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短短一个上午,已经整整六次了!
这是高至裳第六次抱着文件夹在贺磊办公室门口徘徊观望了。
门是常年半掩着的,大约成三十度夹角。她处心积虑、费尽心机,终于找到了途经径走道上存在着的那个特殊位置—恰巧能通过缝隙,看清里头办公桌前坐着的贺磊正在做些什么。
用左胳膊将文件夹夹在身前,高至裳站定,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解锁,打开相机功能……她感觉自己不是来磊欧科技工作的,而是来当“特工”的!这全拜昨晚某个哭得昏天黑地的好闺蜜所赐!
“哎?高至裳,你又来送材料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诧异的声音,手机重新落回袋里,高至裳转身堆出一个“做贼心虚”的笑容:“啊,是啊。企划部做了很多不同方向的初步创意案,征求贺总的想法以后我们才好找一个方向深入策划,所以文件会比较多!”这套说辞是她早想好的。
“哦,这样。”顾秘书听完点点头,也没多想,打过招呼就走,“贺总派我出去一趟,先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高至裳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多逗留,想着午休时间也快到了,该把这份被自己来来回回当幌子用了一上午的文件给送进去了,于是又走了几步上前叩门:“贺总,我是企划部的高至裳,来送材料。”
“请进。”
贺磊的嗓音朗润清雅,西装外套被他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衬衫款式修身,第一颗纽扣没有系着,领口微敞,状态放松。高至裳推门进去时,他正放下咖啡,左手不离键盘,又十分连贯地敲击了几下,才抬头看向走近桌前的她。
“有份材料,需要您签字。”高至裳将文件夹翻开,转好方向,放到贺磊手边。
简单翻看后,贺磊边签字边问道:“这送材料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策划专员来做了?宁辰让你来的?”
这个年代还坚持用钢笔的人真是少见啊。注意力不自觉被他手中的笔吸引,高至裳竟不小心忽略了上司的两个问题。
没得到回应,却发现这个小学妹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手中的钢笔。贺磊有些好笑,将签完的文件合上夹子递回给她。
东西到眼前了,高至裳这才回神,急忙接过道歉:“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贺总刚才是不是交代了什么事情?我这次会认真记下的!”
“你很喜欢这支钢笔?”贺磊只是挑眉,笔在指尖一转,亮黑色的钢琴漆光泽莹润,“识货?”
“LAMY(凌美)的Dialog3(焦点3)。瑞士设计师设计,将钟表的机械设计原理运用到钢笔的制造工艺中,通过旋转出笔,是一款无盖的墨水笔,堪称墨水笔设计的一场革命。”高至裳也不忸怩,知道什么就答什么。她对钢笔有着莫名的好感,所以但凡名牌推出的经典设计都会关注。
听她背书似的标准回答,贺磊不由得一抿唇,用惯有的幽默打趣道:“我还以为现在的学妹们看到我这样用钢笔的学长,只会评价一句‘老古董’了!”
“不会,贺总在A大还是很受学妹们欢迎的。”高至裳一本正经地摇头,毕竟她就摊上了个鲜活的例子……
居然被这么认真地反驳,贺磊失笑着摆摆手:“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刚才是问你,宁辰为难你了?以后这种送材料的事情让各个部门打杂的文员来做。”
高至裳忙不迭否认:“没有,没有!宁总监对我很好,很热情。是我自己想熟悉一下环境,就主动来送材料了。”她觉得宁总监看自己的眼神,活像在看一只能下金蛋的老母鸡,恨不能她下一秒就咯咯咯下出个能让企划部扬眉吐气,让整个公司日进斗金的“创意蛋”,从而保住他日渐稀疏的发顶不至于完全“沦陷”。
“嗯,不急,这才第一天,下周就都熟悉了。”贺磊闻言,想着自己这个企划部总监虽然个人能力平庸了些,倒也不是拎不清又气量小的人,便轻点点头,“可以了,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打扰贺总。”
退出办公室时,高至裳没忘要将门掩上,转念又想起昨日吴潇潇的“殷殷嘱托”还没完成,于是把门与门框之间的夹角留大了些,然后面朝门,一步步在走道上向后倒退,时间也在脑海中倒转回了将尽二十四个小时之前……
当时,高至裳被告知录用后就下了楼,本以为吴潇潇会在写字楼外等自己,却左右不见人影,拨了好几次电话才接通,一接通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刺穿耳膜!
