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榆前身为羊苴咩城,乃当初大理归顺后,陛下亲赐的州名。
前些年四国之乱时,大理乱党联合前皇室后裔趁机起事。幸而被镇守在地的矿将军敏锐发现,及时镇压,才没酿成大祸。
此次陛下派苏希锦前去叶榆,治理时疫为一方面,另一方面估摸着是担心前朝乱党借机复国。
时疫凶险,一人传一县,一县传一州,苏希锦不敢耽搁。带着华痴和女医馆的大夫们,马不停蹄往叶榆跑。
马车绕过巍峨大山,踏入叶榆境内,只觉前方陡然一平,整个人眼界便宽阔起来。
铁灵掀开帘子,惊喜地说:“大人,这里与京都不一样呢。看,那边好多寺庙。”
“这边人信佛,”苏希锦缓缓说,顺着窗口往外看,只见远远的城楼里清烟阵阵,袅袅不绝。
而铁灵所说的寺庙,乃叶榆城内最高点建造的佛寺,初来叶榆之人一眼便能瞧见。
空气中若有若无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你们闻到什么味儿了吗?”苏希锦深嗅了一口。
“没有。”铁灵摇头。
逐日等人亦摇头。
唯有花狸与她有同样感受,“方才奴婢好似也闻见了些,只城中香烛太旺,闻不太真切。”
马车越驶越近,到得城门之前,苏希锦吩咐大家戴好口罩,穿上防护服。
守门的士兵见是京里的官员,忙不迭地为其开门,如蒙神灵,“快去告诉刑知州、矿将军,苏大人来了。”
苏大人乃陈国治理时疫第一人,是叶榆城所有人的希望。
一路所过,街上连半个影子都没有,青白相间的楼宇显得格外萧瑟冷清。
苏希锦一行人心头顿沉,只怕叶榆的时疫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严重。
马车飞快穿过正街,半途与前来接应的刑、矿两位大人碰面。此时两人同样带着口罩,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甫一见面,苏希锦就开口问道,“如今城中情况如何?可隔离了吗?”
“已按照大人所写手册处理,”刑知州佝着头,声音模糊而朦胧,“外面不宜久留,大人且先随下官回府再说。”
“如此严重吗?”苏希锦心下一沉。
什么时疫如此凶险,连外面说话都不能。那她还有机会回去吗?
她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尚在襁褓。
忐忑不安,心事重重,一直到叶榆衙门,两位大人才松了一口气。
转头对苏苏希锦道,“城中已设隔离区,大人现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庭院里正烧着香,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香烛味,苏希锦皱了皱鼻子,“为何点这么多香?”
百姓就不说,毕竟这是他们的信仰。官府带头求神拜佛,成何体统?
关于治理时疫的手册上曾经说过:越是慌乱越要维持秩序,不可迷信妄为。
“回禀大人,”刑知州拱手,“此香乃抑制时疫所燃,对时疫有奇效。”
“当真?”苏希锦蹙眉,到底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原因?
“千真万确,”矿将军上前说道,“前头每日染上时疫者,不知凡几。后来有户人家去寺庙求平安符,这才发现庙中僧人感染者较少,疑是神佛保佑。”
于是家家户户都求了平安符,日日在家求神拜佛,如此感染的百姓竟然减少了。
苏希锦一时没了主意,如此神奇,莫非真的神仙显灵?
“如今城里感染者几何?”
刑大人脸色沉重:“六成。”
六层!这么多。
“可有治好的案例?感染症状如何?”
“没有,但大夫找到了抑制发作的药物。”刑知州摇头,“感染者初始身上起红斑,而后逐渐溃烂,如此十几天到数月,直至全身烂完为止。”
随行许多人心有余悸,多有不忍。
“两位大人做得极好,”苏希锦让众人分开坐下,再次询问:“可找到传染源了吗?”
“不曾。”
“第一个发病是在什么时候?”
“将近半年前,当时大夫以为是疮疤,只开了些涂抹的药。谁知后来城里生病的人越来越多,医署发觉不对,这才上报衙门。在确诊为时疫后,下官连夜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回京。”
半年便传染了全城六成的人,此时疫之恐怖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是隔离了吗?怎还会传染六成之多?”
“不清楚,”刑知州愧疚地低下头,“此时疫来无影,搞不清楚如何传递到人身上来的。”
局势紧迫,一行人顾不得休息,向两人了解到情况后,分三路行动。
一路去医署与医官对接,一路去隔离区了解病人情况,而苏希锦则坐在府中查看相关记录。
众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敢有一丝轻忽。
华痴自那日走后,日日与医署医官一起配药,再没回来。
一日又一日,城中烟气越发浓后,呛得人喘不过气。然治疗时疫的药始终没有效果。
苏希锦心头焦急,埋头研究案例,越研究就越觉得奇怪。
根据时疫传播来讲,若无阻拦,感染者当呈指数增长。然而叶榆城感染者时而多时而少,毫无规律可言。
其次,经过她多日研究,发现隔离可能对叶榆时疫不起效。自叶榆城开始隔离以来,每日感染者该增长依旧增长,毫无缓解之势。
反而是点城中大量点香之后,被感染的人数才开始逐渐下滑。
“什么时疫隔离无效,点香有效?”苏希锦秀眉紧锁,脑中一团混乱。
难不成真是神仙显灵?
“不应该啊,”她继续低头查看,终于找到了一个让她更加疑惑的点,“既然时疫感染性这般强,为何同桌而食的家人未曾感染,反而毫无关系的邻居感染了?且感染者多为男性和孩童……还有乡野村人。”
这俨然不对,她冷不丁起身,“城市乃人口聚集地,为何其感染密度不如乡村?”
