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半个月倏忽而过, 人日一过,眨眼就是上元了。
临近上元, 所有魏博人都在兴高采烈地期待着, 三句话不离“河市”。
高嬷嬷这外来人却不知道这有什么稀罕的,向春条道:“河市河市,顾名思义不就是河边的集市, 我们长安也有, 一到上元夜,曲江池畔都是货担屋棚, 乱七八糟的, 老婆子我可不爱凑这热闹。”
她说完努努嘴, 兴致缺缺地低下头去, 继续给她那没影的小小郎君、小小娘子纳小绣鞋。
春条笑道:“嬷嬷不知道, 这里的河市却和长安不一样, 不是在河两岸,是在冻冰的白河上,白河不是每年都冻的, 听说上回河市还是四五年前呢, 今年气候冷才能办的。”
高嬷嬷眉头动了动:“那也只是河边挪到河上, 有什么不一样。”
春条道:“那可不一样, 听说河市上的店铺都是凿了河冰搭成的, 城中的大商贾还叫人凿了大冰块搭成楼阁高塔,到时候点上灯, 就像佛经上金银琉璃做的世界一样。”
高嬷嬷已然心动不已, 却只是矜持地点点头:“听你说来倒的确像佛经里说的琉璃世界, 老婆子也跟着去开开眼。”
正说着话,有个模样伶俐的小婢女快步走进来, 向高嬷嬷道:“嬷嬷,有人找你老人家。”
高嬷嬷放下针线,奇道:“谁呀?”
小婢女挤挤眼睛:“是郎君身边的马侍卫。”
高嬷嬷瞥了一眼春条,清了清嗓子:“原来是小马,外头来,赶紧请他进来。”
春条道:“嬷嬷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便要起身。
高嬷嬷道:“那么早回去做什么,我这还有些刚腌好的肉脯要你带去给你家娘子。”
春条无法,只得留下。
片刻后,一个穿绵袍戴着银鼠皮帽、眼睛明亮的年轻人走进屋里,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布包。
他脸颊红彤彤的似火烧,也不知是被冷风吹红的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他平日伶牙俐齿,这会儿看见春条,却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摸着后脑勺道:“春条姑娘……”
高嬷嬷怒其不争地睨了他一眼:“今日刮的什么风,怎么突然想起来看嬷嬷了?”
马忠顺只要不对着春条,嘴立即好像上了油:“嬷嬷这说的什么话,我恨不能日日晨昏定省,还不是怕嬷嬷嫌我烦。”
他顿了顿,把布包放在案上:“前日我们几个人去城外打了几只狐狸兔子,这不挑了几张好的,一硝好就给嬷嬷送来,嬷嬷别嫌弃,做对护膝,做个手筒都使得。”
高嬷嬷打开布包,却是几张上好的火狐皮,她用手抚了抚丝缎般的皮毛:“这么好的皮子给我老婆子拿来做护膝手筒可惜了。”
她看了一眼春条:“倒是给你年轻姑娘做件锦面皮袄子,又称身又暖和。”
马忠顺忙道:“春条姑娘也有,这些就是孝敬嬷嬷的。”
高嬷嬷长长地“哦”了一声。
马忠顺的脸更红了,像是犯了什么大错。
春条道:“马大哥太客气了,娘子已给了我几张皮子,你辛苦打到的留着自己做皮袄吧。”
马忠顺道:“我知道春条姑娘不缺这些,只是一点心意罢了。”
他又挠了挠后脑勺:“以前春条姑娘替我缝了不少鞋袜,都没好好谢过你。”
春条道:“马大哥别见外,那时候多亏有你帮忙。”
马忠顺支支吾吾道:“应该的应该的……”
高嬷嬷看不下去,向马忠顺道:“难得上元节,打算怎么过?”
