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四月底,杨瓒一行自淮安出发,经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路南下,于五月下旬抵达金山卫。
再向前,即进入杭州湾,抵达江浙。
补给过淡水菜蔬,官船再次离岸。
闻讯赶来的松江府官员扑了个空,准备好的拜帖表礼也未送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官船走远,扬帆海上,不见踪影。
“这个方向,似乎不对。”
金山知县忽然神情一变,引来同僚侧目。
“钦差江浙,为何往东去?”
“观其方向,是往大取山岛?”
一语惊醒梦中人,想起自淮安府传来的消息,在场官员都是眉间紧蹙,表情变了几变。
“难不成,这位钦差真是决心剿匪?”
“九成。”
“浙海匪患难平,更有倭贼夹杂其间,仅凭几百官兵,恐难拿下。”
话微酸,也是实情。
越靠近江浙,近海岛屿越多。
大小不一,零星棋布,散落海中。
岛上千态,或草木葱茏,或怪石嶙峋。或毒虫遍布,或百千海鸟栖息。
部分海岛,自秦汉便有人定居。本朝设立官衙卫所,有繁荣者,村镇规模不下于陆上州县。
然也仅为个例。
多数岛屿渺无人烟,更无卫所官员。如有淡水,能驳船,必为海盗占据。走私货物,交易海外方物,常年可见番商倭人。
自成化年起,偶尔能见到高鼻深眸,穿着打扮古怪的佛郎机人,带着金银器物,比手画脚,同商人交换明朝的丝绸瓷器。
起初,两三年乃是七八年才有一艘佛郎机船入港。
弘治十年后,忽然变得多起来。甚至有少数人离开船队,定居岛上,向当地人学习官话。更换明朝衣袍,学习明朝礼仪。
岛上的商人海匪,乃至倭人,都当是看西洋景,图个乐呵。
这些长相怪异,浑身飘着怪味的佛郎机人,起初很嚣张,破船靠岸,下来几个人,也不打听一下情况,就敢插旗圈地,说什么奉国王之名,占据此岛。
不凑巧,此岛归谢十六管辖。
语言不通,单看动作,也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
官府抓人,还要过堂审讯。海盗根本不讲究这些,想占自家地盘,还有什么可说,揍就对了。
先是陆战,继而海战。
两艘佛郎机船都被海盗夺取,一艘沉海,一艘成了谢十六的战利品。船上的佛郎机人,大食人,二十几个强壮的黑人,都被带到岛上。
有岛上番商能说佛郎机话,挑出水手船工,以及身强体壮的苦力,余下都被沉海。
同海匪讲仁慈,无异于劝老虎吃素。
何况,这些远道而来的佛郎机人,实在和“好人”不搭边。不客气点讲,明着是所谓的探险家,实则就是一群匪徒。
登上陌生大陆,第一件事就是画圈占地。
遇上好欺负的,烧杀抢掠;不好欺负的,被狠揍一顿,只能自认倒霉。惹上谢十六一众海匪,更是踢到铁板,角色调转,被烧杀抢掠,当做货物买卖。
为番商寻到银矿的佛郎机人,即在这群人中间。
番商用两块银饼交换,仍拍着大腿,直叫亏本。
看得一众海匪哈哈大笑。
被当做货物买卖的佛郎机探险家,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本,只能老实认命。不然,下场定会和船长一样,丢进海里喂鱼。
知晓杨瓒要对付许光头和谢十六,两名番商心惊不已。但刀口抵上脖子,摇摆不定只会死得更快。
几番思量,最终,将同谢十六的交易和盘托出,包括登岛时见到的武器,岸上布放,都说得一清二楚。
“据小的所知,岛上有火炮,能发铁球。”
一名番商说完,另一名番商立即补充道:“还有火铳,火雷。谢十六的手底下,不下二十人擅使弓箭。小的听醉酒的海贼说漏嘴,谢十六的海船上,藏有前朝的攻城弩,连许光头都眼馋。”
“交易多在双屿岛,许光头不露面,都是谢十六和其他五个人安排。不是信得过的商人,绝不许登岛。小的和海贼交易数年,每次登岛也要蒙上双眼,到岸才能解开。”
番商滔滔不绝,杨瓒端起茶壶,轻轻嗅着茶香,没有插言。
待番商停住,方才道:“交易数年?”
