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阳光照到翰林院第五块砖时,就是翰林各官点卯的时候。
苏希锦踏过正阳门,发现今日上朝的众人看自己的目光,十分怪异。
按说平时也怪,今日更怪。平时他们眼里总是带着轻蔑与不屑。今日在这个基础上多了恐惧和忌讳。
因第二天当官,还没有熟悉的人,苏希锦找不到人探信息。
她往翰林院走,越走到里面人越少,及至翰林学士院,平常严格守时的学士,一个也没到。
“忘了”,苏希锦拍了拍脑袋,他们官职高,每日都需要上早朝。
将昨日未完成的史书拿出来编写,灵感正好时,一个小黄门带着圣上口谕前来。
“苏大人,皇上有请。”
苏希锦放下笔墨,拍了拍官服,问,“公公可知何事?”
莫非他们查到昨晚的爆炸声,是她让人弄出来的?
那小黄门见她年纪小,又深得皇上喜爱。想着她早晚也会知道,索性卖她一个好。
“昨日三更,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城南地上蓦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洞坑。诸位大臣怀疑是天神发怒。今日早朝皇上请了空智大师。”
苏希锦听着豁然明了,感情这是把她当成妖精了!
现实攻击不了她,就用迷信攻击她。
在这个信仰神明,忌讳重重的古代,她很可能会被赶出翰林院。
红砖绿瓦,雕栏玉砌,钩心斗角,福宁殿边角四根龙柱威武霸气。
苏希锦走进去的时候,一些官员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看她的眼神,犹如看一个祸害。
看来之前争吵很理解。
苏希锦在心里耸了耸肩,转头又看见一个熟人:秃头老儿,空智大师。
他今日头戴一顶金色主持冠,身穿大红色袈裟,手持金色长杖,闪闪发光。
苏希锦收回目光,低头叩首,“微臣拜见皇上。”
“平身,”周武煦严肃的声音从龙凤案上传来。
苏希锦站定。
就听周武煦问,“请空智大师看一下,苏大人是否与天神发怒有关。”
空智大师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回陛下,数年前老衲云游四海到达夔州,曾见过苏大人一面。那时候她年不过十,老衲就断定她会走仕途。”
“这……”众官你看我,我看你,惊疑不定。
一位身着朱服腰间配银鱼袋的大人站出来,恭恭敬敬询问,“那大师看看,苏大人的命理是否与社稷不利?”
“非也,”空智大师摇头,“苏大人女生男命,日干身旺,官印相生,福禄双全,乃不可多得的旺运。旺山旺水旺社稷,贤臣之相。”
“哗,”朝堂一片吸气声。
空智大师乃国师,十算十准,曾被先皇赞为“一言定众生”。
能被他说旺社稷,无人敢质疑。
周武煦原本就知“天神发怒”,是朝臣想踢苏希锦出局的幌子。然此刻听见空智大师这般说,更是喜上眉梢,大喜过望。
“恭喜皇上喜获贤臣。”就有善于专研之人,溜须拍马。
“臣等恭喜皇上,喜获贤臣。”
整齐一致,声势浩大,中气十足。
却还是有人怀疑,“那昨日天神发怒,难道不是因为牝鸡司晨?”
一口一个天神发怒,一口一个牝鸡司晨,苏希锦听得牙酸。
“若君明,则朝廷盛,何来牝鸡司晨一说?”
空智大师淡淡道,仿佛不想与凡人多说话。
“回圣上,”大理寺卿曾知书上前回话,“昨日事发,大理寺立刻派人前往查探,那声音非天意,而在人为。”
“那你方才怎么不说?”有人开始甩锅。
“本官方才一直强调,可你们有听我禀告吗?”