马忠顺觑了春条一眼:“听说白河上有灯市,不知春……春条姑娘……”
高嬷嬷道:“春条姑娘陪我老婆子去看灯。”
马忠顺“哦”了一声。
高嬷嬷无法,只得明说:“灯市上人又多又杂,我们一个老婆子一个大姑娘去人堆里挤……”
马忠顺这才福至心灵:“嬷嬷和春条姑娘要是不嫌弃,我和你们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高嬷嬷看向春条。
春条道:“多麻烦马大哥。”
马忠顺道:“不麻烦不麻烦。”
春条道:“那就多谢你了。”
高嬷嬷笑道:“傻孩子,回去歇会儿吧,到天黑还有几个时辰,夜里可没得觉睡了。”
马忠顺“哎”了一声,向两人行礼告辞,一边往门边走,一边转头望春条,冷不丁一脚绊在屋槛上,“砰”地摔了个大马趴,连忙红着脸爬起来,揉揉胳膊腿,抓起地上的皮帽,连蹦带跳地冲下台阶。
高嬷嬷揉了揉额角,这年轻人平时没事瞎机灵,怎么到了该用着机灵的时候就成了个傻子,难怪诨号叫大马猴。
“这傻孩子……”老嬷嬷抿着唇摇摇头。
……
节度使府。
随随和桓煊用罢午膳,手挽着手去园子里走了一圈消食,又回到后院中。
距离天黑还有两三个时辰。
府中众人都在房中歇息,为今夜通宵达旦秉烛夜游养精蓄锐。
奈何两人今日睡到午时才起,实在没什么睡意,便在东轩摆了棋枰,摆开阵势对弈。
桓煊来河朔前想得很好,他们都喜欢弈棋,又难得棋逢对手,自然每日都要抽时间对弈一局,可到了河朔才发现事情压根不是他想的那样——平时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军营里,偶尔偷得一时半刻的闲暇,自然有比对弈更有趣得多的事要做。
他来了河朔好几个月,算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对弈。
随随抚了抚紫檀棋枰,这张棋枰还是因为他要来找匠人新打的,没想到这才第一回拿出来用。
桓煊抓了一把棋子让她猜先。
随随猜中了执白先行。
两人各将两颗座子放在对角星位上。
随随落下一子,笑道:“一直想着要痛痛快快和你对弈几局,今日你我都不许手下留情,一定要分个胜负出来。”
桓煊也叫她挑起了胜欲,撩起眼皮,眼神锋利如刀:“请萧将军指教。”
说罢也敲下一子。
两人都沉下心来,一时间只闻“啪啪”的落子之声。
他们思路敏捷,走棋很快,一连一两百手几乎没有停顿的时候。
行至中盘,两人你来我往地对杀起来,随随两眼放光,整个人往前倾,搓着手道:“杀你的大龙!看你往哪里逃!”
过会儿又道:“噫,看不出来你这小儿有两下子,倒是我轻敌了……”
几手之后,她把袖子捋到膀子上,眉飞色舞:“断!哈哈没想到吧?”
桓煊:“……”
他以为宫中赏梅宴那次萧泠是故意气他,如今才知道她那次已经十分克制,私下里对弈起来更恶形恶状。
他终于忍无可忍:“你和别人对弈也这么多话?”
“当然不是,”随随道,“谁叫姊姊杀你杀得高兴呢,打吃!”
不觉收官,两人凑着头数子,随随得意道:“姊姊赢啦,承让承让。”
桓煊恼羞成怒:“再来一局。”
随随道:“再来一百盘姊姊也杀得你片甲不留,你可别哭鼻子。”
桓煊道:“这次对弈时不准再说话。”
随随眯了眯眼:“你以为不说话就赢不了你?”
桓煊冷笑:“不妨试试。”
这一回却是桓煊扳回一城,以两子之差险胜。
男人撩起眼皮:“如何?”
随随道:“再来。”
桓煊二话不说把座子摆了上去。
不知不觉外面天色阴沉下来,风吹得枯枝喀拉拉作响。
随随瞥了一眼窗外:“看来又要下雪。”
桓煊站起身去点灯煮茶,顺便往炭盆里扔了几块炭。
外头寒风呼号,天阴欲雪,室内炭火暖热,茶香氤氲。
杀至中盘,两人形势胶着,随随拈着颗棋子正要落下,忽然抬起眼,笑着向对手道:“前面两局打了个平手,这第三局要分出胜负来,不如我们下个注?”
桓煊掀起眼皮:“赌什么?”
随随道:“要是你输了,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桓煊斩钉截铁道:“不赌。”
他不用问也知道她的问题是什么,她好几次套他的话,想知道他的乱海怎么会流入洛阳,可想到这件事他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哪里说得出口。
随随道:“你觉得自己必输无疑才不敢赌。”
桓煊冷笑:“你休想激我。”
随随道:“罢了罢了,那就换个赌注吧。”
桓煊道:“赌什么?”
随随莞尔一笑:“不如这样,若是我赢了……”
她忽然探身过去,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桓煊的喉结动了动。
随随道:“若是我输了,就反着来。”
桓煊只觉身下的坐榻仿佛瞬间烧了起来,他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随随眯了眯眼睛:“赌不赌?”
桓煊垂下眼帘:“赌就赌。”
这一局却是七八十手就分出了胜负,桓煊惨败。
随随眉开眼笑:“弟弟就是弟弟。”
桓煊这才回过味来,愤愤然道:“你使诈,扰乱我心神。”
随随道:“兵不厌诈,谁叫你自己定力不行,满脑子乱七八糟。”
桓煊道:“这样赢棋有什么意思?”
随随嫣然一笑:“赢了就是有意思。”
她将棋子一颗颗收进棋笥里,解下自己的衣带蒙住他的眼睛,把他推到绳床椅上:“愿赌服输。”
桓煊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双手绕到椅背后,由着她抽出他的中衣带子缚住他的手腕。
他双眼被红绸蒙住,双手被缚,心像是飘在半空中没着没落,既不安又有种莫名的期待。
只听轻轻的“嘶啦”一声,贴身的绫绢中衣被锋利的匕首划开,冰凉锋利的匕尖若即若离地在他身上游走,带起一阵阵战栗。
匕尖忽然一顿。
“怎么了?”
他哑声道。
随随道:“你是不是故意输给我的?”
桓煊嘴角微弯:“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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