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甘薯,后有玉米,两种番粮的出现,实在令人振奋。
下田可种,均可高产。
满朝文武仿佛能够预见,自宣宗之后,始终困扰国朝的水旱天灾,民生艰困,军饷不足,盗匪四起等问题,终于有了解决途径。
只不过,没有亲眼见证两种作物的实际产量,单从皇庄记录,以及蓟州呈献的簿册中推断,到底不够直观,缺少底气。
甘薯且罢,经皇庄种植,仓库中的数量,运粮官员都曾见过。
没去过皇庄,顺天府中也有实物。
玉米远在蓟州,依奏疏所言,种子分散种植,每个农人仅得十几二十株,亩产全靠推算,与实际定有出入。
这种情况下,变数委实不小。贸然取信,存在风险。
杨瓒请于皇庄试种,首要目的,是为培育良种。其次,即为给众人一个直观印象。甘薯、玉米皆可丰产。
无需上田,中田、下田都能栽种。
比起推算,产量只多不少。
不会误农时,也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大可放宽心。
如果能寻到土豆,哪怕是土地贫瘠的府州,缺粮问题也能缓解。
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在此之前,朝廷需立下法度,制定规则,先常识种植。再以赈济方式,将番粮下发民间。以此让百姓树立信心,这些舶来的番粮可以种植,亦能饱腹。
“众卿以为如何?”
啃完玉米,朱厚照拭过嘴角。
昨日,杨瓒的一番开导,对他而言,无异于醍醐灌顶。
思索一夜,少年天子豁然开朗。
登基之初,他便立下志向,欲做不世明君,垂统万民。更要仿效太宗皇帝,饮马草原,驱逐恶邻,扬威海外,令四夷臣服,八方来朝。
未着手,只凭想象,他以为很简单。
天子施政,最大的阻碍就是朝臣。只要压服群臣,犟过阁老,便能随意而行,达成所愿。
但事与愿违。
随时间过去,渐渐熟知民情军政,愈发了解泱泱国朝,内忧不息,外患难平,民军百姓生活艰困,盛世之下,存在诸多问题,朱厚照的思想,蓦然发生转变。
历史上,朱厚照有过类似经历,生出同样担心,却无力对抗,更挣不出桎梏,无法找到出路。
憋闷之下,只能用偷跑出京的方法,调兵遣将,临阵御敌,保土卫疆,将鞑靼驱逐漠北,几十年不敢大举犯边。
这样的功绩,留在史书上,仅是“杀敌一人”,“顽劣不堪”的记载。
现如今,姓杨名瓒的蝴蝶振动翅膀,桎梏开始松动。
年轻的皇帝,终于能活动开手脚,处理政务的方式,对群臣的态度,随之发生改变。
刘公公遭几顿狠抽,奸宦之路遇阻,转而向贪官法发力,终究没能成为立皇帝。
没有八虎横行,戴铣没有廷杖染血,玉阶前殒命,韩文等朝臣没有因上言罢官。
王守仁也没有触怒刘瑾,贬谪龙场驿。
相反,阴差阳错,因南下剿匪,王参议竟同刘公公结下另类“友情”。
刘健谢迁没有怒天子不争,愤而乞致仕。
李东阳没有独留朝中,陷入四面楚歌,被学生断师生情谊。
江浙海贼被剿,倭贼只能小打小闹,难成大势。
北疆鞑靼被逐,蓟州一场大战,别部成为历史。阿尔秃厮部掀起内讧,鞑靼各部陷入混战。
兀良哈瓦剌趁机举兵,伯颜小王子内忧外患,连战数场,实力大为削减。最后,竟如丧家之犬,被迫向漠北迁徙。