四个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番商激灵灵打个寒颤,奈何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能对神明发誓,一定改过,效忠朝廷。
“本官相信。”
杨瓒颔首,放下茶盏。
瓷沿轻磕桌面,发出脆响。似有铜锤敲在头顶,番商缩了缩脖子,耳际嗡嗡作响。
“尔等是识时务之人,想必不会忘记本官前番所言。”
番商连连点头,唯恐杨瓒真的翻脸,贴出告示,将他们丢去江浙,自生自灭。
“小的不敢忘!”
“大人有吩咐,小的拼命也会做到!”
“大人,小的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大人让往东,小的绝不往西。大人让抓狗,小的绝不撵鸡!”
“小的一片赤诚之心!”
番商声嘶力竭,旁听的王守仁都皱起眉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抬手止住两人发誓,杨瓒道:“本官正有一事交代你二人。”
“大人尽管吩咐!”
杨瓒点点头,似对两人的态度十分满意。
“两日后,船靠嘉兴。尔等登岸,联系谢十六手下海匪,言有货物交易。”
什么?!
番商瞪大双眼,这岂不是上门送死?
“尔等不愿?”杨瓒神情微沉,“发誓改过,莫非是诓骗本官?”
“小的不敢!”
番商满口苦水,无法下咽。
“大人,海匪狡诈,必要先查验货物。小的离家数月,仓促之间实无法安排妥当。”
“此非难题。”杨瓒缓和神情,道,“所需货物,本官自会备妥。茶叶,丝绸,布帛,银饼,俱已装箱。尔等只需联系海匪,设法登岛。”
“大人,小的……”
番商仍有些犹豫,杨瓒勾唇,笑意未达眼底,令人脊背生寒。
“还是为难?”
明明是目秀眉清,丰标不凡,这一笑,却比凶狠的海匪更令人惧怕。
番商打着哆嗦,连忙摇头。
本能告诉两人,敢点头,后果会相当严重。
“放心,本官会遣人与尔等同行。尔等只需携货物登岛,如往常一般交易。莫让海匪看出端倪,即可平安归来。事成,本官会上奏天子,免尔等之罪,为你二人请功。”
“谢大人!”
番商行礼,感激涕零。
到底是发自肺腑,还是做表面文章,杨瓒不在乎。两人老实办事,中途不出纰漏,即是万事大吉。
番商退出船舱,王主事开口道:“佥宪当真不担心?”
“不担心。”杨瓒转头,笑道,“有王主事与之上岸,安排定然周密,本官何须担忧?”
“佥宪过誉,下官实不敢当。”
“当得。”
杨瓒笑得愈发真诚。
“王主事文武兼资,具王佐之才,周指挥亦有夸赞。今番南下,连剿六处海匪,如能再灭许、谢一众悍匪,天子班功行赏,周指挥使有鞍甲之劳,王主事亦有荡荡之勋,功不可没。”
“下官功薄蝉翼,佥宪实在过奖。”
王守仁起身拱手,连言不敢当。并言,此番剿匪,若无杨佥宪提供海图,事无可成。
“如论功,佥宪当居首。”
杨瓒笑着摇头,知晓王主事不好拐,诱其主动跳坑已万分不易,再想更进一步,实是痴心妄想。
想到这里,杨瓒不由得开始怀念谢丕。
遥想往昔,谢状元何等高情逸态,乐于跳坑。现如今,积累下经验,也是越来越不好坑。
咳!
算算时间,谢状元应该抵达倭国,未知如何发展,是否已寻到银矿……
如杨瓒所料,谢丕和严嵩一行,早于半月前抵达倭国。
为避人耳目,先往京都,宣读天子圣意,将最大一面木牌交由幕府将军。
至于天皇,不好意思,谢状元时间紧急,见过曾向国朝“纳贡”的足利氏,就算完成任务。接下来,便要以观访各地为名,前往石见勘探银矿。
发现银矿的佛郎机人,被安排进使臣队伍,为谢丕带路。
受大明赏赐,幕府将军很激动,郑重挂起木牌,安排酒宴美人,款待上国使臣。
菜肴寡淡,酒水一般,倒也能接受。但那几个所谓的美人,是什么鬼?
脸上涂满面粉,眉毛剃得精光,嘴唇三点红,展颜一笑,露出两排黑牙。
白脸,无眉,黑齿。
这是人还是妖怪?
谢丕强自镇定,严嵩脸颊抖了抖,险些当场喷酒。
美人靠过来时,几乎能看到从脸上掉落的粉渣。
这不是惊吓,而是惊悚。
严副使起身要跑。
不成了,下官撑不住了!
站住!
谢状元一把拦住,表情严肃,眼神锐利。
为了大明,为了银矿,区区难关,算得了什么!
严嵩苦笑,这是区区?