“潇潇,你怎么了?”高至裳当时是真做了最坏的打算,什么绑架拐卖、劫财劫色之流,她都决心与好友一起面对,“你在哪里?我现在就报警!”
结果,吴潇潇哭声一停,还哽咽着反问她:“报警做什么?我在宿舍呢。”
“那你哭什么?”
“呜呜呜……”
实在搞不清状况的高至裳也不敢挂断手机,全程听着她哀怨的哭声坐出租车赶回学校,硬着头皮被前排的司机师傅用诡异的目光瞟了一路。临到宿舍楼下,听筒里的哭声戛然而止,害得她心脏也跟着停跳了一拍,冲上楼推门而入,却发现某人居然只是哭累了,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吴潇潇!”高至裳气结,爬上去跪在床上,俯身把人拽起来,“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我都哭成双眼皮了,你就不能同情同情我,让我先睡一觉再问吗?”吴潇潇一脸悲愤地指着自己的右眼。
高至裳闻言愣住,定睛一看,原本精神的单眼皮果然不复存在,变成了臃肿的假性双眼皮,忍不住“扑哧”一声。
“你还笑?”吴潇潇想瞪她,眼皮却耷拉得难受,根本瞪不出狠劲。
“好,我不笑。如果睡一觉就能解决问题,那你继续睡。”高至裳用起了欲擒故纵的计策,松开拽着她胳膊的手,下颌一抬,示意她可以随意躺后就要下去,“我去为明天上班做准备了。”
不出所料,手腕立刻就被死死握住:“等等—”
“怎么?不是要睡吗?”高至裳好整以暇地回过身。
吴潇潇露出讨好的笑容:“不睡了!不睡了!你刚才说……上班?”
“对啊,我被录用了,明天就上班。”高至裳点点脑袋,随即话音里就添了几分不满,“我们两个明明一起去的,我还以为你面试完了会在写字楼外边等我,谁知道你自己先回来了。”
“我是太难过了,才忘记等你了嘛……”吴潇潇委屈地瘪瘪嘴,挪了挪身子,给她看满床被揉成团的纸巾,“我失业了,也失恋了。”
失业?失恋?高至裳觉得自己脑袋边还差一个问号,就可以当表情包了:“你没被录用?但这和失恋有什么关系?你最近在谈恋爱?我怎么不知道……”
“单向恋爱失败。”
居然有人能把单相思说得如此富有艺术性,高至裳怔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所以你单恋的对象在磊欧科技里工作?你去应聘也是为了他?”
“小裳,你最近开窍不少啊!”发现新大陆的惊喜让吴潇潇的心情暂时没那么郁闷了,也改了跪坐的姿势,凑近她,“看来董如花的课题还真有几分魔性,适合单身狗—”
“说正经的。”高至裳皱眉,下意识地推推眼镜。
于是,吴潇潇骄傲地扬起脸,美滋滋道:“我喜欢的人,可不是给老板打工的,他自己就是老板!”
“你是说……贺磊?”
难怪她平时也不像是个掉钱眼里的人,推销起APP却分外卖命;难怪她从不屑看那些鸡汤文,却会将贺磊的励志演讲偷录下来存在手机里;难怪她从来懒懒散散,却肯为了准备面试挑灯夜战……高至裳全想通了!
“有这么吃惊吗?他是传奇人物没错,我也确实平凡了点,”吴潇潇先是撇撇嘴,为自己辩驳了句,跟着话锋一转,双臂圈住高至裳的胳膊,笑眯眯,“但我有个不平凡的好闺蜜啊!”
功利性明显的商业吹捧。高至裳翻翻白眼:“有话直说。”
“我本来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但现在我是近不了了……不过有你这座‘楼台’,我还是有理由经常去公司转转,和他来个‘偶遇’的!”
虽然很不忍心,但高至裳还是耿直地打破了好友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就是个小职员,还是实习工,哪能整天上班还带个朋友?又不是中层,有自己的办公室可以会客。而且每个人都有工牌和门禁卡的,就算偶尔让你混进去几次,也不可能让你在公司里四处乱晃,更别提……哎?你去哪儿?”
话还没说完,吴潇潇忽然越过她,爬下床梯,从鞋柜上摆着的假花盆景中拔了枝出来,举过头顶,问:
“看到这是什么花了没有?”
“百合?”
“错!这是塑料花!”
