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云雾,似轻纱上缀着的浅绿色松石,又似在一片绿色的毯子上绣上了云朵的形状。
南柚和穆祀一高一矮,并排而行,跟在大神使身后。
脚下是长长的一条云间小道,通往后山,时隐时现,像一根悬在两山之间的蜘蛛银线。
三人都没有说话,除了脚踩在枯黄树叶上清脆的碎裂声,一路寂静。
一刻钟之后,一座半圆的只能容纳两人同行的木拱门出现在眼前,大神使大步踏了进去。
穆祀和南柚紧跟其后。
南柚以为里面会是封闭的密室,会是修炼的法阵,会是悬崖的尽头,但没想到,这只是一座漂亮的长满了嫩叶繁花的院子。院子里开凿了一方小小的池塘,金色的锦鲤在水里曳动鱼尾,漾起扩开的涟漪。院子的正中,摆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石桌旁,三三两两散落着四五张藤椅,沐浴着晨起的绒光,像是镀上了一层漂亮的碎金。
“坐吧。”那位十分平易近人的大神使扯过一张藤椅坐下,又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道。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上位者身上不自觉散发的威压尤为强烈,南柚其实有些紧张。在朝大神使行过礼之后,她垂着眸,跟穆祀一起,顺从地在藤椅上落了座。
很快,头顶长着两片叶子,穿着蓬蓬花裙的树灵们给三人奉上了热茶和新鲜的水果。
大神使凝目看了他们几眼,半晌,含着笑的双眸微微眯了起来,像是透过眼前两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回忆起了神山之上,圣湖之畔的那场对话。
“——公子为何将天族太子与星界星女交到臣手中?”尘书在听闻神令的第一时间,就上了神宫,寻了一圈,在圣湖湖畔找到了握著书卷翻阅的神主。
神主身上像是糅杂了清晨的薄雾和云岚,面容看不真切,只露出一双温柔而干净的眼眸。
听到尘书的问话,他将书卷合上,轻轻放在一侧小树边的石桌上,这才抬眸,声音清润:“你不愿?”
“公子所令,尘书莫有不从。”尘书脸色认真起来,一张方脸显得格外严肃,他道:“天族太子穆祀,确实是这一辈年轻人中的领头者,他的天赋十分不错,就算是没人干预引领,也能走出很远,老九和老二都想要他。”
“他是个可塑之才,未来的六界,需要他。”神主的每个字眼,不论是夸赞还是陈述事实,语气都是浅而淡的。
这是一份很深重的信任。
隔了半晌,尘书又道:“那星女呢?她的实力,在诸多的少君少女君中,并不算出众。”
他跟在神主身边很久了,一年年四季交替,春去东过,他的话语里,从未出现过女这个字眼。
就连神山中伺候的精怪,都是男子。
整一座和尚庙。
神主食指摩挲了一下左边突出的腕骨,他的肤色极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那种冷白,在日光下,泛出水玉一样的细腻光泽。
“星族,在将来,或会发挥不小的作用。”神主眉头很浅地蹙了一下,声音没什么起伏,依旧显得温柔清透。
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尘书却懂了。他朝神主抱了下拳,郑重其事地道:“公子放心,三千年内,尘书尽所能,必定将他们带得能够独当一面。”
神主未曾言语,只是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眸中透出了星点的温和笑意。
“不必拜师。”在尘书转身离开的前一刻,神主用手指抵了抵眉骨,“顺其自然,再做观望。”
于是,穆祀和南柚,便没有给尘书奉成茶,也并没有叫成一声师尊。
清风拂面,尘书迅速回神,端起茶喝了一口,眼也不抬,笑道:“尝尝,里面加了神山独有的草凝露,带甜味,小姑娘应该都会喜欢。”
南柚便也捧着抿了抿,但并没有品出茶味,相反,像是她常喝的一种汁浆,甜得甚至有点腻人。
她侧首去看穆祀的神情,在察觉到某一刻的僵硬时,很浅地扯了下嘴角。
这一看,就是放多了凝露。南柚突然想起星螺说的,神山中千万年都没有女子进出,大神使应该以为,越甜的东西,她就越喜欢吧。
尘书和穆祀都只喝了一口,就默契的一先一后放下了茶盏。
小姑娘的脸很小,巴掌大,喝茶的模样很文静,眼眸弯弯的,这让不知道多少年没跟女子接触过的尘书有些稀罕。
有点可爱。
尘书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他将身子往藤椅上一靠,手掌搭在膝盖上,半晌,开口道:“我这个人,对一些虚礼没什么讲究,主峰之上,也并没有很多的避讳和禁忌,你二人无需拘束,按照自己的性子行事即可。”
“尘书主峰人少,你们两个作为师兄师姐,又因神主亲自下令,入我主峰,修炼方面,就更得勤劳恳切,不断求索。我会亲自带你们,希望千年之后,你们可以让我,让其他九峰之人,看到你们的进步。”
尘书平时笑着的时候,和蔼亲切,一旦收了笑,那股气势便出来了。
穆祀无声颔首,少年气度不凡,哪怕在大神使面前,也依旧没半分畏缩和束手束脚,又恰到好处的拿捏着中间的分寸,进退有度,姿态自然。
