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是神圣庄严的,除了立法者,其他人不容修改。
可在封建社会,陛下的话就是圣旨,陛下的话就是法律。王公贵族因为其身份尊荣,大多不受法律制裁。
所以,法律明面上面对的是所有人,然因身份尊卑,弹性之大,实际约束最多的是底层百姓。
当律法出现漏洞,那钻漏洞获利最多的一定是上层人,受苦受累的一定是百姓。
“不知诸位有没有听过罪刑法定原则?”她问。
诸位大人你望我,我望你,茫然摇头:“没听过,还请苏大人不吝赐教。”
苏希锦勾唇解释:“就是说法律明文规定为犯罪行为的,依照法律定罪处刑;法律没有明文规定为犯罪行为的,不得定罪处刑。”
跟一群贵族谈法律,苏希锦有些牙酸,却又不得不说:规范完善法律,就是对底层人最好的保护。
“明文规定的按照法律定罪处刑……没有规定,不得定罪处刑……”谢卯寅喃喃自语,确实是这个理,过往破案审案,不都是这样的吗?
只不过无人用精简的语言,总结出来。
“那大人的意思是自告不可饶恕,亦不可减罪?”他问道。
“非也,”苏希锦摇头,“下官反而以为两种皆合理。”
“啊?”
这下轮到他们不赞同了。不是说罪刑法定吗?怎还可以适用自告。且减罪就减罪,无罪就无罪,怎么两样都可以?
苏希锦见状,解释了一句:“向方才谭大人说的那样,自告虽不可作为定罪依据,但可以影响定刑依据。”
谢卯寅却飞快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也就是说,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比如那些本来就关一两天或者打一顿板子的犯人,可以免除处罚?”
不愧是专业人士,苏希锦暗道他反应快。
“下官以为不可,”覃大人也明白过来,立刻反对,“如是这般,若有贼人调戏良家妇女,又向官府自告,岂不是无所处罚?”
那那些纨绔子弟,岂不是争相效仿?
“自然不是,”苏希锦摇头,“免除的是刑事责任,又没有民事责任,比如赔款等等。且同罪不适应多次自告,屡犯应加重处罚。”
这不就解决了吗?简简单单的道理。
谭大人激动得忘乎所以,一拍苏希锦脑袋,“小丫头,。”
小丫头?苏希锦嘴角抽搐,好久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了。按照官品来说,她比他高半级,应当用尊称。
好在她随性惯了,不在意这些虚的,见众人态度松动,都有些认同。才开始说下句:“那么问题来了,自告如何认定?在自告的路上被抓算不算自告?被抓后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算不算自告?”
“这……”
刑事堂又开始每日一论,来之前明明没人告诉他们,修订法律这般困难,锱铢必较。
“法律是成文的道德,道德是内心的法律。”苏希锦眨眼叹道,“下官观诸位修订法律,将犯罪和道德混为一谈,有些可能只是违背了公序良俗,定罪觉得轻,不定罪又说不过去,左右为难。”
“正是如此,”覃大人甚是认同,他们也曾因为这个烦恼,“大人可有好的解决之道?”
“有,”苏希锦干脆的点了点头,“很简单,分两部写。犯罪的写一本,违背公序良俗或约束民事行为的写一本。这样就解决了。”
门口处传来清晰的掌声,“苏大人果然善以简单思路解决繁琐问题,”
屋里众人齐齐看向门口,就见门外站着两男一女三人,分别为刑部尚书高大人、翰林修撰吕子慕和如今的第一美人六公主。
而方才夸苏希锦的话,则出自吕子慕吕翰林之口。
苏希锦与三人见礼后,才冲着吕子慕笑道:“多谢吕大人夸奖。”
后者回以一礼,“苏大人才思敏捷,便是陛下也忍不住夸一句’黄霸之才’,哪里需要吕某夸奖?不过是敬佩大人之才,有感而发罢了。”
黄霸之才?众人神色各异,那可是三朝元老,官拜丞相的名臣。其勤政爱民,仁厚宽和,深受汉宣帝和百姓推崇。
陛下这话,给了苏希锦莫大的肯定。其深层之意,让众人心惊心颤,看待苏希锦的目光也越见不同。
就连刑部尚书也跟着变了颜色。
苏希锦藏在官袍之下的手指,紧紧捏住一团。吕子慕不敢编造陛下,他说的话定然是真的。
但以周武煦的性子和他与吕家微妙的磁场,也不可能当着吕子慕的面说出这等随心之言。
那么,事实只有一种可能……余光瞥了眼单纯无辜,双眼明亮,在刑部东摸摸西看看的六公主。
她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陛下当真如此说?”苏希锦撇嘴,“那陛下肯定认为下官不适合做丞相了。”
一旁的谢卯寅笑道,“大人这是何意?”