高至裳嘴角抽搐,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你不带我去公司也行,但必须每个工作日给我发回一张贺磊的照片,打听到一条关于他的有用信息!如果做不到,那咱们的姐妹情,就有如此花!”
2
回忆结束,脚步站定,高至裳心想“贺磊爱用钢笔”这条信息是够了,哪怕是张高糊版的照片,今晚回宿舍都能交差,还是速战速决吧!
于是,她用文件夹打着掩护,一面谨慎地左右张望,一面掏出手机,摄像头对准、聚焦,只差拇指按下—
掌心骤然一空,手机竟被人从头顶抽走了!
高至裳大惊失色地回头看去,却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高颜直?怎么是你?”
“对啊,就是我。”高颜直得意地晃晃她的手机,笑容张扬地吹了个口哨,“就许你在这里偷拍,不许我……”
情急之下,高至裳冲上去一踮脚,一伸手,快准狠地死死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瞪他:“你别乱嚷嚷!”
“唔……”后脖颈被她用一只手扣着,高颜直不得不弯下腰,样子是狼狈了些,眼中笑意却不减,目光在她此刻颇为生动的眉眼上打转。这是第二次了,课堂之外的高至裳,似乎和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呢。
被他这么近距离笑盈盈地瞅着,温热湿润的唇就贴着她的掌心,心跳声也不知怎么了,开始在胸腔里疯狂叫嚣。莫名心虚地垂下眼睫,高至裳分明是想拿出点说一不二的谈判气势和他约定,可话到嘴边,语调却软得不像话:“你……你……不嚷嚷,我就放开!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同意?”
高颜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伸手将她的手腕从自己后颈处拽下来,熟门熟路地牵着她,推开安全门进了最近的一处楼梯间。
“手机先还我。”楼梯间里是空荡荡的静,高至裳的话音不高,却能听到微弱的回声。
高颜直随意地往转角处的楼梯扶手一靠,似笑非笑:“还你可以,但先说说你在董事长办公室附近鬼鬼祟祟做什么?盗取商业机密?”
“我像那种人吗?”
“嗯,也对,你这个好好学生肯定做不来商业间谍……”高颜直故作恍然地点点头,随即摸着下颚做思索状片刻,忽然拔高音调,笑起来,“哦!我知道了,莫非你是打起了贺磊学长的主意,想和他谈恋爱,写报告?”
“不是我!是—”差点顺着他的话锋脱口而出,高至裳转念一想,才惊觉不对,“高颜直,凭什么是你盘问我?我可是名正言顺来送材料的,是新进公司企划部的专员!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是你才对!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着她从一脸做贼心虚换作义正词严,高颜直嘴角若有似无地提了提,还真是从未见过女学霸这么丰富又鲜活的表情啊,心情竟不知怎地平白愉悦了几分。
“高专员,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么和上司说话可不太好哦。”他说着,站直又走近高至裳一步,将藏进T恤里的工牌顺着脖子上的绳儿抽出来,亮到她眼前。
上面的字就两行,高至裳三秒不到就看完了,却花了三十秒还说服不了自己这是真的:
企划部项目评估经理高颜直
“这次招聘,有招项目评估经理吗?”她皱眉,不记得当时招聘启事上有这个岗位,“难道是我的记性也出问题了?不可能啊……”
居然在认真回想后忧心起自己的记忆力,还是“学霸式”的一根筋。呆呆的模样,让高颜直不由得发笑:“谁说我就一定是找应聘进来的?”
“不是应聘进来的?”高至裳又为此消化了三秒,才道,“你走关系进来的?”
高颜直痞里痞气地打了个响指:“回答正确!不如再猜猜看我走的什么关系?”
高至裳摆出冷漠脸,满脑门上写的都是大大的两个字—不猜。
“你这人就是这点无趣。告诉你吧,我是磊欧科技的股东。”
尽管对方很不给面子,高颜直还是自顾自地揭晓了答案,却换来她一声嗤笑:“城西证券交易所买了点股票就敢拿自己当股东了?”
显然高至裳是压根没信,甚至还看准他一个莫名愣神的时机,探身抢回手机,然后扭头就下了楼梯,步子迈得飞快:“我可没工夫陪你在这儿消遣,工作去了!”
