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片山林作为福地道场册封给有功于国的宗门传承,早在天夏朝便已成惯例,算是世俗朝廷笼络修仙宗门的手段。而且册封的通常是宗门道场原本所在之地,无非是多添一道朝廷旨意加以认可,或者是另外敕建宫馆楼阁。
而好在大多数修仙宗门的道场福地,都位于远离人烟的山野之地,本无税赋进项,册封出去也无损国事,还能获得修仙宗门支持,何乐而不为?
有熊国早年间为了拉拢各家宗门,以确保修仙之士为其所用,曾一度大加封赏,还是知道何轻尘主政,才将具体册封之举明定典章。
对于此事,赤云三老并未推辞,对他们来说,天下即将重归安定,能够将赤云都治下众多兵民安顿妥善,他们也该功成身退了。
由赤云三老主动出面,表示接受有熊国册封,收下苍梧岭,如此可安彼此之心。
而当赤云都的户籍图册送往帝下都后,皇帝召集群臣,当即下旨,原本赤云都治下郡县免除一年赋税。除此之外,也往新近攻占的东阳国境内派遣官吏,清查人口、恢复百业,甚至还要求豪族放还奴婢,乃至于让当地强宗大姓分居迁徙,并拆除各地坞堡。
尽管一些地方豪族不满此举,然而有熊国如今几乎完全占有整个东土,大军也在各地清剿东阳国残兵,利剑高悬头顶,也由不得他们不遵循。
而这些消息,几乎无一例外,传进了被围困多日的新都之中。
有熊国大军面对这座新建十余年的坚城,除了击退几支突围轻骑,并未发兵强攻,甚至在城外开设市集,准许城中百姓出门采买粮食充饥,前提是东阳国肯开门放人。
一开始坚守不出的东阳国就是不肯放平民百姓出城,可后来城中粮食逐渐短缺,甚至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就连禁军家小也艰难度日。
不得已,独守孤城的东阳国小朝廷只能每隔五日开一次城门,准许百姓外出。
说是采买粮食,但那些逃出城的百姓,几乎无一折返,并非是有熊国强留,而是没有人愿意困死城中。至于那些还肯返回新都的,全是奉命扮成平民采买粮食的亲卫军士。
“这个罗翼,都此等情形了,还不肯投降吗?”
中军大帐内,怀明先生冷哼一声,望着远方新都。
负责指挥有熊国兵马的宋将军言道:“我们近来多次往城中射去劝降书信,也让那些回城细作带话,可惜没有任何回复。不过罗翼好像对此尤为忌惮,那些出过城的军士,往往下回就再也见不到了。”
“被他杀了?”怀明先生摇头发笑:“果真还是与当年一模一样,心狠手辣。”
几人说话间,一名亲兵领着韦修文来到:“将军,人带到了。”
宋将军起身相迎:“韦将军,让你受舟车劳顿了,还要来此前线凶险之地。”
“败军之将,愧得垂青。”如今的韦修文须发斑白,一身布衣,不再像过去那般意气风发。
“此次邀请韦将军前来,正有要事相求。”宋将军寒暄一番后言道:“如今东阳国主罗翼固守新都不出,我希望请韦将军亲赴城中一遭。”
韦修文脸色微微一变:“宋将军是希望我作为说客劝降么?”
“不错。”宋将军点头道:“我知晓此事艰难,罗翼很可能丧心病狂,对韦将军痛下杀手。所以今番赤云三老会陪同韦将军一同前往,可保无虞。”
韦修文望向帐中或站或坐的赤云三老,脸上愧色更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怀明先生双臂叉抱胸前:“韦修文,可还记得我?当年你带着两千人从洛阴渡口直扑东岭寨,袭杀了我赤云都无数兵民,这笔血债你打算怎么还?”