尘书站起身,几步停在南柚跟前,声音比起跟穆祀交谈的时候,又更温和一些:“你的修为不强,停留在刚入门的阶段,心法也才修不久,肉身力量薄弱,比起你师兄,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也是短期内最容易看到进步的,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南柚当即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没有胆怯和被打击的自暴自弃。
她知道,尘书说这些话,是想让她朝穆祀看齐,以他为目标,因此更要努力追赶他的步伐,让自己迅速强大起来。
从后山回去的路上,穆祀突然握了下南柚的手腕,又很快松开,他眉目舒展,眼里噙着笑,声音中是某种显而易见的愉悦意味:“明日听课,不要迟到,师妹。”
接下来的千年,南柚和穆祀几乎住在了后山。
尘书丝毫没有手下留情,永远卡在他们能够承受的极限上,虽然格外欣赏和喜欢南柚一次次咬牙爬起来的坚强和韧劲,但该布置下去的任务,丝毫不比穆祀少,两个人忙得跟陀螺似的,转完了又转,在这样高强度的训练之下,南柚的修为突飞猛进。
她的天赋本就在顶尖之列,再加上尘书的指点,穆祀的陪练,现在已经达到了千年前流熙的水准。
而那是她大哥哥苦修数千年才有的结果。
在她这里,一千年不到的时间,就已经达成了。
这样的进步,不可谓不吓人。
这日一早,尘书在看到南柚的展示的招式之后,破天荒的点头夸奖了一句。
她的年岁到底摆着,整个人都有些绷不住,尾巴都要摇起来。
结果下午,尘书点了点穆祀,道:“去,压制修为到千年前,与你师妹打一场。”
尘书在一边盯着,穆祀没敢偷偷放水,两人你一招我一招的对决,局势瞬息万变,十分凶险。
在第一百招的时候,南柚开始落入下风。
第三百回合,她手腕上的长鞭被穆祀捉住,顺势一扯,她整个人在空中划出一道纤细的力道弧线。
胜负一分,两人在尘书面前站定。
“右右,三百招之内,你师兄未曾对你使用重瞳之力,他还留有余地,而这,仅仅是他千年前的修为和成就。”尘书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如今的形势下,我们只能朝前看。只有看着远方的路,才能一直不回头。”
南柚脸上的笑早就已经消失,她盯着自己的脚尖,连着点了几下头,小鸡啄米一样。
“今日到此为止,这段时间你们两个辛苦了,休息半日吧,明日再来。”尘书干燥的手掌落在南柚的发顶,安抚一样地轻触了下,道。
南柚抱着自己的长鞭,在一边的树下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祀收了剑,就见庭院的石桌上,不知从哪弄出来一坛美酒的尘书朝他招了两下手。
他看了眼南柚,想了想,几步走到石桌前坐下。
昔日的少年锋芒淡下去,变得成熟,内敛,像一坛深埋在泥土里的酒,终于摒除的杂质,开始散发芳香,纯粹,醉人。
“行了,别看了,回神。”尘书没好气地道:“右右也不是小姑娘了,这点情绪,她自己能消化掉的。”
“她已经很努力了。”穆祀禁不住皱眉,道:“她来的时候,基础太薄弱了,千年的时间,能有这样的进步,就算以她的天赋,也必然在暗地里吃了不少的苦。其实,以她的性格,今日就算不来这一出,她也不会放任自己迷失的。”
“是啊。”尘书抿了一口酒,缓缓陈述事实:“或许十天,或许半月,让她开心开心,其实也什么不可以。”
“只是这段时日,她明明可以拿去做更多的事。”
说话间,南柚将鞭子缠在手腕上,足尖一点,像一只灵巧的燕,几下消失在院子里。
穆祀放下手中的酒盏,想了想,怎么也不放心,他起身,道:“我去看看。”
南柚回到了山腰上的院子。
这千年里面,其实她不常有时间来这里歇息。很多时候,她昼夜不分,闭关和修炼,都在后山。
孚祗和长奎留在院子里,他们虽然是南柚的从侍,但显然,尘书不会像指点南柚和穆祀一样指点他们。
正午的太阳光分成千万缕散下来,院门敞开着,每一笔都像是古画的轮廓。
院子里,清隽的男子捧著书卷,似有所感想要抬眸,一股力道就像是炮弹一样地冲到了怀里,他蹙了下眉,揉了下小姑娘的发顶,声音里有些责怪的意味:“怎么突然撞上来。”
他顿了顿,又问:“疼不疼?”
南柚点了点头,又摇头,手就是不撒开,她憋着声音,闷声闷气地问:“长奎在吗?”
“他才出门,去换东西了。”
听到只有他一个人,南柚的身体松了下来,也彻底绷不住了,她嘴瘪了瘪,眼泪立刻流到唇瓣上。
这是第一次,她成年之后哭鼻子。
她哽咽,也不是那种梨花带雨不出声的默默流泪,她一边淌眼泪,还得一边跟他诉苦,一句话恨不得要拆分成好几段。
孚祗静静地听着,他伸手,哄小孩一样的上下轻抚她的脊背,她说一句,他就应一句,附和着她语无伦次的念叨和难过。
他知道,这一千年,她太累了。
哭累了,南柚的手也像是藤蔓一样的缠在孚祗的腰身上,她抽抽噎噎地提醒:“让我睡三个时辰,就三个时辰,天黑之前,把我叫起来,我晚上还要去练剑法。”
孚祗抚了抚她散下来的长发,极温柔地嗯了一声,道:“臣记下了。”
跟着南柚来的穆祀,整个人沉浸在碎金光芒中,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幕。
一千年的朝夕相处,同吃同住,她的心事,她的崩溃,还是一如既往,属于另一个人。
穆祀闭了下眼。
心一下接一下地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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