“身手这么敏捷?”高颜直先是一讶,而后纳闷地摸了摸鼻梁,“而且她这是偷听了我损肖星那家伙时候说的话不成……”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低头盯着下一层楼的台阶,就这么又站了会儿,仿佛在确定高至裳不会去而复返后,才转身出了楼梯间,往总裁办公室走去。
“学长。”高颜直推开虚掩的门,喊了声正揉着眉心、闭目养神的贺磊。
贺磊闻声睁眼,瞥向墙上的挂钟,勾唇:“阿直,你可从不迟到,我还以为你临时反悔不来了。”
“暑假在宿舍里闲着也是无聊,不如来帮帮学长。”高颜直没有解释,大步流星地迈进来,直接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打趣,“更何况又不是来做小白领,好歹是个中层经理,不当白不当—”
两人关系匪浅,自然是不必多客套的。看他吊儿郎当地摆弄挂在身前的工牌,贺磊只半真半假地笑说:“我这忙也不是让你白帮的,工资照开。要是公司效益好,年底你这个股东的分红也跟着可观啊!”
“学长还是那么会拉拢人。”高颜直无所谓般地耸耸肩。
也习惯了他对事事都游刃有余又不太在乎的模样,贺磊起身给他倒茶,顺便换了话题:“对了,这次参加企划部暑期实习生招聘的人里,似乎有一个是你同系同班的同学,还和你同姓。”
“高至裳?”高颜直也跟着站起来,看着贺磊在茶几前俯身,“学长还真是关心员工,连个实习工都关注啊。”
“她可不是普通的实习工。你刚才也说了,我一直很会拉拢人,对人才当然要多关注。”贺磊挑眉,立刻就把话借了过来用。
高颜直接过他递来的茶杯道了声谢,然后盯着浮在面儿上的茶沫低笑:“学霸界的‘灭绝师太’,脑子是挺好使,但情商不太够,直愣愣的傻气。”
“没这么夸张吧,我也和她接触了两次。”
“也就是时灵时不灵吧,或许哪天你就见识到了。”高颜直不以为然地抿了口茶。
贺磊觉得这是偏见。他这个学弟啊什么都好,就是缺少一双发现异性魅力的眼睛,以至于年年都得过双十一。
“我看你就是眼高于顶,对谁都挑刺。不管怎么样,高至裳的能力我是很看好的,你也算她上司,可别给我把人气跑了!”他按住高颜直的肩头。
“放心。我在她在,我不在她也还会在的。”高颜直放下茶杯,做了个OK的手势,满口打着敷衍的包票往外走,“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去企划部那边上岗了?”
“咳,等等。另外还有件事,最近风家大小姐还缠着你吗?”
都走到门边的高颜直诧异回身:“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寰风资本是磊欧今年谈成合作的最大投资方,有权派代表到公司监督项目、资金等相关运作情况。代表人选,我也无权插手……所以你要是不想被她从学校‘追杀’到公司,来我这边帮忙的事情还是尽量保密,少对人说。”贺磊的目光略带同情。
高颜直听后撇撇嘴,不由得抱怨了句:“你找什么投资方不好?不过风惠倒是有大半个月没在我眼前晃了,希望是放弃了吧。”
“风家资本雄厚,哪家公司不想找它融资?就像是换作别人得到风家大小姐青睐,可能连做梦都会笑醒一样。也不知道风惠看上你什么?”贺磊好笑。
“我也想知道,然后趁早改掉,趁早解脱。”高颜直眉峰一挑,“行了,等她出现再想办法不迟,走了—”
话毕,他退出房间,将把手一拽,门就自己碰上了。
嗯,随手关门,是个防偷拍的好习惯。
3
偷拍失败,但生活和工作还要继续下去。
之后三周,在宁总监与吴潇潇的双重“高压”下,高至裳是企划得想,“狗仔”得当,顺带还要应付比自己官大几级的高大经理,这日子是真不太好过。尤其下周就要开下半年的年度企划会了,整个企划部的空气都异常胶着……
更让她好气又好笑的是,吴潇潇居然每天在她枕边摆一朵塑料花,作为“鞭策”。高至裳为在夹缝中求生存,费劲地通过谈判把“每天一张照片、一条信息”换成难度较低的“每天三条信息”。而谈判结束时,某女竟还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没那么肤浅,只看皮囊,更愿意去了解贺磊那好看皮囊下的有趣灵魂!
