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幌小半年就过去了。
冬儿要来了,徐勖和紫薇也同时回来了。
冬儿到上海的那一天很热闹。
本来,那一天,世恩和漪纹已经商量好了,要到吴淞口去接紫薇和徐勖。他们在新加坡已经住了小半年,从来信中得知,他们已经今非昔比了,徐勖已经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皮货商。
读到紫薇的这封来信时,漪纹和世恩着实笑了半天。这两个最浪漫最不实际的人,居然变成了与樟脑球打交道的皮货商,根本就不搭界。可是,紫薇接着来的电报,却让他们带三部车去接,因为他们把在南洋囤积的皮货都运回来了。这就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也有些半信半疑,漪纹和世恩只得认真地商量了去接他们的安排。
漪纹自己就有两辆车,一辆是父亲留给她的劳斯莱斯,另一辆雪佛莱是她从英国回来后买的。紫薇从丈夫溟绚那里走出来时,溟绚把自己的一辆老福特也交给了紫薇,说是借给她用,实际上也是送给了紫薇。溟绚还是怕自己家里的亲戚笑话他把个离婚的妻子还当小姐供着。这样,三辆车就都派上了用场。
巧的是,接紫薇的头一天,世恩也接到了冬儿的电报,说是第二天到上海。虽然冬儿说也通知了表姐,但她还是希望世恩去接。就是冬儿不说,世恩也一定会去的。冬儿是因为他而来的,他怎么能逃脱。
晚上,世恩一直坐在漪纹的花园里不知从哪里开口。漪纹却递给了世恩一份电报,原来冬儿也给表姐漪纹打了电报。漪纹说:“咱们分一下工,我去接紫薇,你去接冬儿。毕竟,我和冬儿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怕有闪失。”
世恩接过电报,想对漪纹说些什么。漪纹摆了摆手,说:“我早就知道了。也没有要你先说的意思。我替表妹高兴。小时候,奶妈就给我们俩算过命,表妹一生是有贵人遮荫的。我才知道,原来贵人就是你。”
世恩一个晚上都没有说什么,他的心里空洞洞的,没有任何主意。但他知道,他对漪纹也不能解释什么。这样的时候,任何话都是多余的。只是,他听到漪纹说他是冬儿的贵人时,心里竟一阵酸痛,为漪纹,也为自己,还为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的冬儿。他想说,漪纹,你才是我一生中的贵人。但当他看见月光下漪纹那微笑的脸庞,他觉得心又软了。
漪纹其实什么都安排好了,她带世恩去看给冬儿安置的房间,为了怕紫薇的热闹会影响刚从乡下出来不习惯的冬儿,漪纹特意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给冬儿,自己和紫薇同住二楼。她还交代着女佣,要把窗帘都换成粉色的,这样适合一个少女的眼光,而以前她自己用的都是本色白。
漪纹的房间清洁,简单,不知道的话,会让人以为是来到了一间家庭病房。她睡的红木大床的帐帘,全是用白色绸缎做成的。就是靠在窗前的一个睡榻,也是由原白色丝绸做的。唯一让人觉得有闺房气息的,是漪纹的一幅足有真人样大小的肖像油画。这幅肖像的背景是漪纹在英国农场,背后是一片茂盛的草地,风吹起漪纹的衣裙,像一个走在路上的远征者。画面上最引人注意的是漪纹的神情,是漪纹最有特点的带些忧郁的凝思,就像一个贵族小姐,又像是千娇百呵的公主,让人不由得就被吸引住。
世恩站在这张肖像画前看了半天,心里百感交激。他一看就知道这样的手笔是出自谁的手中,正因为这样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傻瓜,就从来没有想过为漪纹做点什么事情。漪纹见世恩对这幅油画很感兴趣,便说:“这是徐勖给我画的,是模仿莫奈的那幅画。画得比我本人好太多,所以我一直不愿意挂在外面。”世恩却说:“我看没有本人好。但我真不知道,徐勖的油画可以画得这样好,这样传神。是什么时候画的?”
漪纹听了笑了笑,说:“你真是一个老夫子,就是在与你们野餐的第二天画的,他给我和紫薇一人画了一张。我原以为你能去才跟着紫薇去了,结果只是徐勖一个人去的。”她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止住。这倒让世恩的脑海翻腾起来。他才知道,他其实早就可以和漪纹开始。可是,开始了又能如何呢?