苏希锦抿嘴,颇有些伤心,“大人想想看黄丞相一生外任,真正做丞相的日子不过五年。五年期间不仅无甚政绩,还被同僚嘲笑,陛下呵斥。民间诸多文人调侃汉朝无人,让黄丞相坐享高位。均人为黄丞相可为一方守令而不可为一国之相。这还尚且是男儿身呢,何况身为女儿身的下官呢?”
说完摇了摇头,十分可惜的样子。
强者从不惧怕有野心的人,而是惧怕有能力的人。若无能力,任你闹翻天,也不过是浅水滩里的小鱼小虾。
而苏希锦不一样,不管她有没有野心,有没有能力,反正她没资格。
女人?古来从无女人称相。
苏希锦不知吕子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奖她,是钦佩之举,还是是故意抬高她的身份,捧杀于她。
然不管怎样,以六公主不怀好意之态,她嘴里出来的话,必然是带毒的。
高尚书眼里的凌厉逐渐褪去,反笑着鼓励,“苏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大人治理两州,其丰功伟绩便是本官亦心生佩服。”
他心里暗道自己被吕家小子一句话弄破了防,苏希锦为人过于光明磊落,妇人之仁,缺乏心机和筹谋,并不具备平衡朝廷,监掌一国的能力。
何况她还有一个致命点:女儿身!
这个致命点注定她走不高走不远。
“非是下官妄自菲薄,这不明摆着吗?”苏希锦摇头苦笑,“下官不过有些小聪明,论治国理政,远不及诸位大人。”
“大人年幼,今后可以学习嘛,”高大人笑容和蔼,转头对谢卯寅等人夸赞,“真是后生可畏,想当初本官向苏大人这般大时,还在家中温书。”
诸位陪笑,跟着一顿好评。有夸高大人体恤下官的,有夸苏希锦后生可畏的。
唯有谢卯寅敛了神色,问道,“几位大人光临此处,可是有事相谈?”
高大人不语,旁边的吕子慕无奈笑道,“受陛下之命为高大人传旨,嘉乐公主听说几位大人在修订律法,忍不住好奇跟了来。”
听到有人说自己,嘉乐公主宛如一只活泼可爱的兔子,蹦蹦跳跳走了过来,“宫中忒无趣,与本宫之前待的尼姑庵一样,还是外面好玩。”
说完眨了眨眼睛,天真烂漫得让人忍不住纵容宠溺。
吕子慕与高大人皆笑着摇头,谢卯寅板正着脸,没有回应,其他诸位大人立正陪笑。
嘉乐公主突然歪着脑袋,在苏希锦和谢卯寅身上转了一圈,颇有怨念,“谢大人对苏大人宽和,为何对本宫如此严肃?”
“下官不敢。”
“如何不敢?”嘉乐公主撇嘴,“你方才分明在对着苏大人笑,对本宫可凶了,哼。”
诸人脸色微异,眼神也带了不同寻常的探究。尤其是一起修订律法的几人:谢大人对苏大人好像确实不一样……
不过作为“同事”,他们还是得一致对外,于是个个疑惑个个懵懂不解。
“应是探讨律法有所得,事实上下官对所有人都一样。”谢卯寅镇定自若。
嘉乐公主将信将疑,最后释然一笑,又高高兴兴夸起众人来。连带着苏希锦一起夸。
众人只当她小孩子心性,并未将此事放在眼里,很快就过去了。
临近应卯,众人将要散去,苏希锦建议谢卯寅立法先立原则。当律法有漏洞时,就以原则为准。
出门就见韩府深紫色镶金边马车停在路口,苏希锦面上盈起笑容,“不是说我自己回去的吗?又不顺路。”
“先习惯一下,”韩韫玉眉眼柔和,勾唇而笑,朝她招了招手,“今日怎的这般晚?”
