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御来到的那座村庄叫做宁沟,一到村口便被村长派来的几个年轻人护送到了祠堂,所有的重伤员都被安置在那处,大概有几十人的样子,偌大的祠堂里弥漫着或高或低的痛吟声,一片愁云惨淡。
这场乱斗已经被村长平息了下来,据说还有邻村的一些人参与了斗殴,如今没受伤的都被邻村的人自己带走了,受伤的就留在了这座祠堂里。
萧御先进去检查一下众人的伤势,守在伤员身边的村民一见大夫来了,顿时拥了过来,生怕自己比别人慢了一步就抢不到大夫医治,都想要将萧御拉到自己那边去。祠堂里顿时吵成一片,差点又动起手来。
二九带着两名侍卫将萧御和百灵护在身后,不让村民近身。
萧御被吵得头都晕了,村长和几名老者在外面看着又乱起来的村民,恨其不争地气得跳脚。
“都闭嘴!谁再吵吵就扔出去!平常都是沾亲带故的人家,打成这副样子就够丢脸了,现在还要争,宁沟村的脸都叫你们丢光了!”
村长一通怒斥,众人便呐呐地收了声住了手,不敢再吵,只是仍旧围在萧御身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萧御吁了一口气,走到前面道:“大家不要着急,肯定都会看上的。你们越急反而会拖得越慢。”
这是村民们头一次见到广安堂的凤大夫,似乎跟传闻当中那个与简六小姐争夺世子宠爱的人很不一样。
眼前的人是一个模样十分清秀的少年,他不像其他那些贵人一样,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也不像简六小姐一样,打扮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下凡,令人心生敬畏,只能仰望。
少年穿着简单的长衫,俊秀的面容带着一派和气的微笑,令人望而心生亲近,却又不敢唐突。
萧御站在众人视线中央,便听到一些小声的议论。
“不是说广安堂的凤大夫是谢世子的世子妃么?怎么是个男的?”
“女扮男装吧……”
“为什么不遮面?贵人不是讲究这个么?……”
萧御心头微囧,只能听而不闻,回头冲着站在一旁的村长道:“村长,劳您取来一些有颜色的带子,够三四个颜色就好。”
村长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多问,立刻吩咐下去让人去取。
村庄里百姓生活穷苦,哪里有什么鲜艳颜色的布带,村长夫人抱着一个箩筐兜着些布条,着急慌忙地赶了过来。
萧御看了一下,都是些灰不溜秋的布带子,有几条红色的估计是哪个姑娘扎头的绳子。
萧御让百灵拿着,自己检查过一个伤员,便让百灵给那人系上一条不同颜色的带子。
伤员太多,伤势不一,用灰白蓝三色布带先给伤员分个轻重缓急出来,伤势最重的几人就用上了姑娘们的红头绳。
花了十几分钟扎好布条,萧御和百灵换好衣裳净了手,便抱着医药箱进去挨个给伤员处理伤口。有些伤得太重的还要清创缝合,所幸他带了足够麻酸药和桑皮线,清创盐水不够了便现煮一些金银花水。祠堂外面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好奇的村民,看着他在伤员皮肉上穿针引线,不时惊叹出声。
“原来要这样治,怪不得简六小姐没有来呢。”有人小声叹道。
二九在祠堂的院子里找了个角落抱臂靠着,面上懒洋洋的,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却将每一个在祠堂内外出入的村民打量了个透彻。
此时听到几个半大小子围在窗户边上议论,二九捡起一颗小石子往其中一个少年身上砸了一下,咻了两声,示意那几个少年过来。
少年们乖乖地走了过来,面色带着几分畏惧和讨好。
“官爷,什么事?”
二九眯起双眼道:“你们刚才在说简六小姐?她也在这里?”
一名少年回道:“她在村东头的粥药铺子里派粥派药呢。”
二九哼道:“这次争斗不是她的粥药铺子惹来的麻烦么?她也是大夫,有现成的你们怎么不找,还非得绕道去京城找凤大夫啊?”