这点如何也说不通。
时疫感染的第一人为王坳村村民,在他之后,村中人接连感染。而只隔了一天,王坳村隔壁的四堤口村也相继出现感染症状。
让苏希锦奇怪的是感染第一人并未去过四堤口。两个村仿佛同时爆发一般。
“花狸,”苏希锦边唤,边起身穿了件春衫。
叶榆四季如春,寻常许多身体好的人,只穿短衫便可。
“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花狸闻声而来。
“收拾一下,随我出城一趟。”
“还请大人三思,”花狸猛然跪下,“如今病因不明,又无解药。大人若是想去哪里,做什么事,且与奴婢说。奴婢代大人去。”
苏希锦弯腰扶起她,“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或许时疫的真相就在那里。”
“可此次时疫危险无比,大人方生下小少爷,正是身子弱的时候。花狸放心不下大人。”
花狸跪地不起。
想到家中两个孩子,相公和父母,苏希锦有一瞬间恍惚。
然很快她回过神,“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此次本官为平疫大臣,时疫不止,本官不归。既不能临阵出逃,自当与叶榆百姓共存亡。”
眼见着留不住,花狸无可奈何之际,突见华痴回来了。
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与他,“华少爷快些劝劝我家大人。”
“怎的了?”华痴面色顿变,疾声询问,“可是妹妹染上时疫了?”
“不是,”花狸摇头,凛声说:“大人要去城外查找感染源。”
华痴松了一口气,“正好我也要去,那我与妹妹一起前往。”
花狸:“……”
唯一能说上话的人没了,看来此事再无回旋之地,认命的回头,“奴婢且下去准备一下。”
说着又让人去叫铁灵和逐日一行人。
她一走苏希锦就问,“哥哥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同之处?”
“妹妹也发现了?”华痴意外。
苏希锦点了点头,将自己的疑惑告知与他。华痴听后神情一松,“倒与我想的对上了。”
“什么?”
“我怀疑此次时疫不是时疫。”
苏希锦不解,“什么意思?”
“还不是很清楚,只有一点,我觉得此次叶榆城时疫,不像时疫,反而有点像中毒。”
中毒?听起来比时疫还要荒唐。
什么毒可以铺盖这么广?叶榆乃大城,城中百姓没有十几万,也有几万。再加上附近村庄的人,那得需要多少吨毒药?
且既是毒药,一家同吃一种食物,那为何有的中毒,有的没中?
本来混乱的脑子更是一团乱麻,无论如何也理不清。
医署的医官听他说中毒时,也是这个反应。
“妹妹不必多想,”华痴一时也拿不准,“兴许是我想错了也未可知。”
“不,我相信哥哥,”苏希锦摇头,“既然时疫存疑,那么无论什么可能都应该去查一下。”
说完吩咐:“追风,你与铁灵去查一下附近水源。除开水源,其他凡事能携带毒物的,都谨慎查探。”
“大人,不好了。”正说着,花狸急匆匆赶了进来,“阿灵染上时疫了。”
“怎么可能!”苏希锦几乎条件反射般站起身,“她一直待在房里,从不曾出去!”
时疫也要有传染渠道才行,不说有接触,那也得与感染者见过面。
可自打来叶榆城后,铁灵从未出府,府中上下也不见有感染者。从何感染?
除非……空气传播?
这不是不可能,苏希锦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
“难道真是时疫?”华痴喃喃,也产生了怀疑。
苏希锦垂眸想了想,下定决心:“带我去看看她。”
“大人……”花狸不赞同。
“我就在门口,不进去。”她不相信空气传播假设。
在她印象里,没有什么时疫,是人影都没见着,隔着空气就传染的。
铁灵住在后院西屋,庭前有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树。
苏希锦带着花狸与华痴前去时,那丫头正关起门,在里面吭哧吭哧练武。
听到苏希锦来看她,铁灵苦着脸问:“大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什么?”苏希锦忍不住呵斥,“你现在感觉怎样?”
“还有力气练武。”
“身上有什么症状?”
“手背长了红斑,还有今日比昨日少吃了一碗饭。”
苏希锦又是无奈又是好气,“在感染之前,你有没有做什么或者吃什么与咱们大家不一样的东西?”
“没有……有,我嫌香难闻,把院子里的香灭了。”
“还有呢?”
“还有?想不起来了。”她抿嘴,“半夜睡不着,起来夹蚊子算不算?”
苏希锦:“……”
“你什么也别想该吃吃该喝喝,我与大哥先出去一趟,回来说不得就找到治疗的药方了。”
铁灵听话地应了,又开始吭哧吭哧练起武来。
苏希锦转头让花狸收拾行囊,与华痴一道,前往王坳村。
几人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到了王坳村,方下马车,一股奇怪的味儿扑面而来。
那味道臭烘烘的,像腐肉糜烂的味道。
“就是这个味道,”花狸忽然说,“咱们进城时就闻到过。”
苏希锦点头,带着几人在村中查探,却见迎面走来一位老太太。
因着时疫原因,村里人死的死伤的伤,而活着的都去了隔离区。这时候突然走出来一位病病歪歪的老太太,众人直觉得诡异。
苏希锦使了个眼色,花狸便上前问道,“老婆婆,大怎么家都走了,您一个人留在这里?”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浑不在意:“老婆子年事已高,本就是将死之人。死在哪里都是死,不如就死在自己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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