韦修文无言以对,当年他也曾参与对赤云都的清剿当中,所造杀戮不少。也是因为这份功劳,后来星落郡赤云都作乱,朝廷才会派他前往。
如今东阳国气数已尽,自己虽然因为投降及时,没有沦为阶下囚,但是一直有人要找自己报仇,赤云都便是其中之一。
“宋将军,您当初曾说,会放过在下家小,不知此言是否仍然算数?”韦修文很清楚,如今罗翼根本听不下劝降,自己一旦前去,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过去十余年几番带兵与赤云都血战,又是新仇叠旧怨,三老说不定就是为了将自己带进城中送死,以报昔日之仇。
“这是帝下都刚刚送来的赦免文书。”宋将军取出交给对方过目,同时言道:“不过韦将军也大可放心,我并非要你去送死。之所以会想到韦将军,乃是因为怀玉真人托梦点化。”
“怀玉真人?”韦修文不懂。
“哦,在你们这里,应该叫贞明侯?”宋将军笑道。
“是赵黍?”韦修文又惊又喜。
“怀玉真人曾言,韦将军忠心任事,若能及时幡然省悟,弃绝无道,不失为一时名将。”宋将军言道:“怀玉真人还告诉我,如今罗翼难以劝导,当请过往旧部韦修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此或有转机。”
韦修文看着手中赦免文书,呆呆坐在原处发怔,他过去与赵黍共事,也算结下几分情谊。对于东胜都剧变一事,韦修文其实不太相信赵黍是祸首元凶的说法,只是碍于大势,他也不敢出言辩驳。
从华胥国到东阳国一路走来,韦修文渐渐看清自己那位昔日长官的真实面目,也渐渐看明白国家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衰败的。
但韦修文没有说话,他当年曾劝赵黍急流勇退,以此保全身家,可他自己却没有做到,最终在东阳国覆灭之时,自己几乎要与之同葬。
没想到如今赵黍再度出现,尽管不是出现在自己眼前,而是举荐韦修文前去劝降罗翼,依旧令他大感讽刺。
“你们……不光是为了保护我,也是报当年之仇吧?”韦修文望向赤云三老。
怀明先生率先说:“你明白就好,我们赤云都当年与罗翼无冤无仇,结果却因他几句谗言而遭大举戮害。新仇旧恨,合该一并清算!”
瞻明先生则言道:“如今东阳国气数已尽,罗翼困守孤城已是无力回天,何苦拖累城中数十万百姓?他若肯降,实乃苍生之幸。”
若是罗翼不肯投降呢?韦修文没有多问,最终还是答应前往新都,宋将军派人往城中射去书信通报,而韦修文随赤云三老一同,直接乘云直接飞往宫城方向。
尚未落地,宫城中就有几道身影飞上半空以作拦阻,都是为数不多还肯效忠东阳国的修士。
“怎么?时至今日,你们还要顽抗到底吗?”怀明先生凌空踏步,烈火激扬。
对面几名修士彼此对视,深知败局难挽,加之心无战意,于是只得让开道路,准许对方落下。
如今宫城之中也是一片衰败,可见墙垣上还有经受破坏的痕迹,想来是曾经有人试图攻入宫城。
赤云三老带着韦修文来到宫城深处,官吏宫人已经逃散大半,大殿之中只剩下寥寥数人,显得尤为冷清寂寥。
就见罗翼一身戎装,扶剑坐在御座之上,形容枯槁,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如同一头穷途末路的老虎,一双眼珠子几乎要瞪出血来。
韦修文见到罗翼,并未行大礼,而是拱手问道:“将军近来可好?”
罗翼发出几声低沉笑声:“好,好极了,多亏你们这些不忠不义之辈,我才有今日。”
“将军,如今大势已去,再继续抵抗,只是徒增伤亡而已。”韦修文劝说道。
罗翼抬眼望向韦修文身后赤云三老:“你说这话不嫌羞愧么?我要是投降了,这三个人立刻就要一拥而上将我撕碎。”
怀明先生上前一步,怒火冲冲:“罗翼,我现在也能将你撕碎,你信不信!”
