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文帝登基的第四年三月,立春刚过,临安城从天而降一场小雨。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依依杨柳,青瓦白墙被水烟笼罩,远远望去好似一幅精美绝伦的泼墨山水。
少顷,蒙蒙白雾中晃出一排黑影,于粼粼车马声中拐进平昌街,驻足在姜府门前远远地张望。领头的是个青衫小伙,说话口音带江南腔调,一听便是临安本地人。
“瞧见没有——”小伙带人藏身于一尊巨大的石狮身后,指着那处碧瓦飞甍的高门大院,“这便是临安活财神的府邸,半条平昌街都是他们家哩。”
此情此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眼睛都瞪直了,唏嘘:“姜财神爷就住这里?早听说姜财神不喜外出,原来是家宅太大累的。这么大的宅院,走一圈至少半个时辰吧。”
“何止,我估摸着一个时辰都悬。”
“可惜姜财神常年不在临安,咱们也只能瞧瞧他的家宅沾点财运了。”
……
临安是贸易之城,此处水路四通八达,每日天南海北的商客来往不断,再加上气候适宜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谋生。近些年,更是处处寸土寸金,马厩大小的屋舍能卖出上千两白银。
人人都嚷着临安吃住样样贵,但还是挡不住外乡人纷至沓来的脚步。而每个初到临安的外乡人都会做一件事:到平昌街瞧一瞧。
此举不为别的,只想沾点财神爷的福气图个好彩头。
他们口中的这位财神爷可不是文武财神,而是大梁首富,最好博施济众的大善人——姜怀远。
这不,今日又来了几位沾福气的外乡人,朱小巴大清早带人蹭姜府财气,只睡了两个时辰,收钱办完事便要溜,不想还有好奇心重的人拉住他问东问西:“小郎君,姜大善人有无儿女?”
此话意图太显,马上有人讥笑:“吴廉君打的什么主意?莫不是想借姻缘攀上高枝,也分一份家产?”
众人哈哈大笑,那位被称作吴廉的男子眉头紧蹙,终是压住怒气又问了一遍。
朱小巴见这人轴的很,大有今儿不说就不放手的架势,只得拍拍袖子,笑答:“儿女双全,不过奉劝诸位尽早死心。姜小郎君不近女色,城里媒婆说烂了嘴也没成一桩婚事。至于女儿嘛,姜大善人说了不嫁女儿只招赘婿。”
一听赘婿,众人果然悻悻收了念头。即便本朝已有律法保证赘婿的平等地位,但架不住人们的刻板印象,总认为赘婿在妻家受气,因此独身汉子常有,而赘婿不常有。
有人可惜:“姜大善人心怀天下,在女儿婚事上怎就如此小气,非要招赘婿这不是坏人姻缘么。”
“大户人家疼女儿的都招赘婿。”
看完姜府,三五人结伴离去,朱小巴跟在身后摇了摇头:他们哪里知道,姜府那位身娇体贵的二姑娘是个傻的,乖乖巧巧不怎么说话,人送木头美人称号。好在木头美人有个腰缠万贯的爹,早为闺女做好打算轮不到外人操心。
他正走着,吴廉又凑上跟前问:“方才听说平昌街一半是姜府,那另一半呢?”
闻言朱小巴不自在地摸摸鼻头,长长沉默一阵:“那个啊,本朝唯一的异姓王沅阳王,听说过么?”
“自然听说过。沅阳王与姜府既然是近邻,关系肯定很好吧?”
“恰恰相反,两家仇恨大着呢。”
……
孟春,天气阴冷且潮。丫头茯苓挑开璎珞珠帘,放轻步子走进一处闺房中。二姑娘姜莺平日温柔起床气却特别大,被吵醒能碎碎念上一整天。
屋内香气氤氲花团锦簇,炭火烧的通红,丝毫感受不到外头的寒气。拔步床上隐约传来女子的呓语:
“走开,走开——大狗狗不要追我——”
猛然间,床榻上弹坐起一名少女。少女鬓发如云自肩头披散开,洁白素衣之下娇躯颤抖得厉害,就连眉间也覆着一层薄汗。
“姑娘做噩梦了?”见姜莺醒了,茯苓用金钩挂起明灿灿帐幔,轻声哄道:“做了什么噩梦说与奴婢听听,说出来就不怕了。”
鼻息间香气萦绕,头顶流苏轻摇。姜莺把碎发拂至耳后,露出莹白如玉的小半张脸。
她这会刚醒,人还有些迷糊,哼哼唧唧地钻回被窝里只露出个小小的脑袋,委屈道:“是那条大狗,它又想抢我的芙蓉糕了。”
说起来,自从二姑娘十岁那年被邻居欺负过,梦里就总出现条追她的大狗,有时抢她的芙蓉糕,有时弄脏她的珍珠绣鞋……每每逼的她眼泪要落不落才威风离去,当真是气人。
姜莺说完,身子缩成圆圆的一小团又要再睡,茯苓上前跪在床榻上耐心说:“二姑娘不能再睡了,昨儿积正说要带你放风筝可还记得?”
一听放风筝,姜莺漂亮的眸子霎时亮了,那是她春天最喜欢的活动。她滚了个轱辘从床上爬起来,一路哼着歌儿步子轻快地进了浴房。
“二姑娘,赵嬷嬷来了。”
赵嬷嬷是老夫人经常打发跑腿的人,这会来沉水院,想必是老夫人有所吩咐。
屋外二等丫头话音刚落,远远的赵嬷嬷便喊开了:“二姑娘,喜事!天大的喜事!”