谢丕点头,区区!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不只是一级。
严嵩无奈,只能苦着脸坐下,尽量做到目不斜视,否则,难保不会夺路而逃。
设宴的足利氏搂着美人,观赏歌舞,乐在其中。
与宴的明朝官员均肖似严嵩,尽量盯着空气,眼角发抽。
男子剃头,女子白面黑牙。
当真是蛮夷之地!
宴毕,谢丕一行回房歇息,看到候在室内的美人,又是一番折磨。
这哪里是出使,分明是受罪!
最难消受“美人”恩,众人终于有了最深切的体会。
翌日,不顾挽留,谢丕严嵩执意启程。
临行前,告知足利氏,近有倭人骚扰明朝沿海,最好严加约束。
“如足利将军无法,我朝亦可出兵。”
倭国管不住,明朝就出手。
朱厚照以圣祖和太宗皇帝为榜样,处置起倭寇,不会有半点手软。蒸煮不至于,砍头是必须。
“是!”
倭人弯腰九十度,连连称是,言必定颁下条令,加以严惩。
“只要发现,必不轻饶!”
谢丕没有多言,动身离开。
待登上海船,严嵩言道:“谢郎中,倭人不可信。”
“我知。”谢丕点头,道,“今次出使,有锦衣卫打探消息,倭国结束二王分治,仍呈割据之态。诸大名拥兵自重,不服统辖,互相征伐,长久必生战乱。”
“一旦乱起,足利氏怕会被架空。”严嵩沉思半晌,道,“此事当禀报朝廷。”
对倭国目前的情况,两人都不乐观。
“倭人凶狠,且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倭国乱生,江浙福建沿海聚集的倭贼必会更多。提前防范,总比事后补救有用得多。
五月上旬,谢丕一行抵达石见,受到当地大名热情接待。
送出两匹绸缎,一套瓷器之后,谢丕避开,严嵩以“个人”身份,提出此行目的。
“上使要买山地?”
“正是。”严嵩道,“本官欲购木材,此地正合吾意。”
见对方迟疑,严嵩言只伐木十年,其后仍归属原主。
“如不放心,我等可以定契。”
真是伐木?
大名疑惑难消。
先是番商,后是明朝使臣,莫非山上有什么好东西?
无奈自身实力不强,周边对手虎视眈眈,实在没有太多时间给他考虑。况且,土地在他手中,明朝人不可能永远不走。只要增强实力,发现山中秘密,大可将其夺回!
“如阁下能履行承诺,提供兵器,这座山便交给阁下!”
“自然。”
严嵩颔首轻笑,没有漏看对方的表情变化。略微思量,便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笑!
心下暗自嗤笑,面上却未显分毫。
契书当场写下,第一批交付的长矛,将在六月中旬送到。
对方想要火器,被严嵩拒绝。还想纠缠,严嵩直接挥袖,作势要走。
“此地佳木,他处亦可寻。”
潜台词,买下石见山,为的是山中木材。如果石见大名不卖,周防、安芸、出云,哪里不能买。
严嵩的演技,未臻最高点,达到炉火纯青。但蒙几个倭人,实在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谈判的结果,严副使得偿所愿,大获全胜。
倭人被各种收拾,还要点头哈腰,捧着契纸,连声道谢。
看过契纸,谢丕挑起一边眉毛。
山买下,附近的土地也圈了不少?
“山中开矿,必惊动山下村民。如此以来,总能多出些保障。”
无论谢丕还是严嵩,都不认为能长久占据银矿。除非明朝派兵,攻下这片土地。
问题是,内阁六部定不会轻易点头。
倭贼作乱,斩杀即可,派兵远征实不可行。何况,穷山恶水,打下来有何用?
鞑靼才是明朝的心腹大患。如倭国,尚不被士大夫们放在眼里。
如是为了银矿,更不可行。
违反圣人之道,绝对不行!
想到种种可能,谢丕和严嵩都是摇头。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勘探矿脉,加紧开采。采出多少是多少,银矿石冶炼麻烦,直接装船,运回大明再行处置。
两人计定,当日便遣佛郎机人带路,寻到发现银矿石之地。以此为中心,同行工部官员四下勘察,很快发现矿脉。
谢丕和严嵩精神一振,当即写成奏疏,加盖印章,由随行锦衣卫送回大明。
在此之前,他们尚需在倭国留一段时日。
为保银矿秘密,严嵩下令,召集附近村人,开始沿山脚伐木。
“每日一顿饭,另有工钱。”
此时,倭国正闹饥荒,知晓有饭可吃,还有工钱可拿,村民倾巢而出。多数男子连身衣服都不穿,赤着脚,一条兜裆布,拎起斧头就上山。
石见大名得知消息,先前的疑虑消去几分。
一边观赏瓷器,一边幻想,等兵器到手,必要给宿敌好看!