然而,灵魂哪里是那么容易了解到的?高至裳在公司时不得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尤其不能错过的就是午餐与下午茶的八卦时间—尽管她完全不感兴趣,还是得耐着性子旁听,偶尔状似无意地追问几句关于贺磊的话题,也只获悉了诸如“贺总只喝蓝山咖啡”“贺总经常加班,但又绝不超过八点半”“贺总不吃辣”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连高至裳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张不开口,谁知吴潇潇倒对这些消息颇为满意,全都仔细地记在备忘录里,从晚饭后到睡觉前,最少要从手机里调出来四五次,然后一条条地看着傻乐。
于是到了第三周的星期五晚上,枕边的塑料花不见了,变作眼前的两张电影票晃来晃去。
“小裳,这周辛苦你了!”电影票后是吴潇潇笑弯的眉眼,“明天请你去逛吃逛喝,再看场电影?”
“不了。新企划还没有头绪,课题报告也一个字都没动呢,没心思出去。”高至裳边捶肩,边摆手。
“哦,那你去吧!下周也要继续努力哦!”电影票毫无诚意地瞬间消失。
看着吴潇潇一溜烟蹿上床,高至裳噎住几秒:“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我的良心一直活蹦乱跳!”从窗帘中伸出一个脑袋来,吴潇潇嬉笑着应了句,然后随口问起,“对了,那个APP好用吧?十个‘虚拟男友’里有没有特别对眼的?”
“唔……还好吧。”高至裳突然支吾起来,拉开椅子,坐到桌前,心不在焉地归整着桌上的东西,并没有继续往下说。
久等不来下文,吴潇潇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索性把半个身子都探出床栏,一脸兴奋:“还真有看对眼的啊?从聊天里能看出来对方是做什么的吗?高矮胖瘦?兴趣爱好?”
一套调查户口般的说辞。
不用回头,高至裳也能想象到好友脸上一定露出了姨母笑:“算不上,就是其中有一个看起来和‘我’的聊天记录特别多。”这段时间虽然忙,但课题的事情她也从不敢懈怠,时不时就会关注APP里的情况,几乎每次打开,和某个人的对话框右上角都是99+,怎么能不引起她的注意呢?更何况那个人的昵称,她之前还对吴潇潇吐槽过—
是的,就是那个叫“颜值在线”的家伙,总是和她这个“智商在线”互怼。
起先她觉得这么多条聊天记录,肯定重复啰唆,缺乏主要内容与中心思想的提炼与概括,和之前转了专业那俩舍友经常在宿舍里与男朋友煲的电话粥一样,没有营养,不值一看。但也就是在前两天,企划部一天下来连续开了四场会,难得累到高至裳也只想瘫在工位上“消极怠工”,这才打开APP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起历史消息,借此把下班前的最后半个小时随意消磨掉。
可这看着看着,她发现两个“虚拟恋人”的互怼居然还挺有趣,“颜值在线”的见识面不窄,话题天南地北地绕着,怎么都不会冷场,看得她时不时轻声发笑,神奇地将一天工作的疲惫扫空。而且不得不说,这款APP在大数据的收集与分析下,AI还原度差不多可以打个九十分,虚拟的“她”所发出的表情,所回的消息,都很符合她本人的人设呢……
“小裳?小裳!”也不知道吴潇潇是什么时候又从床梯上滑下来的,整张脸贴近她,笑得贼兮兮的,拿腔拿调地拔高音量,“你这个样子……不会这么快就着了爱情的魔吧!”
原本出神的高至裳吓了一跳,不满地拍开她,反唇相讥:“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我着什么魔啊?你才是着了贺磊的魔,贼喊捉贼!”
“嘶……但老夫夜观星象吧,你这分明是红鸾星动了。”吴潇潇于是直起身,一手抚着不存在的长须,另一手有模有样地掐算起来,末了还点头下了断言,“嗯,只等一周后见分晓了!”
“咚咚咚—”
高至裳张嘴,正想提醒她今晚天上乌云密布,根本看不到星星,宿舍的门就被敲响了。
“谁啊?”吴潇潇才逗起了劲儿就被打断,十分不爽地冲门外嚷问。
“潇潇,是我。”门外人的嗓音一派温润平和,让人想到和煦的冬阳,照在身上暖和又惬意。高至裳一听就知道了,是历史学院那个喜欢吴潇潇的付夕然。当然了,这个结论她自己可看不出来,是之前两个恋爱经验丰富的舍友告诉她的。现在想来,吴潇潇多半是因为心中早有贺磊,才会没往这方面想,愣是把两人归结成非常纯洁的革命友谊,就像广场舞大妈们都有自己的固定舞伴—跳出来的感情。
“你等等,我马上来!”