曾知书最是看不惯别人怀疑他的专业水平,办案能力。
那不是韩少卿在大理寺吗?谁人不知韩少卿与苏修撰关系好?便是死的,为了苏修撰,韩少卿也会将它说成活的。
众人心里嘀咕。
“那声音声势浩大,哪里像是人为?且说那坑宽约三丈,谁人可以做到?”有人质疑。
我!苏希锦在心里答,无奈时机不成熟,还不能说出来。
曾知书摇头,也是疑惑:“本官亦不知,目前还在调查中。”
初始他们怀疑是天外飞石,可并未看见陨石,反倒有股烟花的味道。
目前他们已经锁定了京城里几家制造烟花的商铺。
后面就没苏希锦的事了,她跑这么远,只露了个脸,又被带回的翰林院。
不多时下了早朝,翰林学士各个回到学士院。
有空智大师吉言,学士们对她态度缓和了许多。
啧,苏希锦唏嘘,封建迷信要不得。
一位身穿绛紫色官服,腰戴金鱼袋的精瘦老人,走到苏希锦身前,“你且去史馆,替本官寻一本《魏公传》。”
余下五人皆竖着耳朵偷听。
苏希锦知道他姓苟,想起韩韫玉的叮嘱,心里多了几分警惕。
于是脸上挂着笑,推辞道,“下官手里还有史书未编完,不如让黄内侍走一遭?”
官场第二步:不要做职责外的事。
“糊涂!史馆重地,岂是他一个无品无级的阉人可以进去的?”苟学士横眉冷眼,声音严厉。
“史书一时半会也修不好,你且先去帮本官寻得《魏公传》来。”
苏希锦勾唇,这个苟大人一看就没看过《甄嬛传》,一口一个“阉人”,迟早会倒在阉人手里。
“既然是苟大人安排,下官听命便是。”
史馆位于升龙门东北方向,与昭文馆、集贤院同一处,位于二楼。
苏希锦找了书,由史馆编俢登记后,回到翰林学士院。恭恭敬敬将书交给苟大人。
对方接过书,一个眼神也不愿赐给她。
苏希锦勾唇一笑,“大人且等等,”她回到座位,拿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道,“还请大人在这上面签个字。”
苟大人拧眉,不耐烦转过身,“借读卡?你什么意思?”
“下官帮大人借书,然史馆记录的却是下官的名字。史馆里的书籍珍贵万分,若书丢失,下官担不了责。”
她刚进体制内的时候,上司让她去借一份机密文件,她借到后直接交给了上司。
后来机密室的人催她交文件,上司却说不在他那里。因着是她借的,自然该她还。
如果不是因为有贵人相帮,她当时就会被记大过,与政治无缘。
被拆穿心思,苟大人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你是怀疑本官苛扣书籍不成?”
“大人风光霁月,行事磊落。下官是担心大人身边的小厮不注意,丢失了书。”苏希锦一脸歉意,请求体谅,“下官初入朝堂,实在得谨慎小心。”
“你还知道初入朝堂呢?”苟大人阴森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鬼精鬼精的样子,哪里像新手?分明就是官场老油条!
忽略他气极不甘的脸,苏希锦盯着他签了字,才回到座位。
得罪人总比自己背锅好。
翰林院其他几位大人一直注意着这里的情况,见苟大人签了字,都埋头工作。
原先只当这丫头恃才傲物,想不到还有几把刷子。
以后可好玩了。
又是枯燥修史的一天,未时,苏希锦准时应卯。
有昨日那一回,今天众人不再说什么。
去往东华门的路上,一个圆滚滚的身子像炮弹一样,朝苏希锦奔来。
苏希锦将他从自己腿上扒拉下来,“微臣参见六皇子。”
“免礼,”小团子霸气地挥了挥手,“苏大人,你这是要出宫吗?”
苏希锦挑眉,“正是。”
“那你也带本宫出去吧。”小团子抓着她的手,咋咋呼呼,“你带本宫出宫,以后本宫就罩着你,”
“六皇子莫要为难下官,”苏希锦无奈,“皇子私自出宫,是为大罪,下官不敢。”
“哼,胆小鬼。”六皇子甩开她的手,迈着小短腿往外走,“本宫去找韩少卿。”
“韩大人这会儿必定不在府衙,”苏希锦可不敢让他一个人离开,“六皇子如何出宫的?身边的侍卫婢女呢?”
官员办公的地方与皇宫,就隔了一道大庆门,六皇子到这里来,必定有人带他出来。
“皇叔带我出来的,”六皇子撇嘴,“他被父王叫去了,让我来找你。”
周绥靖是武状元,被皇上封为六品校尉,保护封都城安危。
这个周绥靖,真会给自己找事做。
“六皇子出宫想做什么?”
“本宫想吃城南的水晶糯米糕,冰糖葫芦,醋溜雪球,翡翠丸子……”
“那这样好不好,”苏希锦蹲下身跟他商量,“现在天色不早了,出去也玩不了多久。”
“不如明日,下官将这些东西给六皇子带进来。等下次天色早时,六皇子再让郡王爷带您出去?”
