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雪地上压出两道长长的车辙,沉默了许久过后,赵鸿杰才开口说道:“向北,我们还与李达他们聚一聚吗?”
“下次吧。”
原本沉忆辰是打算托赵鸿杰照看韩勇后,就一同前去找李达等当年应天府同窗,碰个面喝上一杯。
毕竟出镇山东一年多未见,年关将至也想看看大家如今的变化。
但韩勇之死,让沉忆辰没了这个心思。
“好,反正你这次已经奉命回京,以后多的是机会,就下次聚聚。”
“嗯。”
马车就这样折返回了北镇抚司衙门,赵鸿杰下车之前看着依旧有些消沉沉忆辰,开口说道:“向北,我不知道山东治水期间,你经历过一些什么。”
“但无论发生过什么,只要你有需要一句话就够了,兄弟们永远在!”
赵鸿杰想要告诉沉忆辰,韩勇走了,他还有应天府的那群同窗兄弟,同样可以赴滔倒火。
听着赵鸿杰的话语,沉忆辰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回道:“我从未怀疑过,去吧。”
“下次见。”
赵鸿杰摆了摆手,转身快步走进北镇抚司衙门。
没有得知沉忆辰跟鲁王之死有关联,他还高兴的久别重逢,现在感觉要处处谨慎。
看着赵鸿杰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沉忆辰转过头来望着卞和说道:“卞先生,买通午作好好装殓韩千总,再找人护送棺木回山东老家安葬。”
“另外韩千总的父母妻儿,也得安置妥当。”
“属下明白。”
卞和拱手领命,就算沉忆辰不吩咐这些,他也会主动去做。
京师的雪花依旧漫天飞舞,紫禁城内的司礼监,锦衣卫指挥使佥事王林,此刻正站在王振的面前奏事。
“叔父,侄儿办事不力,韩勇死了。”
死了?
听着王林的禀告,王振仅仅是略微有些意外,毕竟韩勇之前就已经遭受过锦衣卫几轮严刑拷问,撑不下去实属正常。
不过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没那么简单了。
“那韩勇死前有交待些什么吗?”
“没有,韩勇是被赵鸿杰用刑致死,事发突然没说过任何言语。”
听到赵鸿杰这个名字,本来卧在躺椅上有些懒洋洋的王振,瞬间就坐起身来。
“他为何会在刑部大狱?”
“侄儿不知。”
王振没有继续问话,脸上露出一抹沉思的神情,然后突然拍手叫好道。
“好,好,好,原本咱家仅仅怀疑鲁王之事背后有蹊跷,现在看来,沉忆辰定然脱不了干系!”
王林在听到这句话后,表情惊恐的问道:“叔父,你的意思是鲁王乃沉忆辰所杀,他居然敢诛王?”
无论王林等人多么横行霸道,骨子里面依然还是上下尊卑那套,鲁王虽然不是皇帝,但仍位列国君之位,杀他等同于谋逆犯上。
沉忆辰上疏揭发鲁王谋逆,谁又能想到他才是真正的谋逆乱臣!
“没有证据的事情,谁也不敢确定。”
诛王之事非同小可,哪怕以王振如今的身份地位,他都不敢肆意乱说。
“咱家只能说当初没看错沉忆辰,此子真是杀伐果断,不给自己留一丝隐患!”
说这句话的时候,王振并没有气急败坏,反而流露出一种欣赏。
在他的眼中,韩勇被赵鸿杰“误杀”,其实背后就是沉忆辰授意,把风险防范于未然!
沉忆辰小小年纪,能如此快速察觉到自己动作,立马做出反制派人抢先一步灭口。
行事之果断,下手之狠辣,不愧三元及第之资!
“确实厉害。”
此刻王林也反应过来,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沉忆辰他曾经在朝堂见过两次,文质彬彬一脸的浩然正气,没想到背后却是另外一副面孔。
“不过叔父,侄儿有一事不明白,既然早知道赵鸿杰是沉忆辰的人,为何还要把他留在身边提携?”
赵鸿杰跟沉忆辰是应天府同窗这条关系,王振其实早早就已经知道,却始终没有声张。
哪怕遭受到沉忆辰“背叛”,王振都没有迁怒于赵鸿杰,甚至还给他升官为锦衣卫千户。
身为王振的侄儿,王林对于其中关系自然明白,可他始终想不明白叔父为何要这么做。现在沉忆辰风头正盛,还在锦衣卫里面安插他的人,岂不是养虎为患?