吴潇潇这才拍着脑门,想起是自己今晚约了人家练交谊舞,利索地将卡通睡衣换下,白上衣搭蓝牛仔,一改平时非裙子不出门的名媛淑女风,没有精致的眼妆,更没有擦一层两层三层的各种水乳、各种霜,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给人开了门,边开还边理着因为穿套头T恤而略显凌乱的长发:“不好意思啊,我真给忘了……”
“不要紧,本来也都是要来接你的。”付夕然站在走廊昏暗的路灯下,一双桃花眼里溢着星星点点的迷人笑意。说完,他还微微歪头,向里头的高至裳也打了个招呼,“小裳也在啊。听潇潇说你暑期找了个工作,最近挺忙的,不要累坏了。”
一句寒暄,高至裳自然也就是回以一笑,然后目送好友叽叽喳喳地拽过付夕然的胳膊,拉着人拐进楼道,才把门关上。吴潇潇是个讲究形象的人,只要出了这个宿舍的门,就时刻妆容精致,裙摆飘飘,维持“女神范儿”,素面朝天的真实模样除了舍友看过,也就付夕然“有幸”见识过。高至裳再不开窍,也背过那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单从潇潇见付夕然从不打扮这点上来看,就不容乐观。
“唉……”
托腮坐回桌前,翻开笔记本,高至裳不禁叹了口气。她还挺希望付夕然能成功的,那样自己就不用再呕心沥血地盯梢老板了……
4
炎炎夏日的午后,大学校园里最受欢迎的还属冷气充足的图书馆。而A大图书馆又是市里出了名的“最美图书馆”,哪怕不为借阅,许多学生也乐意将一整天的时间都消磨在这座充满知识力量与视觉美冲击的建筑中。
别看它的外部看起来并不起眼,尤其是在白日里,仿佛就是个简单的方块。实则其却是双层墙面结构,中通走廊,内部空间则呈现出漏斗状,以罗马的万神殿为原型切割出了整整六层,环型中空,通透大气,外挂楼梯盘旋着将全部被涂白的空间连接在一起,营造出房间连续不断的感觉,从顶层俯瞰,就像一座巨大的书的迷宫,至纯至静,唯有有序陈列着书本的书柜,是整个图书馆里唯一的色彩。当你走入其中,你会感到时间是静默的,而书籍却不再沉默,以主人的姿态,向你发出最郑重的邀请。
高至裳随意抽了本英语原版小说,坐在一楼中庭的自习室中静静翻阅,四面环绕似墙般大面大面的书柜,光线从顶层的天窗投射下来,听着地板中央那仅有一平方米的小喷泉此起彼伏地溅落出细碎水声,心头的烦躁便渐渐淡了。之前在宿舍里冥思苦想一天多,项目书文档还是一片空白,始终没有进展,她知道再耗下去也没用,不如来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换种心情,换个思路,等心平气和了再回去继续想也不迟。
她学的不是英语专业,看原版书多少有些费劲,心是借此沉下来了,但翻过十几页后便觉耗神,索性暂且搁在一旁,从包里抽出课题研究报告册,打算把其中的“恋爱实录”部分先填上点儿东西。
自习室里常有人起坐走动,所以高至裳对身后时不时响起的脚步声并未在意,只左手半托着手机,拇指间或滑动着,认真严谨地分析着,不放过任何一段疑似“打情骂俏”的对话记录。她正摘抄得专注,只听得身后一声口哨响起,跟着眼前一花,桌上的报告册就没了踪影!
“哟,‘恋爱实录’都填上了?女学霸这是情窦初开,真的恋爱了啊—”高颜直原本也就是碰巧经过高至裳身后,不经意间瞥见她居然在写课题报告,想起上回在公司她偷拍贺磊,鬼使神差地就起意捞走了那册子。
“怎么又是你?”高至裳霍地弹起来,又羞又恼地伸手去抢。
高颜直这次早有防备,一个巧妙的晃身就避开了,还坏笑着将课题报告举到眼前,作势要念:“让我看看啊,咱们学霸的恋爱经验是不是也和学习经—”
“高颜直!”
这要让他念出来还得了?