与此同时,杨瓒一行进入浙海。
官船停泊海上,番商和两名海贼乘坐自海匪处缴获的商船,运送茶叶丝绸上岸。
同行有六名卫军,皆换下袢袄,着短打,做家人打扮。
王守仁一身青色儒衫,头戴四方巾,开口子曰,闭口之乎者也,将一个屡考不第,沦为帐房先生的酸丁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
不知内情的卫军拦住商船,仔细检查路引,知对方所运俱为茶叶丝绸,并无违禁之物,方许商船停靠。
一名番商留在船上看顾货物,另一人下船,带一名海匪,三名卫军,三绕两绕,寻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院,正是海贼在岸上的联络窝点。
番商海贼都是熟面孔,门房立即通禀,将人迎进门内。
半个时辰后,几人走出宅院,队伍里多出两张生面孔。
当夜,杨瓒得到消息,事情顺利,两日后,商船离港,前往双屿。
事情刚起头,放心太早。
拿起钱宁送回的秘信,看着纸上苍劲的字体,杨瓒微微垂下眼睫。
数月不见,思念犹如潮涌。
否认实是违心。
他栽了,就这么简单。
应天府
顾卿得到名单,先往镇守府见过傅容,又以长安伯的名义,向魏国公府递出拜帖。
魏国公很快有了回应,隔日,戴铣即被提出死囚牢,移交大理寺重审。
一时半刻,罪名难以洗脱。好歹能保住性命,不会不明不白死在刑部大牢。
三日后,顾卿启程,离开应天府。傅容写下亲笔信,请顾卿转交镇守浙江太监刘璟。
“江浙之地,咱家帮不上忙。刘璟兼任东厂颗领班,手下有不少番子,必有大用。”
“多谢。”
顾卿离开时,向傅容表示,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傅容送出城门口,目送马车远去,好似了却一件心事,笑得极是畅快。
“咱家的宝没押错。这长安伯,实非寻常人。”
马车离开应天府,过广德州,经四安镇,直往湖州府。
见过湖州知府,换过关防印信,顾卿日夜兼程,仅用数日便抵达钱塘。其后转水路,先后经过沥海所,临江卫,三元所。
递出锦衣卫牙牌,见到卫所指挥千户,顾卿不多言,直接两个字:调兵。
“没有朝廷下令,兵部印信,卫军岂可轻动!”
顾卿挑眉,先宣读天子密令,后取出戴铣记录的名单。
几名指挥千户,手底下都不干净。见到顾卿递出的名单,当即冒出冷汗。
“剿灭海匪乃卫军之责。本官携天子敕令,诸位还有什么话说?”
顾卿不担心对方会通风报信,更不担心撕破脸皮。
名单掌握在手,这几人要保住性命官途,必会竭尽全力,剿灭知情的海匪。
别说泄露消息,谁敢这么做,九成被乱刀砍成肉泥。
扇过巴掌,总要给颗甜枣,锦衣卫深谙其中道理。
“诸位放心,剿灭这股悍匪,即是泼天之功。几位的名字定会从名单上抹去。”
几人都不笨,知道没有退路,当即表示,愿听长安伯调遣。
这份名单,十成是从许光头手中流出。
海盗头子阴险狡诈,早存心思算计自己,才会记录得这般详细。不被锦衣卫查到,日后也会成为威胁自己的把柄。
与其担惊受怕,不如狠下心肠,从源头消灭隐患。
即便事发,也可算作“戴罪立功”,官保不住,总能保命。
杀掉顾卿,鱼死网破,入海为寇?
绝对是脑袋被门夹过,傻到不能再傻。
一日为贼,终生难脱污名。
家中妻儿老小,宗姓族人都在岸上。自己落草,全族都要被拖累,死了也没脸去见祖宗。
想保住自己,只有一条路:剿匪,杀了许光头!
至此,杨瓒的计划终于成形。
炮口张开,弓弦拉满。
只待时机成熟,海岛亮刃!
在那之前,还需送刘公公上岸。毕竟,转移江浙大小官员目光,吸引火力,拉动仇恨值,也是计划中的重点。
金尺宝刃之前,刘公公只能鼓起斗志,撸起袖子,扫视一众对手,掐个昏天暗地。
所谓牺牲奉献,壮怀激烈,盖莫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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