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韩微出现在卢多逊面前,说出了那一句「陛下让我给你带句话,你可知错?」的时候……
卢多逊激动得浑身颤抖,涕泪纵横,拜服道:「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他太聪明了,与契丹的决战是朝廷最重要的事情。
罗幼度登基以后,便将当年契丹寇入中原的事情视为国耻,将灭契丹雪耻,定为国策。
如果这种关键时候,罗幼度都没念起他,他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若是常人作到太原这种重镇的第一把手,早已知足。
可卢多逊这样的人物,入得官场的目标惟有宰辅。
他一时贪心,将自己宰辅之路断绝,早已悔地背地里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
而今在这最后时刻,看到了一夕曙光,自是感激涕零。
韩微说道:「既然知错,将太原之事安排妥当,直接去幽州接驾,无须回京谢恩了。」
卢多逊已然明了,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赶忙拜谢。
韩微回到汴京,将卢多逊的情况与罗幼度细说。
罗幼度并未说什么,若不是卢多逊在云九州归附的事情上功劳过大,他都有心将之贬罚至岭南或是河湟去当几年刺史磨炼一下。
原本他是打算在云九州的热度降下来以后,将卢多逊调往中下州担任刺史,小惩大诫。但近半年,他发现卢多逊并没有如之前一样,派人来汴京打点,耳边也没有听到卢多逊的任何消息。
太原传来的情况也表明,卢多逊在他长史的位子上干得很不错。
罗幼度这才动了恻隐之心,多给他这个机会,当然也存着一点点给赵普找个对手以及多一个背黑锅的人的心思。
窦仪、薛居正都是君子,宋琪也不善于内斗,韩熙载、寇湘都是直臣,总不能一直让赵普干脏活吧?
赵普对他尽忠,于国有功,最后混到女干臣传里去,那就尴尬了。
黑锅分着背,才合理。
在准备北上的这几日,罗幼度在延和殿左上方安排了一个位子,让丑丑罗康叡在一旁听他接见各级官员,同时处理议政厅送来的奏章。
所有奏章他都让罗康叡处理一遍,然后自己另行过目一遍。
在罗康叡处理事情的当中,他不会给出任何建议指点,要锻炼未来储君的独断决策能力。
身为皇帝,除了要懂得用人,最关键的就是独断决策。
天下事情繁杂,除了朱洪武那种变态,没几人能够做到事无巨细。不见朱洪武废除宰相以后,后面的皇帝立刻就弄出了内阁制度⋯⋯
这内阁与宰相又有什么区别?
宰相负责整理事物分析情况,给出建议,而皇帝掌握最高决策权,根据宰相的建议作出正确的决断。
这是很好的一个机制,别说是古代,连现代都在用这种模式。
故而如何从各种不同意见中,作出一个选择,对于皇帝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工作与权力。
选择困难症人人都有,尤其是面对一群大才表达各有道理的建议的时候,想要从中选择出一条建议,更是折磨人的事情。
罗康叡小脸都揪在了一起,就觉得窦仪的建议很好,宋琪的说法很棒,薛居正的想法也很出色,赵普的说辞亦是一针见血⋯⋯
如何克服自己,凭本心选出建议,看起来容易,做起来绝非易事。
但不管什么问题,罗幼度都不事先干涉,而且让他自己作出决定,更不能拖到明日。
直到罗康叡作出选择以后,他才会耐心地与之讲解分析。
仁明殿。
罗幼度泡了一个热水澡,回到寝宫,
并未见到符清儿的身影,知她必然去探望丑丑了,在床沿坐下,随手拿了一本书细看。
约过了一刻钟,符清儿走进了寝宫。
罗幼度无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说道:「丑丑睡了?」
符清儿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说道:「已经睡了,一上塌就睡着了。」
罗幼度道:「确实为难他了。」