这时,漪纹走到窗旁,窗外正对着花园。花园里的白玉兰已经开放了,在做围墙用的冬青树旁,还有黄色的迎春花也怒放着。一棵樱花树的枝头,也已经布满了粉色的花蕾。在漪纹的世界里,永远都与诗意相伴。世恩一直站在门口,他没有在漪纹的房间里走动,在这样充满了漪纹格调的房间里,他觉得任何人进来都是对漪纹格调的破坏。
世恩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和冬儿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漪纹一笑:“你也没有说更多的事,这就很让人钦佩。我是学你啊”。
世恩一听,也没有话说。的确是这样,他是一门心思都用在欣赏着漪纹的格调和情调,却忘了,他们都是来自一个有着各种关系背景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一切都有它自己的安排,按部就班,基本都已经安排好了。任何出轨和逃逸都是很难做到的,就连紫薇和徐勖这两个世俗社会的叛逆,也要被安排到新加坡去发展他们的感情和事业。所有的事情从一出生就被安排好了。想到这一点,世恩就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世恩从漪纹处回家时,已经是子夜时分。
这几日,一直都是呆在漪纹家里,从明天开始,他就再也不能一人面对漪纹了。他将和他的冬儿一起和表姐漪纹相处,这样的变化,给了世恩强烈的不安。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从漪纹处回来就奔回自己的公寓去写日记。而是叫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夫把他拉到外滩上,他在外滩附近的小铺里买了一盒烟,靠在外滩公园的石栏上,抽着烟,眺望着子夜时的上海滩。
繁华的上海滩并没有沉睡,尤其是在外滩这一带。没有风,沉静的午夜天际上,只有一弯月亮挂在空中,好象也在思考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不远处,和平饭店的霓虹灯一闪一亮的;再往远处,国际饭店上的广告招牌也把天边烧得通红,还时隐时现爵士乐的声响,整个南京路还是灯红酒绿的。
到上海已经几年了,世恩还很少独自在外滩来冷静地打量上海,打量自己的未来。今天晚上特别想要来这里,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里,他的繁华旧梦已经醒了。接下来的事情是,他将要和在这个繁华都市里的人一样,每天就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奔波,奔自己的前程,奔自己小家的前程。
可是,想到此,世恩深深地吐出一口烟,他对自己摇摇头,他发现他对这种个人奋斗丝毫没有兴趣。他对他面前的这个都市也没有任何信心。城市的尽头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在任何人面前,所有的未来都是没有尽头的,包括人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对设计图纸有把握,在线与点之间,他能够勾勒出无限的蓝图。但在这个无尽的城市里,他却觉得十分没有把握。甚至,在内心深处,他还有一丝惧怕。上海,这个连外国人说起来都会眼睛放光,很有吸引力的国际大都市,他却怎么也看不出它的希望来。他对上海是没有希望的,这里只是一个国际化的大图纸,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划上几笔。在这个城市泛乱的建筑中,充满了一种奢靡的格调。一样物质到了奢靡,就意味着它的终结。一座城市,到了人人都可以涂抹的时候,也就是它的末日。就说眼前的外滩吧,是上海建筑最繁华的地方,被称为是“万国建筑”。可是,上海自己的呢?有时,拿着手中的笔,他都觉得没有力气。他不是在给一个城市画美景,而是在给这个城市制造烦乱。城市的发展是无边的,无边到什么程度,想起来就觉得心中烦乱。他对自己的这种心态很不满意,但他也没有更好的打算。他只知道,在他的生活中,唯一对他有希望的,就是那个在曼彻斯特遇到的漪纹。
漪纹是他生活中的一盏灯,这盏灯照耀着他桌前的图纸,使他的笔触有了活力,也使他的设计有了方向。他只有在漪纹面前,才感到自己是有生气的。也只有在漪纹面前,他才对自己有信心。可是,如果没有了漪纹,他的生活将是苍白的。他觉得,他的未来,就像眼前的这座城市一样,是不可知的。
他决定要做一件事情。
世恩匆匆赶回了住处,拿了一样东西,又匆匆来到漪纹家。他觉得,如果不办完这件事情,他的心今后是不会安宁的。
第二天,去接冬儿的的时候,火车晚点了很长时间。后来才知道,是火车在半路上遇到了劫匪,好在冬儿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所以当在站台口见到冬儿时,冬儿竟是眼泪汪汪的,一问,才知道是碰上了劫匪。等到接上冬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很晚了。