只不过,想要在漠北安家,先要甩掉兀良哈追兵,后要绕开瓦剌截堵,最后,还要揍飞想趁机占便宜的乌斯藏。
至此,正德朝时期,困扰朝廷的诸多问题,已被解决半数。余下,便是小冰河期加剧,因气候变化导致的地震洪水,粮食绝收,饥民遍地。
历史上,明朝的灭亡,天灾是重要原因之一。
若不是朝廷没钱,崇祯帝不会下令地方裁员。
没被裁员,失去生活来源,李闯王自会安居本职,兢兢业业,在基层公务员的岗位上打拼。
养家糊口就够费神,压根没时间扯旗造反。
不是李闯王打入顺天,野猪皮的子孙,还要继续在关外渔猎。华夏传承几千年的文明,也不会被野蛮的“主子”“奴才”打断。
天灾是一则,**更不能忽略。
杨瓒闪动翅膀,不只影响朱厚照,满朝文武也被潜移默化。
如立志抱大腿的吏部郎中,都十分明白,想得杨御史赏识,贪墨是大忌。
偶尔捞取外快,吃相也不能太难看。
圣祖高皇帝定下的薪资太折磨人,靠着俸禄米粮,偏远地区还能凑合,繁华一些的州县,都得补丁盖补丁,餐餐数米粒。
遑论京城。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单靠俸禄,养活一家老小尚且不能。如何礼尚往来,结交人情?
朱厚照几度提及,复圣祖高皇帝之法。但在实行过程中,却要考虑实际问题。
毕竟,朝廷运转,需要官员办事。
水至清则无鱼。
粗俗点讲,想要马儿跑,就得给足草料。
好在,这个问题也有解决途径。
想到杨瓒递上的奏疏,双屿卫送来的快报,朱厚照俯视群臣,嘴角勾起,底气相当足。
“众卿以为如何?”
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
天子两番问话,无论赞许反对,殿中文武自要给出反应。
“陛下,番粮固好,然推广京畿尚需时日。”
简言之,饼虽大,没下锅,不敢言味道如何。
朱厚照登基以来,户部官员屡次犯事,接连过筛子,从侍郎到郎中,走马观花一般,换了三四任。
唯有户部尚书韩文,如定海神针,始终屹立不摇。
韩尚书为官清正,知天子关心民生,大感欣慰,说话办事愈发务实。
最直接的表现,朝堂之上,韩尚书的发言越来越简单,却往往能一针见血,扎得人肉疼。
“韩卿家所言甚是。”
朱厚照点头,关于这一点,心中早有腹案。
“玉米先于皇庄宫庄种植,明年择粮种发边卫。”
“甘薯发京畿,丰产得粮,运太原大同宁夏等地。”
“朕得奏报,有州府遇水旱灾情,大雪冰雹,粮食绝收。敕令地方官员,查勘实情,视情况减免明年税粮,予以赈济。”
“条陈属实,由国库发谷粮,内库发灾银。”
海匪藏宝堆满库房,载满银矿石的海船接连返回,朱厚照完全不差钱。
“陛下圣明!”
“朕有言在先,”朱厚照微向前倾,扫视群臣,沉声道,“灾银足额下发,必送至灾民手中。敢有贪墨,绝不轻饶!”
“地方府州县衙,如胆大妄为,表面免税,暗中摊派杂费,滥发役夫,更要罪加一等!”
群臣垂首,暗中嘀咕,这些台面下的手段,天子如何得知?
厂卫?
一定是厂卫!
朱厚照不给众人反应时间,继续砸下重锤。
“贪墨五两者,抄家闲住;贪墨十两者,罢官流放;贪墨十五两以上者,砍头弃市!女眷充官婢,男丁戍边,三族之内,五代不许科举!”
扫视群臣,朱厚照目光锐利,洞幽烛微。
“朕非虚言,说到做到!”
“臣等遵旨!”