符清儿不以为然道:「这本就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生于皇家,他自小锦衣玉食,启蒙先生是天下第一的大儒,学骑马有殿帅指点,学武艺有马帅传授高家枪法,拥有这等优渥待遇,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不能因为年纪就对他过于宽松。」
罗幼度笑道:「夫人说得好⋯⋯丑丑年幼,身兼重担,却无任何抱怨,反而以幼小的肩膀硬抗下来。小小年纪,有此觉悟,夫人功居第一。」
他带着几分兴奋地上前拉着符清儿在身旁坐下,说道:「这些天丑丑在处理奏章的时候,我发现他在选择上既没有偏向仁义,也没有偏向刚烈,反而有几分荀子礼法并用,王霸兼之的感觉。嘿,这小子也许未来不会比他老子差。」
想着罗康叡这些日子的表现,他这个当父亲的就忍不住开心。
符清儿也欣慰地笑着。
罗幼度道:「丑丑有此担当,我也放心了。前几日已经得到消息,萧胡辇在漠南草原与东契丹骑兵相遇,双方发生了冲突,互有伤亡。因是意外相遇,并没有分出胜负,见都拿不下彼此,又恐对方援兵,各自退去了。朕估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的袭扰会越发的频繁,我决定月底动身前往幽州。」
东契丹的用意其实也很明显,他们不敢贸然攻入云九州,更加不敢强行寇入燕山防线。
但是随着朝廷东线高丽、倭国的形势越发明朗,东契丹的大后方也就越发危险,为了避免此情况,他们急切地想要打这一仗。
不能直接进攻,只能通过袭扰的方式,迫使朝廷迎战。
这种情况也正是罗幼度想要见到的。
他从来不怕与契丹一战,就怕契丹不战,学昔年高句丽一样,龟缩起来。
当年的唐朝是何等强盛,灭国跟玩一样,驻跸山大战三万战十五万,直接斩首二万余级,将高句丽的援兵杀得溃不成军,最后却受阻于安市城下,不得不退。
这打防御战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
在自己的逼迫下,现在的东契丹实力远不如历史上疆域万里的辽国,但他们对于东北的掌控,更胜于历史上的辽国。
历史上的辽国重心一直都在向着富饶的西方发展,而契丹因为分裂控制力大不如前,被逼向东扩张,开发东北为数不多的适合人居之所,连生女真都被他们征服。
不将契丹核心主力打残,直接深入东北作战,面对现在契丹对于东北的掌控力而言,难度将会几何性上升。
罗幼度不愿拖,也不能拖。
朝廷的未来是西方,是航海,可不能在东北耗费太多时间。
符清儿早有心里准备,纵然心里不舍,还是强笑道:「爹爹来信中曾言,我朝兵将之强盛,兵甲之精良,古未有之。加上陛下用兵如神,定能旗开得胜⋯⋯」
「承皇后吉言!」
罗幼度笑着,然后伸出了自己的安禄山之爪。
出征的日子定在了一月底,罗幼度在这最后的时间里白昼指点丑丑理政,晚上则与自己的爱妃透支着公粮。
雍靖三年,一月二十日。
罗幼度穿上了甲胄监特地为他打造的铠甲,相比郭荣那拉风烧包的黄金甲,他的这一身铠甲以黑色为主调,少了一些张扬,多了一些庄重肃杀之气。
罗幼度本
偏向文弱,但这铠甲上身,配上猩红绣着龙纹的披风,以及高大黝黑的战马,显得极具威严。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罗幼度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他看了一眼特地前来相送的符清儿为首妃子以及儿子罗康叡为首的儿女,与他们道了别,对着身旁的哼哈二将呼延赞、王廷义说道:「走吧!」
王廷义一如既往,穿着他父亲王景给他准备的铁疙瘩。
呼延赞也是一身重装,但他最显眼的还是身旁多了一匹战马,马背上挂满了兵器枣槊、破阵刀、降魔杵、流星锤、铁折上巾等八九把武器,彰显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大多武将只精通少数几种长短兵器,呼延赞却是另类,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不止,还自己发明了一些特殊武器,每样都在几十斤上下。
罗幼度有次嘴贱,与他说凭他的神力,哪怕随手烧块铁秤砣都能一下打死人,没必要花里胡哨的。
但事实证明,跟呼延赞这类人讲道理,他真会将你拉到同他一个水平,然后凭借经验打败你。