也顾不得这还是图书馆,高至裳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扑上去要抢。后者说是要念,其实那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因此反应迅速地将手举过头顶,同时往右边一闪,成功化解了她的“进攻”。
“哎呀,大家都是落到‘凤辣子’手里的苦命人,有难同当,借我参考参考,我保证守口如瓶!”
仗着身高优势,高颜直边游刃有余地左退一步,右退一步,笑眯眯地低头瞅着娇小的高至裳就那么贴着自己的衬衣,蹦了一次又一次,试图够到报告册,好几次鼻间都蹭到他的领口也不在意,两颊也不知道是羞恼的,还是跳得发了热,染上俏生生的红晕。
他没来由地想着,要是她能将那煞风景的黑框大眼镜给蹦掉了,模样应该也不会比那些系花、校花差太多吧?
也就是这么个闪神的空当,高至裳发现他突然不退了,于是铆足劲儿跳出了新高度,一举抢回报告册,然后对着他肩膀就是用力一推,祝他摔个四仰八叉:“让你捉弄我!”
“哎?”
形势瞬间逆转,高颜直猝不及防,浑身的运动细胞都在奋力求生,最终以不太优雅的方式维持住了平衡—臀猛地一撅,整个人就从后仰变成了前倾。
站稳后,高颜直不着痕迹地用右手向后摸了摸裤裆,没裂,安心了,抬眼看出手惊人的女学霸:“呼……我说你力气还真不小啊。”
“你力气也不小。”高至裳却是小脸皱成一团指向他身后。这下真的闯祸了,还是殃及池鱼。
“救……救命……我出不来了……”
终于注意到了身后微弱的呼救声,高颜直扭头一看,只见一个明显肥胖的庞大身躯呈九十度折着,腰部以上包括胳膊在内,都卡在了书柜的第三层里—原本摆在这一层里的书从另一侧落了满地。
怪不得他感觉自己刚才做高难度动作时臀部一顶,紧接着就是哗啦啦一阵书本落地的声音,还只当是撞到了书柜!高颜直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大概是这胖子之前正弯腰在柜前找书,被自己这么猛一顶,没防备,直接给顶得“塞”了进去!
这一幕很滑稽,也很值得同情。
“还愣着做什么,搭把手把人给弄出来啊!”高颜直强忍笑意,招呼与这起“惨剧”脱不了干系的高至裳过来帮忙。
她挪过去,表情如临大敌:“这个要怎么弄?不然还是叫校医或者120来吧?”
“很简单。”高颜直闻言挑眉,“拔萝卜,会吧?”
“大概会?”
“那好,我数一、二、三,一起拔。一……二……三!”
“啊—”
随着杀猪般的叫声响彻整个图书馆,倒霉的胖子被两个人一左一右,当萝卜似的从“坑”里拔了出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顺着书柜像一摊泥似的软了下去,瘫在地上呻吟。
看着胖子这副模样,除了脑子进水,高至裳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来解释自己刚才为什么会信了他的邪!
“你还好吗?”她深刻反省,担忧地跪在胖子旁边,边问边承诺,“身上哪里疼?要不要我叫救护车来送你去医院?你放心所有的医疗费全部由我来出,一定治到你痊愈,负责到底!”
“我脖子疼,还有腰……还有这儿……好像哪儿哪儿都疼……”快两百斤的胖子半眯着眼,将高至裳悄悄打量了一番后,才委屈兮兮、可怜巴巴,捉着她的手腕一处处摸过去,“如果我瘫痪了,你还会对我负责到底吗?”
高至裳不疑有他,只是坚定地点头:“是我的责任我绝对不会推卸!”
“那真是太—”
胖子的话还没说完,高颜直就看不下去地蹲下身,把她的手从那只名副其实的“咸猪手”中扯出来撇开,自己与这肥猪蹄子来了个十指紧扣,笑得“情真意切”:“这位同学你刚才背对着可能不知道,撞了你的人是我,怎么能让她负责呢?所以应该我来负责啊!你说要我怎么负责我就怎么负责,你要真瘫了,下半辈子我照顾你啊!”
“我又仔细感受了下应该没那么严重,就是闪到腰了!”仿佛生吞了只苍蝇,胖子一个激灵抽回手,向高至裳投去求助的目光,“我觉得还是女同学细心点儿,陪我去医院检查治疗,我放心。”
眼见某女又是想都没想就要应下,高颜直再次抢过话来,拔高音调,故作不服:“我说哥们儿你这就不对了,都21世纪了还搞性别歧视,男同学怎么就不细心不靠谱了?”