群臣三拜,天子当殿口谕,圣旨交内阁草拟,再由翰林院抄录,发三都及地方官衙。
一通大棒砸下,群臣表情肃然,显然绷紧神经。
朱厚照达成目的,忽又勾唇,话锋陡转。
“诸位卿家,朕日前得知,海外尚有高产之粮,亦有壮硕牛羊。今为苍生万民,朕欲在江浙福建等地建造船厂,仿太宗朝建造福船,远航外邦,寻良种牲畜,丰我朝百姓。”
有反应快的文武,心思急转,猛地抬起头,仰望龙椅。
陛下此言,莫非要破除海禁?
“陛下,臣斗胆,国库不丰,造船银两由何得来?”
“内库。”
朱厚照单手敲着龙椅,自荷包取出一颗硬糖,送进嘴里,咬得咯吱作响。
内库?
群臣惊讶。
陛下不缺金银,确是不争的事实。但造船之事非同小可,材料耗费,匠人役夫,所需何止千万。
如要建造永乐福船,更是耗银无计。
全从内库出?
真能撑得住?
众人面上的疑惑,实在过于明显,压根无从遮掩。
几口吃完硬糖,朱厚照肃然表情,朗声道:“为国朝安稳,苍生福祉,朕责无旁贷!”
话虽不错,群臣依旧怀疑。
“两宫太后太妃,皇后私库亦将出银。”
内宫出银?
两班文武微愣,互相看看,脑海里迅速闪过多个念头,都未能抓住。
最终,内阁三位相公最先明悟。
天子必有后话。
果然,下一刻,就见朱厚照取出两本册子,赫然是各地藩王及宗室名单。
“利国利民之事,皇室宗室俱慷慨解囊。”
听闻此言,众人脸色微变。
要是没记错,这上面的人,有半数还在宗人府。
因受安化王和宁王牵连,白日正身听训,夜间秉烛抄录祖训。熬火费油,几要灯尽油干。
此番献银造船,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迫?
不等众人想明,少年天子终图穷匕见。
“此等盛事,诸位卿家无意参与?”
群臣脸色再变。
陛下,怎么说,您都是一国之君,能否别这么直白?
要钱的话,好歹修饰一下。
朱厚照耸耸肩膀,朕年轻,读书不及诸位臣工,喜好直白,方便省事。
殿中文武不言,表情愈显复杂。
朱厚照又一拍手,道:诸位爱卿放心,朕有诚信,钱不白拿。
“出银之数俱记录账簿,可换成股份。”
造好海船,出海寻找粮食牲畜,不妨碍顺便做生意。更不妨碍换购土产金银,捞些外快。
“据言,海外有洲,国中之人,以金银筑屋,以宝石嵌顶。”
“土地肥沃,牛羊成群,河中流淌金砂。有欧罗巴海商偶至此地,运回成船金银。”
杨瓒讲给朱厚照的话,被一番提炼摘取,说给群臣。
“据言,洲上土人喜好美酒,动辄以金银交换。”
“双屿卫救得落难海船,得金矿石百斤……”
双屿兵船巡弋海航,遇欧罗巴海船是真,得金矿石也是真。然而,是救助还是截获,是捞船还是毁船,是正义之举还是黑吃黑,则有待商榷。
随朱厚照一番讲述,群臣终于明白,天子真实目的为何。
这是要左手文官,右手武将,绳子一绑,以朝廷的名义市货海外,做官方走私行当!
朱厚照掏掏耳朵,很有些不满。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宗室的船已经出海,三月后就能返回。所得必定不菲。
这样的好事,可遇不可求,仅此一次。
错过这村,再没这店。
以后想加入,付出的银两只会更多。而且,银子出得再多,也只能搭船市货,没有股份。
名额有限,参不参与,点头还是摇头,痛快点!
天子混不吝,忽悠过后,抛出选择,又啃起玉米。
群臣互相看看,有愣头青想要出列,直言此举不妥。没等迈出半步,立即被同僚拉了回去。用力过猛,差点没摔跟头。
站稳之后,愣头青瞪眼。
为何拉他?天子宗室带头违反海禁,必须直言!