面对王林的疑惑,王振脸上浮现出深意的笑容,然后澹澹说道:“很多时候最致命的打击,就源于身边最信任的人。”
“赵鸿杰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受益无穷。”
“侄儿明白,可赵鸿杰真的能为我们所用吗?”
从今日之事可以看出来,赵鸿杰敢冒着风险在刑部大狱里面,帮助沉忆辰去灭口,可谓是忠心耿耿。
王林真不敢确定,叔父能彻底的把他给收服。
“现在赵鸿杰对我们而言,就是一张明牌,但对于沉忆辰而言,他却是暗牌,主动权在我们的手中。”
“叔父运筹帷幄,侄儿还得多学习学习。”
王林相比较另外一个侄儿王山,性格上要稍微收敛一些,既然叔父已有计划,那自己从命便是。
望着王林这副似懂非懂的模样,王振在心中却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
比起自己两个不成器的子侄,如今再看看沉忆辰的谋略手段,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如若此子能为自己所用,掌控朝堂根本不算什么,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指日可待!
可王振唯独有一点想不明白,按照沉忆辰今日这种灭口风格来看,他同样是个趋利避害之人。
那为何当初为了一个于谦,却不惜与自己决裂?
可惜了,这小子要与自己为敌,就只有死路一条!
王林与王振的对话,沉忆辰自然是不知,他坐着马车返回了公府。
见到沉忆辰情绪低迷的模样,陈青桐关切问道:“夫君,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没事,放心吧。”
沉忆辰尽量装作一副如常模样,官场上的是是非非,他从来都不会带到家中,让陈青桐与母亲担忧。
“真的没事吗?”
陈青桐目光炯炯,知夫莫若妻,更何况沉忆辰就差没把低沉二字写在脸上。
“就是遇见赵鸿杰后,得知了一位故人逝去,心中有些伤感罢了。”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夫君别太难过。”
“嗯。”
沉忆辰点了点头,然后顺势走到陈青桐跟前,与她轻轻的相拥了一下。
“夫君,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了,据说今年的正旦朝会要远超历年,得提前想好给陛下的祝词。”
明朝每逢大年初一,便会举办一个“大朝会”,也称之为大礼朝会。
加之明朝的大年初一叫做正旦节,于是乎这个大朝会,便命名为正旦朝会。
单从名字中的“大”就能看出来,这个朝会的规模,要远超寻常的日朝会。正常情况下,这一天京师文武百官以及外国使节,均得入宫向皇帝拜贺新年。
而正统十二年的正旦朝会,为了消除近年来各地天灾的影响,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不仅仅京师官员要入宫拜见,地方州府部分官员都得入京参与,人数将多达万人。
身为朱祁镇钦点的三元及第,沉忆辰自然得献上一份华丽的贺词,来彰显大明文风鼎盛。
可沉忆辰踏入仕途后,便出镇山东治水,并未参与正统十一年的正旦朝会。加上今年规模又远超往届,沉忆辰更得精心准备,以防引发皇帝的不满。
“我知道了。”
对于贺词这玩意,沉忆辰感觉就如同给嘉靖帝的青词一般,一堆华丽辞藻堆砌的废话,于国于民毫无意义。
但官场就是如此,哪怕明知这属于“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范畴,你也得尽力配合。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妾身差点忘记了。”
陈青桐说罢,就转身从书桌上拿过来一封拜帖。
“这是夫君下午不在之时,高阁老命人送过来的一份拜帖,你打开看看吧。”
明朝阁臣中,只有一人姓高,那就是高穀。
沉忆辰虽然曾经在高穀手下任事,但与他的关系可以说互相对不上眼。仅在离开东阁的那一天,双方推心置腹的说了一番话,算是保留了体面。
可哪怕如此,沉忆辰与高穀也并无任何私交,他怎么会给自己拜帖?
