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官服换成常服后,宋端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素日里爱浅浅的水蓝色,上点缀着更深颜色的花绣,繁而不杂,更衬得肌肤透白,眼眸黑亮,藏着万千心事。
“待会儿你去一趟国学院,把这个送进去。”宋端将一枚铜钱儿放在素问的手心里,“唐恒收到就知道我下午会去找他,明白所为何事了。”
素问应了,宋端出府后步行在街上,青云坊离这条街不远,如今开春回暖,街市上热闹的很,爷们儿大笑着擦身而过,身后的婆娘拉扯着一堆半大小子乱窜,叫卖声,呵斥声混成一团,有麦芽香飘来,还带着热气儿。
宋端喜欢这天下大和的模样,靖安城是赵国都城,天子脚下的繁荣安逸,似乎也彰显了国家的富强康建,叫外敌惧怕,让万国来朝甘愿俯首称臣。
只可惜她要尽快离开这里。
想着,宋端加快了脚步,高簪酒肆是新开的膳楼,背后的东家正是陈郡公,和陈家人见面约在这里最合适不过,这可是挑不出错的官楼。
况且,陈家来人正门不走却走偏门,以为避开了人群眼杂,却也避开了光明正大,后巷虽僻静,但平白多了三分偷鸡摸狗,若是陈家人有心如此,故意把自己置于坊市流言间,她更要防备。
“宋女史。”
门口招揽的小厮见到她,竟然一眼认出,这更让宋端警惕。
“您这边儿请。”小厮立刻引着她上了二楼包房,打开门低声道,“女史若是有什么吩咐,桌上有铃,您摇了便是。”
宋端应声,回头立刻有人迎上来,赵国皇祖开国效仿古风,民风素来开化,女子穿衣随性,只见硕白一片映入视线,亲昵的往屋里拉她:“您可算来了,我已经叫人备好了酒菜,想来您还没用朝食,快请快请。”
竟然是陈郡公的妹子,陈兰。
宋端入座,想着这陈郡公自己不出面,叫自己的妹子来,大抵猜到了什么事,陈兰性格奔放,不避言辞,有些事有些话,她倒是可以直说。
“您尝尝这个。”陈兰不停的给她布菜,“这是楼里新来的鱼,用酒养了半个多月,入口香醇却不醉人,还有这个虾脍,我特地让人切的薄如蝉翼,鲜却不腥。”
宋端见状也不推辞,空着肚子倒是吃了不少,陈兰见她这样,又连连斟酒,没想到宋端拒绝道:“遥监殿的规矩,白日不可饮酒。”
陈兰立刻放下酒杯笑道:“女史真是的,韩郎君又瞧不见,您今日放假,也该好好放松放松。”
宋端咀嚼着:“夫人怎知我今日不上职。”
陈兰笑容一顿,旋即又哈哈一笑:“女史谨慎,只怕喝酒误事。”
陈兰这样避而不答,宋端心内发笑,陈郡公算得妹子脸皮厚,能张口今日之事,却也忘了陈兰莽直,怕是暗中盯了自己许多天,有眼线监视也说不定。
“为公子做事,不得不谨慎。”宋端没追究。
陈兰接下话茬,终于忍不住,开始透露今日之意:“想来女史在韩郎君手下共事这么多年,实在辛劳,不得自由不说,只怕是日夜殚精,瞧您都消瘦了。”又起身给宋端布菜,撇眼她的神色,一字一句的试探道,“如今将要……致仕,终究得这一日清闲,我这才想着犒劳犒劳女史。”
宋端听到致仕二字,心头疑虑,这事只有韩来和……果然是程听,苍天,她怎么忘了这个大嘴巴,原来消息早就传出去了。
见宋端面色无异,陈兰心里大松口气,消息属实。
“只是女史侍奉韩郎君九年,突然致仕,郎君他……怕是自顾不暇。”陈兰道,“便是韩郎君如何能干,身边也少不得能人辅佐,遥想当年女史也是年少奉主,一路摸爬滚打走到如今,遂这交接一事……”