少年道:“找了,怎么没找,村长大娘亲自去请的呢。简六小姐一听说,也急着要过来,可是刚出铺子不远就昏倒了。她的丫鬟说简六小姐这些天在铺子里不眠不休地照料,所以身子虚弱,不能给大伙看病了。就给了我们好几筐治伤的药材,现在都在祠堂里堆着呢。”
二九讥笑了一声:“晕倒?她晕得还真及时。”
几名少年面面相觑,道:“我们也觉得。不过村长大娘说了,简六小姐是娇滴滴的大家千金,本来这种场面也不该请她过来,是糖……糖什么了人家。”
二九面上讽笑更甚:“村长大娘说的?”一个急着求人救命的农妇,哪里还能想到这些,多半又是简家那几个长舌妇的丫鬟教的。
以前他还觉得简六小姐是难得的女中豪杰,谢世子对简家又十分照顾,他也曾以为简六小姐会是未来的世子妃。却不知为何,不过半年光景,简六小姐就全不似以往那个令人只能仰望的高贵女医了。
二九透过窗户看向祠堂里,现在暂时成为他的主人的那个少年此时蒙住了半边头脸,只露出一双明亮严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自己手下的动作。
“真是傻得可以……”二九淡笑着低喃道。
虽然世子和凤大夫都没有说,身为二人贴身侍卫的二九却早已发觉,凤大夫根本不是什么凤大小姐,而是实实在在的男儿身。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人经历了那些龌龊和不平之事,为何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安之若素。
谢景修离开之后,他就成了凤大夫的贴身侍卫。
身为侍卫队的头领,他有权越级为他处理一切可能造成危机的事件,包括在凤云宁百般刁难之时出手掐灭那个不稳定因素,包括阻止他亲涉险境,为这些参与斗殴的村民治伤。
可是他全部放手让他自己决定,反正他只要保证好世子妃的安全即可。
这一次很明显是有人故意设的局,借抹黑广安堂来抬举简六小姐,不知他到底看没看穿?
人家是以有心算无心,二九只想看看,到底要被逼到什么地步,他这位好心的“世子妃”才会亮出獠牙。
萧御和百灵二人穿梭在伤员中间,还有一个村里的赤脚大夫在一旁帮忙。
简家送来的那些药都是好东西,萧御让那个大夫照着现有的草药开一个祛邪的方子,在祠堂外现垒起好几个灶台,吊上药罐子,熬出汤药来喂给伤员喝。
伤势最轻一级的,便让二九分派几个侍卫来帮忙包扎。
原本乱糟糟的祠堂,瞬间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众人一通忙碌,从傍晚时分一时忙到月上中天,总算将祠堂里的全部伤员都处理完毕。
萧御从最后一个伤员身边起身,回头一看却吓了一跳。只见整个祠堂院子里火把通明,人挤得乌泱乌泱的,恐怕大半个村子的村民都聚在这里了,还有些没挤进来的都在围墙上坐着。
想来是村子里素来缺少娱乐活动,大家都当看大戏一样了。
二九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搁在萧御身前。
“凤大夫,洗一下手吧。百灵,伺侯你主子净手。”
说完又出去端了几大盆清水进来,并一个空盆,将随身带着的水囊取下,往空盆里注满了一盆清洌的液体,瞬间酒香四溢。
“世子令手下能人异士亲酿的烈酒。”二九笑道,“外面买不到的。”
专门供世子妃洗手的。
萧御点了点头,和百灵一起将手洗净消毒,这才向村长交待后面的安排。
“这么多人,不能都在祠堂里窝着,伤势轻的还是暂且回家去吧。祠堂里也要用清水打扫一下,让重伤的人暂且在此休养。我会在这里守到明天,等伤员情况稳定了再回去。”
村长一迭声地应了,安排青壮劳力帮着各户人家将轻伤员送回各家去,又让自己的老妻带人打扫祠堂。
村长的妻子人称胡大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因常年在地里劳作,满面风霜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人却十分精练能干,叫上了几个农妇拿上清水抹布,就开始在祠堂里忙活起来。
二九走到萧御身边,道:“凤大夫,你先去歇一歇吧,我来守着就好,有事我叫你。”
萧御一怔,笑道:“我去哪里歇去?难不成还得麻烦人家村民,算了吧。”
二九撇了撇嘴:“您便是要去住,我们也不能让您如此委屈。”说着在前面带路,示意萧御跟他走。
二九带着萧御走到祠堂外,指着不远处的空地上仿佛凭空出现的一顶帐篷:“凤大夫去那里休息吧,里面的铺盖都是没用过的。我安排人在外面守着。”
萧御惊得瞪大了眼睛,走到帐篷边上掀开帘子往里看了看,里面只放了一张不大的单人床,铺盖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
这应该是行军的装备吧……
二九解惑道:“跟随世子的兄弟都有一整套装备,这是新的,没人用过。”
萧御:“……”谢世子的数字军团到底是个什么性质的队伍?