拉人的一样瞪眼,甚至瞪得更大。
得了!
你有身家,咱们没有。你不想海外市货,赚些金银,咱们想!
被你一闹,天子改变主意,好事泡汤,信不信殴你一顿,让你生活不能自理?
半盏茶后,朱厚照现出几许不耐。
两班文武知道,是时候做出决定。
正如天子所言,错过这回,猴年马月才能等来下次。
点头,出钱!
更有人暗中庆幸,亏得自己是京官。
品级虽低,好歹在天子脚下,消息灵通。换成地方,即便一省主政,也难有此等“机遇”。
这日午朝,可谓一波三折。
顾鼎做好准备,被言官弹劾,减俸罚禄,甚至降上一级。
结果雷声大雨点小,落得个虎头蛇尾。主动出声请罪,都没人理会。
没见忙着吗?
别插嘴!
先有高产番粮,后有海外市货,纵马城中算得了什么?
米粒大的事,直接丢到墙角,想起来再议。
御史给事中摩拳擦掌,本想上演无惧权贵,殿前碎首大戏。哪料想,被天子一顿忽悠,带歪话题。
文武两班,六部尚书,五军都督,都被天子所言吸引。连同部下官员,心甘情愿掏出银两,认购股份,为天子的造船计划添砖加瓦。
内阁三位相公也没能例外。
退朝时,目送天子背影,不禁生出同样感慨。
幼龙腾云,雏鹰振翅。
飞则冲天,鸣则惊人。
“老矣。”
刘健背负双手,遥望层云,蓦然发出感慨。
李东阳拂过长须,双目清明,微微摇头。
谢迁最为洒脱,畅怀而笑。
眨眼之间,人生几十载,如白驹过隙。能亲眼见证少帝垂统,国朝中兴,何等幸事!
老迈如何?
经历前朝今朝,方得明晰对比,触动才会更深。
正德二年,十月辛丑,朝廷下令,于山东,江浙,福建,广东,建四座船厂。自两京调大匠,以库银禄米雇工匠役夫,建造海船。
同月,浙江布政使司左参议王守仁,上“海疆十策”。
天子大赞。
由此,造船规模扩大,半数商船改造,可充兵船。
正德朝四大船厂,终现雏形。
扬威海上,震慑群邦,令海盗闻风丧胆,让欧罗巴诸国咬牙切齿,有“恶魔”之称的大明走私船队,正式走上历史舞台。
对于“走私”一说,明朝始终予以驳斥。
按照杨御史之言,大明船队是正义的使者,是友好的象征。
船队组建之初,是为寻找粮种牲畜,解决国朝粮食问题。
市货买卖,实因却不过当地人的热情。
偶有动武,将挂着各国旗号的帆船揍进海底,也是出于不得以。
至于抢夺船上货物……不见桅杆上挂着海盗旗?
抢海盗,乃是正义。
一句话,为了世界和平!
不服?
找个地方,私聊。
拳头刀剑,床弩火炮,任君选择。
欧罗巴国王领主气得吐血。
“探险家”这一很有前途的职业,急速跌落谷底,几乎成为“死亡”代名词。不过,只要换个雇主,例如到明朝海船上工作,待遇完全不同。安全有保障,所得更是不菲。
当下,船厂只是计划,众人的目光,还在市货赚钱上。于“雄霸”的未来,尚无展望。
年轻的正德皇帝,刚刚熊到草原,尚未迈出国界。
明朝的海上怪兽,仍在蛰伏。
直接推动这一切的杨御史,眼见侄子大踏步迈向锦衣卫之路,实在无力阻止,正忧伤烦恼。
接下来两日,顾指挥安歇书房。
迫不得已,只能发挥锦衣卫专长,梁上潜伏,房顶揭瓦。
目睹此景,伯府上下,包括长史护卫,恨不能贴到墙边,充作石砖,化作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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