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这天下雨了,夜里冬雨淅淅沥沥,打落了一地刚冒头的腊梅花|苞,白色小花沾着水汽横铺在院子里,零落成泥。
早晨八点也没出太阳,冬雨越下越大,打得泥水迸溅,脏湿了路人的鞋面,警察局对面的那条街站着身穿深蓝制服的徐尘屿,他打着一把伞,盯着那栋老旧的办公楼踌躇良久,直到十分钟后,他才迈开脚步走进去。
二十多天不见的办公区几乎没什么变化,禁毒标语贴在最显眼的地方,徐尘屿顺着扶手上了二楼,一路上遇见的同事都笑着与他问好。
“小徐,回来了呀。”有个手拿笔记本年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跟他打招呼。
“马队,早上好,”徐尘屿微笑点头,过了拐角又遇见何志南。
何志南睁大眼睛,兴奋地跑过来,一把搂住徐尘屿肩膀:“屿哥,你休假结束了?怎么这么快,哎,不对啊,这不是还没到时间嘛。”
这小子半点没变化,还是那么咋咋呼呼的,徐尘屿从他手臂下绕出来:“我回来做心理评估,通过就能回岗位了。”
“哦,这样啊,”何志南有点小失望,他压低声音说:“还盼望着你赶紧回来解救我们呢。”
徐尘屿瞧他一连衰样:“谁欺负你了?”
何志南左右瞅瞅,走廊里没人,他才小声说:“你知道吗?咱们组来了一个新领导,从武装队空降来的,特别严肃,他来了快一个月,我都没见他笑过,兄弟们私底下都管他叫冷面阎王。”
“阎王?有那么夸张么?”
何志南使劲点头,他顶着黑眼圈,打了个哈欠:“新官上任三把火,自从新组长来了以后,我已经连续加班半个月了,再这样下去,非得猝死不可。”
不管是江湖传言还是办公室间的小道消息,徐尘屿一概不信,他用手肘拐了下何志南:“行了,没工夫跟你瞎扯,我要去七楼,孙局还等着。”
何志南瞥了下嘴巴跟他说再见,徐尘屿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咚咚咚”
站在梨花暗纹的大门前,徐尘屿敲了敲:“孙局,我是小徐,来报道的。”
“请进!”
推开门,文件堆积如山的案牍后坐着身穿浅蓝色衬衣的孙思瑾,一绺一绺的花白鬓发十分打眼,他摘下老花镜,用手指捏了捏紧皱的眉心。
工作桌旁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模样称不上多帅气,气质却很出众,外表看起来仅仅三十出头的样子,他瞧见徐尘屿后,眼里闪过一丝光,他向人微微颔首,应该是今天的心理医师。
徐尘屿先开口,他递过来一份呈报:“孙局,我申请销假,回单位上班。”
“坐下说,”孙思瑾伸手拉出一把椅子,徐尘屿赶紧弯腰接过去,他朝白大褂男人仰下巴:“你也坐,我给你们介绍,这是缉毒二组的徐尘屿。陈淼是我高中同学,现任总部的专家医师,我等会还有事,你们谈就好。”
孙思瑾瞟了眼桌上微皱的纸张,他没翻,而是对徐尘屿说:“一个月时间还没到,怎么不多休息两天?”