不等萧御说话,一抹纤细的身影突然从不远处袅娜走来。身姿若柳,长纱遮面,行动处惹来一路上村民驻足观看。
简六小姐走到萧御面前,看了那帐篷一眼,向萧御行了一礼:“见过世子妃。”
萧御向她点了点头,笑道:“简六小姐也来帮忙照顾伤员?”
二九在一旁挑唇笑了笑,不阴不阳地道:“简六小姐不是劳累过度,昏倒了么?”
简六小姐轻声道:“听说有许多村民受伤,我终是心内难安,还是想来看看才放心。”
胡大娘正带着几名农妇抬着水桶从祠堂里出来,远远瞧见萧御等人,便忙擦着手走了过来。
“世子妃娘娘。”胡大娘笑着恭敬地行了个滑稽的礼,一声娘娘却叫得萧御囧到飞起。
“别,大娘叫我凤大夫就好。”
胡大娘马上改口:“凤大夫娘娘。”
萧御:“……”为什么您就是跟娘娘过不去。
胡大娘笑道:“刚才几个官爷说要在这里给您盖个帐篷,要我说帐篷哪有家里住着舒服。我家老头子早让我收拾好一间屋子了,收拾得干净得很呢,偏偏官爷们不愿意。反正凤大夫您想什么时候到我家休息,跟大娘说一声,大娘带你过去。这里少什么也跟大娘说,大娘都给你拿过来!”
萧御架不住胡大娘这么热情的招待,忙道:“这里就够了,我就是睡一觉,在这里守着也方便。”
胡大娘又呵呵笑着恭维了一通,这才转过身去,似乎才看到站在一旁的简六小姐似的,惊讶地叫了一声:“呦,这是谁啊?!大半夜的白花花的一片,吓着大娘了。”
简六小姐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唤道:“胡大娘。”
胡大娘原本对简家医馆十分尊敬,这是简家十几年来积累下来的好名声,这一次能顺利占回原来的粥铺空屋子,也多亏了村长和胡大娘帮忙。
只是现在胡大娘明显对简六小姐十分不满。
“原来是简家的千金小姐啊,您贵足怎么来踏咱们这贱地了呢?”胡大娘拉长了音调,夸张地向后退了一步,离着简六小姐远了些,“大小姐不是头昏么,那就好好在家躺着,乱跑什么呢。您可别往咱们这儿来,省得您又昏过去了,您那忠心耿耿的丫鬟又找大娘我拼命。大娘一条贱命不值得什么,也担不起您这说昏就昏的劲头啊。”
简六小姐身形晃了晃,长纱下的面庞看不清楚神色,萧御却不难想象她此刻的难堪。
这胡大娘倒好像专门来找茬的似的,句句夹枪带棒的,不知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龃龉。
一旁的丫鬟忙扶住简六小姐,怒视向胡大娘:“胡大娘,你怎么说话呢?!”
“你可别瞪我,看我没说错吧,她昏一昏就有人要跟大娘我拼命,我躲着还不行吗。真是,就没见过这种人。怪道人都说,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患难见真章呢,大娘今日可算全都见识了。”
胡大娘大声地说着,朝着不远处的农妇们走去,一群人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抬着水桶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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