六皇子嘟着脸,歪头想了很久,最后不情不愿答应,“那好吧……你可要给我多带点。”
“自然,”苏希锦一口答应,“现在下官送你回宫?”
六皇子苦着一张脸,不情不愿的答应了。
路上牵着苏希锦的手,东问西问,“娘亲说你是第一个女状元。”
“嗯。”
“父皇说你很聪明。”
“也没那么厉害,比天下第一聪明还差了点。”
“谁是天下第一?”
“你父皇。”
……
大庆门,伺候六皇子的婢女和侍卫心急火燎,急得团团转。
看见苏希锦牵着皇子回来,个个如蒙大赦,感恩戴德。
人送到,苏希锦也松了一口气。这冤家要是在她手里出事儿,她吃不了兜着走。
与六皇子约好明天见,苏希锦转头,与二公主和吕子芙擦肩而过。
两人眼神皆复杂。
“公主甘心嫁给韩遗玉吗?”看着远去的背影,吕子芙抿唇。
宫里都传她嫁韩遗玉,是因为那张与韩韫玉五分相似的脸。
二公主收回目光,淡淡道,“有何不甘?”
“韩遗玉毕竟庶出。”
“只要是我的驸马,庶出又如何?”二公主斜睨了她一眼,“还请吕小姐唤他一声大人。”
吕子芙淡然一笑,“是阿芙嘴快了。阿芙只是替公主感到遗憾。”
二公主轻嗤,怀里的猫懒懒的趴在她手臂上,十分温顺。
“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自己去取争。莫要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技俩。”
“苏大人虽身世低微,但寒窗苦读,考取状元,入朝为官,为天下女子杀出一条血路。便是我也无话可说。女子生存本就不易,何必互相耗斗,断了后路。”
她说出这段话便抬着下巴走了,留下青红交加,脸色难看的吕子芙。
虽然答应了六皇子,苏希锦却陷入了为难。一是食物不能过夜,而明日早朝时,店铺未开门。二是皇子饮食把控严格,一点意外也不能出。若吃了外面的食物拉肚子,她就成了谋害皇室的凶手。
她眉头轻蹙,手里端着一杯茶,低头沉思。
“大人是在想皇子采买之事?”花狸笑问。
“嗯。”
“大人不若让府上厨娘做这几样小吃,反正亦不难。”
苏希锦眼前一亮,她竟然没想到这个。韩韫玉培养出来的人,果然周到。
正好她打算缓和一下翰林同僚之间的气氛。
这倒是一个不错突破口。
马车缓缓而行,车幔随风微微飘荡,带着车轮周转的声音。
突然,一辆紫色厚顶马车横跨在路中央,拦住她们的去路。
“车内可是苏翰林苏大人?”一道年轻而邪气的声音传来。
“是臻郡王。”
花狸小声提醒。
苏希锦明了,也不掀车帘,答道:“正是,郡王爷何事?”
“哟,光听声音,就猜到是本郡王,看来苏大人对本郡王关心得紧。”臻郡王邪笑,十分不怀好意。
苏希锦不语。
“听闻苏大人才貌双全,本郡王想瞻仰瞻仰陈国第一女状元的风貌。”
“那日打马游街,想必郡王爷已经看到。”苏希锦声音疏冷,“下官急着回家,还请郡王爷让个道。”
“想起来了,”臻郡王一拍脑袋,吊儿郎当,语气轻浮:“本郡王是见过苏大人状元的风情,但未见过苏大人身着官服的风情。还请苏大人让本郡王见识见识。”
这是什么牛马蛇神,苏希锦内心吐槽。
同为郡王,赶周绥靖差了十万八千里。
“小姐若不喜欢,奴婢出去拦住他。”
“不用,”苏希锦摇头,对外扬声道:“郡王爷再不让,下官就直接闯过去了。”
说着叫了声“逐日”。
哪有让女子掀开车帘露面的,便是告到御前她也占理。
他是皇室子弟,她还是朝廷命官呢。
“苏希锦,你敢!”敬酒不吃吃罚酒,臻郡王陡然变脸,语气暴躁,气愤。
“你看我敢不敢!”
这句话不是她说的,车内苏希锦与花狸面面相觑。
“周乐臻,胆子肥了啊?你皇叔的人也敢动。”
是周绥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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