陈兰说到此处停下,她虽敢说,却又不敢冒说。
宋端又吃了两口菜,这才说道:“陈姝聪颖,为人机敏能干,若是我致仕之后能由她来……”
此话一出,陈兰喜不自胜,差点儿就以为此事成了,甚至打断了宋端:“女史说的正是,我那个侄女啊,她在上御司做了三年的掌内女史了,她同我说过,这一路正是看着您的背影学习钻研,您就是她的明月,您放心,待您走后,我和兄长一定会尽心教导,叫她不负您的嘱托,侍奉好韩郎君。”
宋端被她说懵了,盯着陈兰,那人片刻反应过来,脸色尴尬:“难道您……”
“陈姝是个好苗子,陈郡公教导有方。”宋端话锋一转,“若是能进遥监殿,崔郎中身边倒是缺个助力。”
“崔秉直……他……”陈兰以为马到功成,此刻有些急,“那崔秉直……谁不知道他一日要挨三顿骂,人老糊涂的,姝儿要是跟着他,劳心劳身不说,免不了也要吃瓜落,女史您还是别开玩笑了。”
宋端闻言,忽的笑出声。
陈兰也意识到什么。
“为人臣者,唯尽君事。”宋端略略起身,“若是这点苦都吃不得,那夫人今日要说的话就到这里吧,女史备选之事本不在我的范畴,到时候也要公子亲自择定,若是陈姝真的品学极佳,自会登堂入室,不劳您和陈郡公费心。”
陈兰悔之晚矣,赶紧按住宋端:“女史女史,您别吃罪,我也只是心疼我那个侄女罢了,她是个有韧性的,是我操之过急了。”
宋端掂量着她,实际上陈郡公根本不必如此,陈姝才学和为人皆是极品,日后仕途必然坦荡,但上御司水深鱼杂,在分配女史这一环有许多暗地门道,而这最后的掌门人其实是当今圣上,韩家站在三皇子川王一侧,朝上繁花锦簇,拥趸颇多,若是再得陈家这一大族,只怕圣人难容。
但陈兰这般头脑,无法明说,陈郡公不是不懂事的人。
“夫人。”宋端想了想,“你只回去告诉陈郡公,陈姝大好年龄可留待来日。”
陈兰迷茫:“女史说的来日是?”
宋端道:“陈郡公自会明白,他若是乱来,油锅泼水,万劫不复。”
陈兰被最后四个字吓得一缩,只顾着点头拍着胸口,暗怪兄长怎么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一个凶险的事。
宋端起身下楼,还顺手结了账钱,出门瞧见来接自己的素问,那人见她面色微醺,疑虑道:“姑娘,你喝酒了?”
宋端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脸颊,腼腆一笑,吃鱼也会醉啊。
素问横她一眼,又看了看街上川流不息的行人,赶紧去车上取了帷帽给她戴上,低声道:“姑娘,陈家这边的事,要不要告诉公子?”
宋端摇摇头:“这种小事不能叨扰公子。”上车去,想起国学院那边的事,终于露出了一丝倦意,似乎在家休息,要比上职累多了。
“国学院那边怎么说?”她问道。
素问回答道:“铜钱儿送过去,那门子说,唐院首会在府上等候。”
宋端微微皱眉,不在国学院说要回府上说,看来不是小事。
“你靠着歇一会儿吧,国学院那边怕是有硬骨头啃。”素问体恤道。
诸事颇多,宋端也心思繁杂。
她闭上眼睛,脑袋里面却不停思忖。
国子监,国学院院首唐恒,这般清流,不与外族苟合的大家长,怎么突然向户部出手,问国库借了足足三十万两银子!
大事在即,这唐恒,可是韩绥老将军留给韩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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