苏希锦正想说刑部尚书莅临视察,就听身后传来六公主脆生生的声音:“咦,韩大人!”
“嘉乐公主。”韩韫玉收了笑,朝公主行了一礼。
嘉乐公主蹦蹦跳跳过来,埋怨他:“本宫就知道在这里能遇见你。”
言语之间她是故意来堵着他的。
苏希锦看了一眼神色黯淡的吕子慕,脑海里浮现出男追女的苦追戏码。
久等不到韩韫玉回答,嘉乐公主也不介意,关怀备至,“大人身体可好?可有什么不舒适之处?”
苏希锦垂眸,她这个未婚妻还在这里呢?当她死了吗?
韩韫玉悄然握住她的手,轻轻安抚,口里疏离而漠然,“多谢公主关心,下官一切安好。”
“这样?”嘉乐公主眉头不可察觉皱了皱,随即展颜欢笑,“定是本宫给大人的荷包起了作用。不过大人如今之状况不再适应那药方。待到明日,本宫再令送一荷包给大人。”
荷包?苏希锦抿嘴,被他圈住的手忍不住动了动。
韩韫玉摇了摇手,“多谢公主好意,那荷包下官未用。下官自幼有专门的方子,如今下官身子痊愈,更是不再适合用别的药物。”
听得他没用自己的荷包,嘉乐公主立刻红了眼,“本宫花了三月才找到那些药草,你竟然不曾佩戴。”
说完一扭头跑了,吕子慕立刻跟了上去。
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人,不用再做面子,苏希锦冷冷甩开握着的手,一言不发上车。
韩韫玉默默跟在他身后。
凌霄将头埋进胸口,心里直道活该,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被听雪拎起耳朵警告,只得规规矩矩坐好。
马车内,韩韫玉默默为苏希锦奉茶,替她按摩头皮。
“之所以收下荷包,是心存怀疑。”一边按一边解释。
苏希锦捧着茶杯,盯着杯中旋转的浮沫,默不作声。
“你还记得惠州凤仙楼的老板吗?”
握紧茶杯的手指无声用力,苏希锦心中挑眉:哟呵,不简单啊,连那个女人都记得。
男人果然三心二意。
“她曾对我用药,药上的气味与嘉乐公主给的荷包有相似之处。”
一个青楼女子,一个当朝公主,两人身份云泥之别,却用同一种香,实在奇异。
苏希锦心中一动,当初雪娘被仵作诊断为自杀,她一直心存疑惑。如今又来了嘉乐公主,两人一南一北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我自幼嗅觉过人,”韩韫玉手指轻柔按摩,絮絮说道,“与她一接触便察觉异处,遂不动声色收下荷包,拿给空智大师查探。”
“然药理精深的空智大师却未曾看出破绽,我心觉此事不简单,遂等华大哥回来向他求证,果真如此。两者都用到了同一味药材。”只不过嘉乐公主所用更隐秘。将药引下在自己身上。
说了半天还不见身下之人有反应,韩韫玉心下忐忑,忍不住解释,“从灵隐寺下来,我就将那荷包放在了多宝阁,并未佩戴过。”
“你别生气了好不好?纵使以后再怀疑,我也不收这些东西。”
“所以你抽屉里的荷包是嘉乐公主给的?”
“是……你不生气了?”瑞凤眼舒展,他仍不敢舒气。
“继续按,”苏希锦抬了抬下巴。
废话,她若生气早上了自己的马车,何必与他同出一室?
“既然有所怀疑,方才嘉乐公主说再送荷包,那你为何不趁机收下?”
“怕你生气。”
“我若不生气呢?”她挑眉。
“也不能要,第一次是确定,既然确定则不需要再求证。”他垂眸,“宫中一直有一只手对皇室下手,我怀疑嘉乐公主与那些人是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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