带着这份疑问,沉忆辰打开信笺,上面写着杨溥年后将运棺归葬于湖北老家,邀请他前往杨府共同祭奠一番。
“杨阁老仙去乃朝堂一大损失,夫君身为翰林回京,于情于理当前去祭奠。”
陈青桐看到拜帖内容后,轻声说了一句。
杨溥在正统朝文官里面,地位资历是母庸置疑的。逝世当天就连明英宗朱祁镇都为他辍朝一日,文武百官前往杨府祭拜。
沉忆辰是翰林晚辈,并且还在东阁历练过,没在京师还无所谓,如今回京都不去祭奠杨溥会遭人话柄,更何况还有阁臣高穀的拜帖相邀。
“嗯,我明日便去。”
沉忆辰点头答应,心中却生出一股疑惑,高穀没必要用一份拜帖,来特意提醒自己要去祭奠杨溥吧?
看来想要弄清楚背后缘由,只有明日见到高穀后才能得知了。
正统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下了一夜的大雪把整个京师都银妆素裹起来。
按照拜帖上约定的时间,沉忆辰坐上马车前往杨府,却远远就看到高穀站在府前,同样注视着自己的马车。
“下官拜见高中堂。”
下了马车后,沉忆辰恭敬的朝着高穀行礼。
不管以前如何不对付,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日后大概率得同堂共事。
“向北,许久未见,你变了许多。”
看着眼前的沉忆辰,高穀蕴含深意的说了一句。
这句话有着一语双关的意味,除了外表要消瘦黝黑外,沉忆辰的气质也与离京之时,有着很大的不同。
“人总要逐渐成长的。”
沉忆辰澹澹回了一句,自己确实不是一年多前,那个在高穀面前的东阁“实习生”了。
“是啊,人总是要成长的。”
“还记得吾曾说过,期望向北你归来之时,便是山东万民安康之日。”
“今日再见,已然功成名就,造福万民!”
高穀有些唏嘘不已,谁又能想到这个“离经叛道”的状元郎,真能完成文人三不朽中的立功。
“高中堂过赞,下官愧不敢当。”
望着沉忆辰依旧是副滴水不漏的模样,高穀注视了他片刻后,便蕴含深意的笑了笑,不再多言。
“向北,随我进去吧。”
说罢,高穀便转身踏入杨府,沉忆辰紧随其后。
进入府中,沉忆辰左右打量了几眼,相比较杨溥生前的地位权势,这座府邸就显得异常低调。
既无规格宏大的建筑面积,又无精美绝伦的装饰摆设,整体看下来仅仅与三四品京官宅邸差不多,谁能想到这曾经权倾朝野的杨元辅宅院?
不过这种朴素府邸,某种意义上也映衬着杨溥的性格。他为官一生谨小慎微不留把柄,缺少了诸如杨士奇、杨荣的鲜明性格,同样也缺少了一种敢于对抗的勇气。
正因如此,面对王振的步步紧逼,杨溥才会步步退让。
来到灵堂位置,沉忆辰看着杨溥的棺木跟灵位,脑海中那些与之接触的画面,彷佛幻灯片一般快速闪过,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凭心而论,杨溥在个人私德上,是一名正人君子,可他却不是一位无可指摘的正臣。
在其位当谋其政,谋其政必尽其责。不管是不是有着后进望轻,谨小慎微的理由,他身为“三杨”时代最后的领军人物,大明内阁事实上的首辅重臣,都应该防微杜渐清君侧。
而不是绥靖妥协执行中旨,放任王振做大,再把制衡王振的重任,压到挑选培养的文官后辈肩上。
当然,沉忆辰同样明白,官场上很多事情身不由已,或许自己不应该这般苛求杨溥。放在自己身上,面对明英宗朱祁镇包庇权阉,又是否能做到不畏皇权舍生忘死呢?
严于律人,不如严于律己。
祭拜上香,伴随着鸟鸟烟尘的飘散,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三杨”时代,彻底随风而去。
走出杨府,高穀并未转身离去,而是看着沉忆辰说道:“向北,你可能心中一直很疑惑,我为何会投拜帖邀请你来祭奠杨元辅。”
“还请高中堂明示。”
既然对方都已经点出来了,沉忆辰也就顺势请教。
“准确来说,这张拜帖不是本官为了自己投递,而是受了杨元辅生前所托,他在临终前其实想要见你一面。”
沉忆辰脸上露出一抹惊讶神色,自己与杨溥的熟络程度,除了史书上的那些了解,可能还不如与高穀的半年相处。
为何杨溥临终前会想要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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