徐尘屿坐得端正,背脊挺拔得像棵小白杨,他笑了笑:“我觉得自己该回来上班了,请您批准。”
孙思瑾脸上难得带笑,他用帕子擦着老花镜:“你能不能回来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还得看测试结果。”
说到这,徐尘屿心里莫名没底,抬首看了看白大褂医生,他神思紧张,也就没发现那医生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目光擦过他整个人,那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的眼神。
两人面对面坐着,孙思瑾放下眼镜,拿过申请书,掸了掸,他看完了,将双手放在黑色桌子上,交叉握在一起,开门见山地说:“小徐,你是明白人,我就直说了。缉毒工作是特殊工种,局里有自己的规章制度,岗评和心理测试都得做,通过了,你才能回来上班。如果最终的鉴定结果认为你无法胜任岗位,上级还是会安排你调动。”
徐尘屿表情没多少变化,他看着孙思瑾,静静地听。
孙思瑾静默了会儿,用一种长辈的口吻,他缓声说:“其实缉毒这种事真没几个人愿意干,又苦又累,在这里工作等于拿命玩儿。我知道你是好孩子,难得有这份心。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理解,组织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出于对最优结果的考虑,也是为了你本身着想。”
话音才落,陈淼心中吃惊,他看了眼老同学,读书时候这人就不苟言笑,不过十多岁的年纪,愣是活得像个小老头。参加工作的那会儿,明明有更多更好的机会,他偏偏选择高危行业。孙思瑾这个人在缉毒系统待了将近二十年,他性格刚毅,话也不多,大学毕业招进来的新人都怕他,别说徐尘屿了,就是陈淼也是头一次听他说这么掏心窝的话。
陈淼又微偏头,面前的年轻人再一次引起他兴趣,能让孙思瑾如此对待的人,想必也有他的过人之处。
徐尘屿放在膝盖的双手握成拳,他抿了抿唇线,温声说:“谢谢孙局,我理解,我也愿意接受组织的安排。”
“你能这么想最好,”孙思瑾露出欣慰的笑,他起身拿过衣架上的深蓝色外套,边穿衣服边对两人说:“我九点半还有工作会,就先走了,”孙思瑾路过陈淼时,拍了下他的肩膀:“至于测试结果,你直接发我邮箱就行,今天太忙了,改天找个时间一起吃饭。”
“明白,你有事就先走,我们之后再联系,”陈淼的声色很温润,有一种如鸣佩环的感觉。
孙思瑾一走,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他和心理医生,雨声和呼吸声变成空间里唯一的响动,陈淼的眼睛太亮了,视线随意扫过来,就让徐尘屿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他用拇指按住食指指节,掐得泛白。
“别紧张,我们随便聊聊天,”陈淼手里拿着测试单,他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
这样一来,两人的视线就搭到了一处。
“你叫徐尘屿吧,尘、屿,”陈淼特意压低了嗓音,这让他看起来特别诚恳:“你的名字真好听,我能不能理解成散落小岛的尘埃。”
徐尘屿微怔,他没料到心理医师居然是这种路数,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他一时不知道怎么作答,须臾后,僵硬的说:“呃....谢谢。我准备好了,您随时都可以问我问题。”
办公室悬挂着一顶水晶灯,因为天气昏暗,孙思瑾临走前顺手摁了开关,两具影子一前一后蛰伏在地上。
“我很随意的,不用这么严肃,”陈淼往后退了点,背靠椅子,他微扬下巴,这是个放松的姿势,依旧是那种温润如玉的嗓声:“你最近睡眠还好吗?会不会做噩梦?”
医生完全没有按照测试单据上的题目来,更像是跟老友对谈,陈淼声色带着某种魔力,就如一颗泡进热水的药片,逐渐融化了徐尘屿的防备和紧张。
徐尘屿肩膀下沉,搭着椅把手:“近来十天左右,我睡眠好了很多,会做梦,但不至于是噩梦。”
“所以你之前有过噩梦的经历?”陈淼倾过身子,从饮水机接来一杯冒着热汽的水,贴着矮几推到徐尘屿跟前。
徐尘屿盯着冒出白雾气的玻璃杯,他知道测试不能说谎,便如实答:“有过。”
“会梦见些什么?能不能讲给我听听?”陈淼一手杵着下巴,他翘起二郎腿,作好了听故事的姿态。
冬季的雨水下起来就像不会停一样,细雨淅淅沥沥下了片刻,就转为豆粒般的大雨,合着寒风,老楼发黄的玻璃“哐当,哐当,”地响起来,撞出了风雨倾来的急促。
