忘机席地而坐,十指按住琴弦没有拨弄,片刻后起身说:“丹涂县方向确实有草木根脉延伸出城,也有众多挖凿动静。”
“怎么样?姐姐我没有骗你吧?”妙娑罗身子原地一转,不知如何挣脱了束缚。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赵黍问道:“报恩之类的话就不要说了,将九黎国动向告知我等,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清楚。”
妙娑罗坐到行军榻上,拍了拍身旁位置:“过来跟姐姐坐一块,姐姐就告诉你。”
赵黍思虑再三,来到行军榻上与妙娑罗并肩而坐,对方有些调皮地摸了摸他的胡须,赵黍暗暗摩挲手腕上的契命环,防备着妙娑罗伺机下蛊。
“玩够了没?”赵黍被弄得不太自在。
“舍罗魈假托神明,说你命不久矣。”妙娑罗捏了捏赵黍脸颊:“现在看到你,我才能肯定他是凭空捏造,满肚子的争功之想。”
赵黍听明白了:“想来丹涂县城内也相当艰难吧,你们几千兵马奇袭华胥国腹地城池,当地百姓肯定反抗不断,你们也没法在丹涂县一直坚守。”
“费佐圣都快疯了,每天驱赶城中百姓加固城垒、挖凿地道。”妙娑罗言道:“他是你们华胥国当年三公之乱后,投靠九黎国的降将,备受冷眼,如果此次不能争取功劳,恐怕他在九黎国也待不下去。”
“难怪你们直接选中丹涂县这种关键之地。”赵黍又问:“但这些都不是你前来的理由,我想知道,你此举能获得多少好处?”
妙娑罗抱臂言道:“你应该还记得吧?我是出身百花谷的蛊师,与南土各部不同,百花谷并不侍奉某位神祇,在我们看来,一草一木皆有灵性,由此方成蛊术之基。
以前百花谷凭借蛊术,足可与其他部族分庭抗礼。但这些年来,南土群神动静越发频繁,过去他们几乎不会亲手干涉尘世,凡事都由巫祝代劳,但这种情况可能要改变了。”
“比如舍罗魈信奉的那位神祇?”赵黍试探道。
“白獠大神。”妙娑罗看着赵黍说:“我还记得前人转述,当年天夏朝并吞南土、开山修路,结果动摇地脉、惊扰群神。群神一怒,引发山崩,酿成死伤无数。天夏朝廷闻知此事,派出一班赞礼官和咒禁生,前来弹压南土群神。”
“名为弹压,实则问罪用刑。”赵黍说:“石溪部所奉神祇首当其冲,直接从巢穴中被拖出,打下三十六根戮神钉,受九九八十一日风雷之刑,最终形神俱灭。随后黑峒蛮、飞头蛮等部,也大多如此。”
“所以说啊,也难怪你这位赞礼官的传人,会引得南土群神出手了,你可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啊。”妙娑罗轻轻敲点赵黍。
“天夏朝赞礼官当年弹压南土群神后,依理设立南方火德大君。”赵黍说:“破邪俗、兴教化、让南土万民有所依归,同时也是镇压南土群神气运。这么看来,如今施加在南土群神的压制已无法延续。”
“你可知晓此次九黎国大举兴兵的理由么?”妙娑罗问道。
“角虺窟里那条妖王角虺,对不对?”赵黍笑道:“华胥国也并非一无所知。”
“区区一条妖王角虺,还不值得九黎国如此大张旗鼓。”妙娑罗说:“我探听到一些消息,九黎国的丰沮十巫打算召请蛇神下凡,妖王角虺便是蛇神寄附之躯。”
听到这个消息的赵黍脸色一变,原本妖王即将破封出世的消息,就足够让华胥国紧张万分了。现在听说丰沮十巫还要召请蛇神下凡,这种情况大大超出赵黍预料。
通常来说,南土群神无论是妖是鬼、是精是怪,皆是潜藏山川之辈,它们本就在凡间,只是少有现身露头,无所谓下凡一说。若是得受册封、名列祀典,还能掌握山川地脉符契,便算一方地祇。
而除此以外,还有一类神祇,乃是天地造化自然而成,是为先天神圣,司掌法度,其功其能无远弗届。
天夏朝赞礼官所尊奉的天帝太一、五德大君、帝下百神,正是这类先天神圣。
但是与各类凡间地祇、山神水神不同,这些先天神圣无私无我、无欲无求、不饮不食,如此才能统天摄地。赞礼官上格天心,设下诸般科仪法事,如此才有代天行法之功。
可也有极少数先天神圣会受后天众生信愿所染,生出独私灵明。此辈寿比天地,却怀有私心欲念,偏偏又司掌法度,若是行止有所偏私,往往就会酿成巨大祸患。
只是这类神祇大多见诸古人笔下,天夏朝似乎也不曾出现。
而如今听闻蛇神下凡,赵黍立刻就想到此事,莫非这蛇神也是受到凡间信愿染化的先天神圣?
“瞧你这样,我就知道没找错人。”妙娑罗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瞧着赵黍:“我可不喜欢什么蛇神,本来南土就够乌烟瘴气了,现在还要来这么一位尊神,百花谷恐怕再也没法立足了。”
“这么紧要的事情,你找我似乎也没找对人吧。”赵黍很清楚事态严重,但还是装作寻常无事。
“丰沮十巫再厉害,总归还是要打破封印、救出妖王,才有本事召请蛇神下凡。”妙娑罗言道:“只要你们华胥国守住了蒹葭关,让九黎国无机可乘。丰沮十巫想要孤身远赴角虺窟,便要冒着极大风险。不说别人,你们华胥国还有一位梁国师呢。”
眼下两国交锋,其实就在于此。华胥国无论如何要将九黎国大军逼得远离蒹葭关,因为角虺窟就在关城附近。
“为了百花谷,你甚至不惜出卖机密军情,坐视九黎国战败。”赵黍望向妙娑罗:“你的自私还真是一如既往。”
“倒是你。”妙娑罗轻轻一点赵黍鼻尖:“你已经没有小时候那种天真可爱了,满肚子心思算计,姐姐我很不喜欢。”
“如今我身为一军统帅,容不得我幼稚天真。”赵黍板起脸色。
妙娑罗翻了个白眼:“你们这帮男人啊,为了权势名利,就知道打打杀杀,实在无趣。”
赵黍无言以对,妙娑罗起身道:“话已说尽,赵小郎君打算怎么办,就与我无关了。”
鹭忘机依旧横抱瑶琴,一副蓄势待发之态,妙娑罗见状:“怎么?不放姐姐离开?也行啊,今天晚上我就睡这里。”
赵黍轻轻摆手示意,鹭忘机这才让开,妙娑罗也不客气,身形渐渐隐去,帐内留下一缕香风,携语拂面而来:“赵小郎君,你可不要太拼命了,再这样下去,想要杀你的,可就不止是九黎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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