在后世罗幼度一直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但遇到呼延赞之后,他信了⋯⋯
在呼延赞、王廷义身后的是年少的秦翰,相比哼哈二将,他就正常多了,穿的是罗幼度送的亮银甲,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自出宣德门以后,御营司在御街列队。
潘美、曹彬各另一部位于左右,至于殿前司、侍卫亲军司已经先一步出发。
御营司作为罗幼度的天子亲卫,自然是要跟着他一起走的。
潘美、曹彬两位虞朝将星分别在江南、岭南打出了自己的身价。
相比历史上无法服众的他们,这个时代的两人更加的自信,眼中透着开疆扩土的向往。
「陛下!御营司天威、天雄、神卫、龙卫、龙骧、宣威、雄武军集结完毕⋯⋯」
御营司作为罗幼度的直系,这些年不可避免地受到支援倾斜,从原先的八军,扩张为十二军。
此次出战,御营司出动其中七军,余下五军,由御营司的老将常思德率领,继续拱卫京师。
看着面前雄赳赳、气昂昂的精锐兵士,罗幼度抽出了腰间宝剑,高呼道:「直捣临潢府,朕与诸君痛饮!」
他这话音一落,御营司上下齐声呼喝:「直捣临潢府!」
「直捣临潢府!」
他们的声音太大,向四方传递。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直捣临潢府!」
「直捣临潢府!」
「直捣临潢府!」
………
罗幼度即将亲征契丹,此事早已传开,为了避免混乱。
今日一早,便有开封府与地方街道兵卒对皇宫御街到城南码头这段道路实行了管控。
但这并不妨碍百姓的热情。
当年契丹入主中原,开封受伤最重,仇恨极深。
大虞朝一直用报纸宣传国家荣誉感,此刻的大虞朝通过宣传,加上常胜不败的荣耀,令得朝廷拥有了汉唐一般的凝聚力。
百姓对于朝廷很是认可推崇,他们听到御营司的呐喊,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起高呼。
声音从一开始的御街,传到了内城,再由内城传到了外城,便如海浪一样逐步逐步蔓延,直至整个汴京上空数以十万人都在高呼「直捣临潢府。」
以最狂热的态度恭送他们心中最伟大的天子……
在汴京靠近国子监的一处精致别院,一人神情复杂地听着代表举国意志的呐喊,露出了悲伤沉重难受各种表情⋯⋯
他就是耶
律贤。
耶律贤心中是有契丹的,逃来中原,自然是因为仰慕中原文化,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察觉了有人在捧杀自己。
耶律贤敏锐地察觉出有人打算将自己推出去,利用耶律必摄不得老人勋贵人心的不足,以自己来形成一股新的势力,制造摩擦以求契丹第二次分裂。
耶律贤并非没有野心,只是契丹已经承受不住再次分裂,不愿意出头。可有些事情除非他死,或者彻底地消失,不然就以他当年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身份,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即便是现在耶律贤依旧放不下契丹,放不下自己的国家。只是这些年他在汴京,深入接触了大虞朝廷,见识了中原各种新奇的文化制度,各种利民的科技,文化氛围,各种震撼人心的变革⋯⋯
这越是深入了解,越让他认识彼此的差距⋯⋯
耶律贤很清楚,展现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小部分,真正的力量不会让他知道。
可只是这些能够让他看到的,已经让人感到绝望。
听着四方百姓还有国子监里读书人的疯狂呐喊,耶律贤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到了两个字「必
胜」。
这已经不是骄傲了,是自信,无与伦比的文化自信。
千言万语,皆化为一声长叹。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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