“可是……”胖子还是贼心不死地望着高至裳。
“我七大姑的八大姨还是专门给人做正骨推拿的中医呢,不然我现场就给你来一套试试?凭我的手劲不怕治不好你,你说呢?”
从掰得咔咔作响的指节和咬牙发出的尾音来看,高颜直说的应该是“不怕治不死你”。
肥短的脖子一缩,胖子挤出难看的笑:“不,不用了吧……好像也没怎么扭到,休息两天就好!”
“哦,是吗?”高颜直听完笑了,然后起身对高至裳道,“喏,人没事,不用负责。”
瞎子都看得出这叫屈服于淫威之下。高至裳翻了个白眼,正要与他理论几句做人的道理,听到动静的图书管理员总算姗姗来迟,拨开自习室里凑上来围观的十几个学生察看情况,见书柜狼藉一片,还有个胖子躺在地上,气得眉毛倒竖:“怎么回事?我在六楼都听到惨叫!这人怎么了?”
“老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勇于认错并承担责任是每个好好学生应该具备的基本品质,高至裳当然也不例外,立刻鞠躬道歉。
高颜直急忙往她身前一站,把人挡住半个:“不是,不是,人是我撞进书柜里的,和她没关系。”
A大的图书管理员宋胜男是个脾气暴躁的更年期女性,凭本事单身了大半个世纪,眉毛又粗又浓,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从一楼传上六楼不成问题。据说前好几届的学长学姐谈及对这位宋管理员老师的印象时,就是如今这副模样,所以如果非要给她的更年期加上一个期限,那大概是一万年。
“图书馆是个庄严神圣的地方!不得喧哗,更不得嬉戏打闹!”果然,宋管理员一开嗓就震得“吃瓜群众”纷纷后退一大步。她看这种小年轻维护女友、展现男子汉气概的戏码看得多了,一眼就断定了两人关系,“你们谈恋爱去哪里腻腻歪歪打情骂俏我都管不着,但就是在这图书馆不行!”
这误会来得太突然,高至裳急急把高颜直从自己身前拽开:“不是的老师!你弄错了,我和他没谈……”
可话还没说完,宋管理员就做了个“收”的手势,强调自己的立场:“我不管你们谈没谈,我只看结果!而结果就是,你们严重影响了图书馆的正常秩序!这位同学,老师看你眼熟,既然经常来图书馆,就应该看到过图书馆四处墙上都张贴着的文明守则吧?看到了,却不放在心上,这就是明知故犯,是将其他前来图书馆用功的同学们的利益……”
这边管理员还在滔滔不绝地对两人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那边地上的胖子却已闷不吭声地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打算从书柜另一头绕离现场。
高至裳听得认真,频频点头认错。
而心不在焉的高颜直却是一下就注意到了胖子的动作,当即对着满是肥肉的背影嗓子就是一吆喝:“喂!哥们儿你没事啦?真的不试试我的正骨手法吗?很灵的—”
“不用了!”
他的“热情”相邀引得胖子脚下一个趔趄,却也不敢停留,索性圆润地“滚出”了自习室。
“看吧。我就说他没事,这么灵活,哪像是要瘫痪的人?”高颜直半勾起一边嘴角,右手拇指擦过下唇,冲高至裳扬眉,笑得痞气又晃眼。
高至裳愣了几秒,才十分耿直地回道:“虽然夸大伤势讹钱是不对,但我们赔他一点儿检查费还是有必要的。”
“讹钱?我说你这真是缺根筋啊!”高颜直哭笑不得。
“我怎么就缺根筋了?总比你有错在先还威胁受害者强!”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
“够了!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师吗?”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拌嘴抬杠,宋胜男怒了。要不是这些年那一对对情侣整日在图书馆里,在她眼皮子底下姿态亲昵地共读一本书,遍地撒狗粮,害得她一个大龄剩女内分泌失调,她何至于一直困在更年期里走不出来!
高至裳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某人带偏了画风,居然把老师晾在一旁,急忙解释:“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有意—”
“不用说了!既然不乐意听思想教育,那就接受劳动改造吧!做不完不准走!”宋胜男喝断她,像漫画里跳出分镜框的暴走角色,气势汹汹直指高颜直的鼻梁,“尤其是你!”
后者却只是无辜地一歪头,朝高至裳厚脸皮地笑了:“抱歉了啊。”
“……”真是冤家路窄,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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