“我看你们谁敢?!”同在殿中的罗希贤拔剑而出,一身剑气不可遏止,四散而发,在宫殿梁柱间留下道道剑痕。
“小辈,就凭你?”怀明先生双目火光腾腾,脚下砖石冒出丝丝青烟。
“师弟,且慢。”双眼蒙布的景明先生劝阻道:“罗希贤,赵黍事先曾嘱托我们,你要是肯就此投降,便可保全性命。至于令尊,我们不会杀他,而是将他幽囚山中,从此远离尘世。”
“赵黍?”罗希贤听到这话,脸上先是一怔,随后内心大感屈辱,怒上眉梢,剑指对方,厉声道:“我还用不着他来可怜我!告诉他,有本事就亲自来见我!”
瞻明先生轻叹道:“他们父子已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韦修文见状赶紧再劝:“将军,您就算不为百姓考虑,也请为自己着想啊!”
罗翼望向自己这位昔日属下,缓缓扶剑起身:“你不懂,这条路注定不能回头。我若是降了,便是彻底任人宰割,就像你如今也要乖乖被他们送来劝降。”
瞻明先生言道:“直到此时此刻,你还想着挑拨离间?”
“你们三个,还真以为当年凭我几句话,就能劝动杨景羲对赤云都大开杀戒么?”罗翼冷笑道:“从一开始那就是一场死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必自视甚高?我不过是今日败亡,你们投靠有熊国,真以为会有好下场?”
景明先生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
“说完了?”怀明先生忍无可忍,周身烈焰狂飙,将宫殿内中照得一片火红,他一步步朝着御座靠近:“你也该为往日种种,付出代价!”
……
赵黍坐在一块巨岩之上,放眼一片辽阔荒漠,连绵起伏的沙丘,掩埋了倾颓的宫殿与山峦。
此地曾是幽酆六宫所在,昔年六宫神君皆是修炼有成的左道高人,于蒲昌山凿建洞府、招聚徒众,使得北疆各部戎狄纷纷归附。早在天夏朝开创之前,幽酆六宫便已是北疆霸主,麾下控弦之士十余万,数次兵锋直逼帝下都,是天夏朝初年最大威胁。
然而天夏朝早年也是人才济济,萧郁罗身为赞礼官开创元老之一,不止精通科仪法事,也是胸怀韬略将帅之才。由他主持攻略北疆,十几年下来便攻守易型,最终一举攻破蒲昌山的幽酆六宫,召请神将斩灭六宫神君。
此后萧郁罗派兵将归附蒲昌山的北疆各部包围起来,下令将数十万人全数斩首,还要降下天火,把蒲昌山阴八百里水草丰美之地化为大漠。
是非对错,任由世人评说,天地只是默默观照过往发生的一切,无亲无私。赵黍气通阴阳、法天象地,同样不言不语,臻至无我忘形之境。
尘沙飞扬间,赵黍忽然发出一声轻叹。鹭忘机感应到天地气数为之一变,荒漠之中竟然降下雨水。
“发生何事了?”在远处护法的鹭忘机传音问道。
“罗希贤死了。”赵黍说:“我暗中托梦于有熊国统军大将和赤云三老,请他们劝降罗翼,可惜罗希贤不肯稍让,不顾一切也要保下其父。”
“坚强者死之徒。”鹭忘机语气清冷,也许在她看来,罗家父子不过是自寻死路。
“我只是在想,这个结果或许更好。”赵黍言道:“正是我动念求情,反倒让罗希贤不甘受辱,宁可以死明志,也不愿承情受恩。如此一来,免得大军硬攻新都,致使大军折损严重,还波及数十万无辜民众,又能让赤云三老一雪前仇。”
“你已看透罗希贤其人,世事演变了然于胸。”鹭忘机缓缓抱琴而至。
“对啊。”赵黍望着眼前荒漠景象:“罗希贤既死,我也算了结一份尘缘。”
“你是要飞升离去了么?”鹭忘机问道。
“我还有一些欠缺。”赵黍明言道:“我的修为与他人不同,须得万法归宗方可。”
尽管赵黍这么说,可是如今的他无论遇到任何法门,都能迅速参悟透彻、信手拈来,那融汇诸天万法的境界,他已窥得几分。未来要做的,就是将尘世间承负一一了结,然后就要迈出最终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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