一个身着青灰色夹袄的婆子,甩着素娟咚咚咚直奔沉水院而来。进了院果然见她满脸堆叠笑意,似乎真有什么高兴事。
茯苓素来不喜赵嬷嬷咋呼的性子,当然赵嬷嬷是老夫人的人,即便不说话她也喜欢不起来。
她掀开帘子将兴致冲冲的赵嬷嬷拦在屋外,虚虚应付道:“什么风把赵嬷嬷吹来了,大清早的雀鸟都不及您殷勤,嬷嬷有何好事?”
赵嬷嬷一拍大腿,推搡着茯苓:“二姑娘有福,这桩喜事容老奴亲自禀报……”
说着又要往屋里钻,茯苓哪会让人如愿。二人一番你来我往,便听屋内一阵宛若珠玉相撞的声音:“茯苓,让嬷嬷进来。”
听闻这声,茯苓手劲顿松:“嬷嬷,二姑娘有请。”
“哎,得嘞!”
甫一进屋,赵嬷嬷浑身一阵暖意,骨头都酥了。赵嬷嬷并非头一回进二姑娘闺房,但每一回都跟初进城的乡妇似的,看哪都觉着新鲜。只怪二姑娘院中好东西太多,许多稀罕物件老夫人那儿都没有。
她由茯苓引着穿过明晃晃的帷幔,穿过珍珠镶嵌的梳妆案几,待站定抬眼,透过一方金漆点翠透明屏风,瞥见一抹明丽的倩影。女子雪肌腻理,青丝如墨般低垂,罗裘轻纱半掩春光,瞧着比那画中仙还娇艳几分。
美人鬓洗红妆的绮丽画卷入眼,赵嬷嬷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
即便和沉水院不对付,赵嬷嬷也必须承认姜家这位二姑娘姝色无双,这样的美人临安城只怕找不出第二个。用金子银子养了这么些年身子娇媚,一颦一笑宛若惊鸿,她一个老妪都觉得惹眼。
可惜再美有何用?不过是个傻子罢了。
“嬷嬷有何喜事要说与我听?”姜莺从浴房出来正由茯苓伺候着梳妆。
“二姑娘,程家郎君高中了!今日乡试放榜,解元正是程意。”
郎君高中,金榜题名。
赵嬷嬷说的眉飞色舞,却见姜莺只是眼睛睁的大大的望向自己,那副茫然的表情就差把不知所云四个大字写脸上了。也是,一个傻子,哪里知道什么是解元,她又何必多费口舌。
瞬间,赵嬷嬷便失了耐心,笑意淡下几分:“程夫人来了在慈安堂与老夫人说话,使老奴请二姑娘过去。”
姜莺性子温吞反应慢,茯苓却不好欺负,当即让人送客就连赏钱也没给。
送走赵嬷嬷,姜莺才慢半拍想起什么,仰头一脸懊恼地问茯苓:“程意哥哥有什么喜事?我……没太听懂。”
这也不怪姜莺。两年前意外受伤,姜莺反应就比别人慢一些。性子温温柔柔,再加上不爱说话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就显得有些痴傻。
其实姜莺并不是傻,只是迟钝。同样的话别人一听就懂,但姜莺不行,她得歪着小脑袋想一想才能明白。
就像现在,茯苓耐心解释一番姜莺就懂了,霎时笑起来唇边勾起一道浅浅的梨涡,“那确实是喜事,怪不得赵嬷嬷这么高兴,我要穿一身漂亮的衣衫去见他。”
慈安堂有人等着茯苓不敢怠慢,手脚利索地帮姜莺梳妆完毕,还依她的心意选了一条绯色百褶裙,搭配一双洁白的串珠玉鞋。姜莺自小爱美,出门必从头到脚收拾的漂漂亮亮。
从沉水院出来,走过疏风亭恰好碰见娘亲孟夫人,也是往慈安堂去的。
母女二人挽手同行,姜莺一蹦一跃看得出心情不错,孟澜却郁郁。孟澜是继室,姜怀远的原配秦氏死后她从泉州远嫁过来,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已是弱冠跟随姜怀远在外,她在府中面上独掌大权,实则也是举步维艰。
主持府内中馈艰辛无需多言,这两年最让孟澜操心的还是女儿姜莺。自小聪明伶俐的姑娘,落水伤了脑袋就笨笨的,看上去虽与常人无异,但孟澜还是颇为担忧。姜莺及笄时便与姜怀远商议招婿入府,有她在日后总不会委屈了宝贝女儿。
只是她与姜怀远又能护她到几时?姜莺已与程意定亲,那孩子看着也是个靠得住的,但孟澜就是放心不下。
一早听闻程意中了解元,孟澜眼皮就突突地跳,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再说那程意,年二十,是姜莺及笄时定好的夫婿。程家父辈曾是临安知府的幕僚,后来家道中落日子一日不如一日,全靠姜怀远接济程夫人才能养大一双儿女。
当时程意与姜莺订亲,孟澜就觉得程家是报恩居多,如今程意中举,往后说不准还能中进士,程意还会一心一意对她的莺莺吗?
身侧的姑娘专心走路,乖巧的模样甚是让人怜爱。
走了一段路过花园,迎春正开的娇俏,朵朵淡黄林立枝头。姜莺上前,踮起脚尖摘下一朵举到孟澜跟前:“送给娘亲。”
这种哄人的小招数姜莺百用不厌。每每察觉身边人情绪不好,姜莺便寻花送人。
孟澜接过,宠溺地捏捏女儿鼻头。罢了,她的女儿这么好,谁会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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