陈淼听得很专注,偶尔探出食指轻点椅把手,他的手很好看,白皙皮肤包裹着青葱般的指尖。徐尘屿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他手上,在这样严肃的时刻,他却想到了季松临的手,没那么白,带着薄茧,徐尘屿却觉得要比眼前人的手漂亮许多倍。
“怎么了?”声音霎时停住,陈淼忍不住询问道。
“哦,没什么。”
陈淼将双手往回收了点,温和地说:“故事还没讲完,劳烦你继续。”
他走神了片刻,又立即绕回来,徐尘屿垂首说话的样子显得十分乖顺,他声色如常,伴着暴雨,等讲完梦境,矮几上的热水已经冷透了。
陈淼又问了他一些问题,无非是衣食住行,跟徐尘屿从前做过的所有心理测试都不一样,搞得他越答越没底气。
日暮西斜,乌金夕阳从层叠的浮云中探出来,雨也停了,不知不觉已经谈了一下午。
最后一个问题答完,陈淼站起身,他捋顺衣摆的皱褶,笑着对徐尘屿说:“可以了,心理测试结束,我们现在去射击场。”
心理测评后便是岗位能力评定,徐尘屿在射击场无法开枪,他必须恢复到从前的速度和敏捷,才算是一个合格的缉毒警察。
傍晚的风异常冰凉,雨后初歇的青草味在空气中浮动,接近下班时间,工作结束的同事已经回家了,值班的也早已经去了食堂,走廊显得异常空荡。
穿过楼梯隔间,下七层楼,便是室外射击场。
推门进去,只见陈列桌上躺着一柄92式5.88mm短枪。枪管,枪口帽,套筒,复进簧,弹匣和挂机柄组装成一柄武器,机身纯黑,在微弱的夕阳光线下散发着藏青般的色彩。
那是徐尘屿的枪。
“测试有两项内容,一个是组装,一个是射击,”陈淼手里拿着一枚计时器,他神色依然如微风照拂,温声道:“你说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什么时候计时。”
徐尘屿指尖微颤,他探出食指和中指,点上金属桌面,犹豫了一会儿,才摸到了短枪机身,他很久没碰过自己的枪了。
指头摸上去只觉得触感坚硬且冰凉,徐尘屿拿起枪的一刹那,眼前蓦地出现了余辰景被坤海爆头,尸体从直升机直坠大海的画面,他呼吸骤然急促了一下。
“你没事吧?”陈淼太敏感了,他连一次呼吸也能捕捉到,眼神关切地问道。
“没事,”徐尘屿答得很快,他绕着桌子换到另一边,低头看着那堆零碎的组件:“陈医生,我准备好了,开始吧。”
计时器在陈淼手里换了个边,‘滴’声和小红点同时反映:“预备,开始!”
拉套筒、按压弹匣扣、上抬套筒尾部、拧螺栓、取复进簧,一系列动作犹如笔走龙蛇,徐尘屿低垂着头,眼神专注于手中动作,他快速利落拆装了8个组件,又按照倒序重做组装,最后扣上套筒,92式短枪在他手指间经历了一场拆开又合上的过程。
直到“啪”声响,陈淼翻转手腕,看向计时器,等他看清了其上的数值,嘴边提起一丝不容察觉的笑意。
“组装测试完毕,接下来是射击。”陈淼拿过一旁的隔音耳罩,戴好了,右脚向后退,给徐尘屿让出位置。
徐尘屿伸手解开外套纽扣,露出里面的长袖毛衣,一把将外套甩到椅背上,他撸起袖子,拿过短枪站到了规定距离处,一手扣板一手上膛,对准了前方的靶标。
他全神贯注地盯住直线距离50米处的红心,握枪的双手不住微微抖动,余辰景的身影再度袭来,脑子里就像埋藏着记忆储存器,一旦摁下开关,就如电影回放,那天的每一帧画面都从眼前闪过。
陈淼站在徐尘屿身后,他温和地重复了一次:“这次也一样,你喊开始,我这边计时。”
掌心冒出冷汗,捏湿了把手,一种急躁的情绪从身体深处升腾起来,这种焦躁更像不自信和胆怯,徐尘屿摁住扳机,手指却像棉花般没有力气,这一瞬间,他想起很多事物,有徐子华,有余辰景,有季松临,还有坤海.....
“集中精力”徐尘屿在心底对自己呐喊,他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混杂的妄念驱逐脑外,再睁眼时,他死死盯住了红心。
“开始,计时,”尾音还没落,下一刻,徐尘屿身形一闪,他扣动扳机,虎口震得生疼,电光火石间,“嘭”地巨响,子弹自枪口|射出,他射中一枪后迅速移动,室外响起尖锐而危险的枪声。
枪声接连鸣起六次,每一枪都射中了红心,直到他取弹匣,收枪稳住身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握枪的右手才慢慢地,无力地垂了下去。
“叮”计时器暂定。
陈淼记住了两次时间,他拿出钢笔,用拇指扭开笔帽,在测试纸上写下数值,接着将纸张整齐折叠好,脸上带着笑容,说:“好了,今天所有的评估和测试到此结束,年轻人,你可以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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