到了漪纹的住处,显然紫薇和徐勖已经回来了,老远就已听见紫薇的开怀大笑。她一见冬儿,就吃惊地说:“早就听说乡下有个漂亮的妹子,怎么竟然可以和我漪纹小姑一样啊,瞧,多秀气,快来叫我嫂子”。
冬儿刚从乡下出来,哪里见过这样张牙舞爪的美丽佳人,早已羞得满脸通红,低声叫了声“嫂子”,就被漪纹揽了过去。
紫薇看来已经知道了世恩和冬儿的情况,她对世恩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说:“我给我们的王子准备了一只小牛皮手提箱,可以让你带着冬儿妹妹旅行一辈子。”
漪纹批评她说:“你还没有旅行够啊,人家也不是都像你一样愿意一辈子都在路上。”这是紫薇的原话,她早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就说过,愿意一辈子都在路上,她不喜欢停下来。这是她和黄溟绚分手的主要原因。溟绚是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离开他的那个烟床。
这一天的晚上,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因为有紫薇和徐勖的归来。
徐勖和紫薇居然在新加坡做皮革生意赚了不少钱,成为新加坡小有名气的皮货商。
起因很简单,只是他们碰到了一个南洋皮货商,囤积了很多张上好的小牛皮,但苦于没有好的设计样品出来。徐勖本身就是学艺术的,当然有很好的艺术眼光。真是非常偶然的一个机遇。那一天,在新加坡公园游玩时,徐勖就对南洋老板的提包样式提出了批评。而紫薇更是欧洲的名牌都在她的使用范围,尤其是她对法国箱包更是了如指掌。他们在频频点评中就把南洋老板给说动了,当下就把紫薇和徐勖邀到店中,收买他们的设计。他们只是简单地画了提包的图样,伙计便照着剪裁出来。结果,他们给南洋皮货商设计出的女用手提箱包和旅行箱包的最新式样,很快就在新加坡销售一罄,并很快风靡整个南洋。本来,他们是想借道新加坡,要去印尼,接着到澳洲去探险,因为箱包生意的火爆,他们干脆就地做了皮货商。
还是紫薇的功劳,当初南洋皮货商提出合作时,紫薇就说不要利润,只要原材料。皮货商一开始并不答应,但紫薇拿出了两匹绸缎,那是紫薇家传的最后两匹绸缎了,因为颜色比较陈旧,所以一直没有使用。但徐勖在给皮货商设计手提包时,紫薇建议提包的衬里用这种颜色沉稳的绸缎,一下就把手提包的档次提上去了。皮货商当然同意用手中的小牛皮来换这两批高档绸缎。便给了紫薇和世恩一个车皮的小牛皮。紫薇和徐勖马上在马来西亚雇佣了廉价的手工制作者,设计制作除了具有南洋和西洋风格的挎肩式女士背包,还有旅行用的箱包。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岁月,箱包对商人很有吸引力,尤其是用料讲究的小牛皮箱包,很受一些富商的欢迎,结果把南洋一带的百货商都招集过来。似乎是在一夜间,他们成了富有的皮货商。甚至在南洋还盛传,他们是上海老字号的皮货商。这个传闻倒是提醒了两个人,上海是中国最追求时髦的国际大都市,用不了多久,那些他们在南洋产销的提包就会返销到上海了。如此这样倒还不如他们直接把小牛皮运到上海来,中国的手工更便宜,而且,在中国滚动财产不是更安全吗?他们便果断地卖掉马来西亚的店铺,又收购了一些小牛皮,带着在马来西亚挣下的第一桶金,回到上海。
这个故事听上去有些天方夜谭的味道。所以,世恩听到最后,怎么也想不明白,他问徐勖:“你是搞艺术的,怎么会有兴趣做这些生意,是不是因为需要钱?”
徐勖笑起来,走过来拍拍世恩的肩膀说:“怪不得紫薇说你是一个贵人,跟漪纹正好是一双。”刚说到这里,他觉得有些失言,大家的眼光不约而同地看看冬儿,冬儿正娴静地坐在漪纹的旁边,她的手还在表姐的手里握着呢。
漪纹的脸色有些变,徐勖连忙改口说:“你们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不像我和紫薇,天生就是喜欢折腾,不光是为了钱,在搞工艺美术的同时又有钱赚有什么不可。我们有计划,等把这个皮货的钱赚到一定数目,就洗手不干了。我们要周游世界。我们要在佛罗伦萨建造一个艺术宫殿。”
世恩知道,徐勖与浙江的夫人还有契约关系,但仅仅只剩下了契约关系,他按时往浙江家里寄钱,因为钱寄得很多,好象与家人关系也处理的很好。在上海归国留学生中,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也算是一种时髦。而且,紫薇与他说好是不结婚的。紫薇说过,如果选择结婚的话,她还是要回去选择溟绚。她离开他,也有让他重新振作的意思。因为她知道,最爱她的还是溟绚。
紫薇把她和徐勖设计的提包拿出来一看,果然十分漂亮。尤其是徐勖设计的那款手提箱,是把欧洲一个名牌的提箱给缩小了,在一个手提的范围内把提箱设计的非常周到,连扣襻,锁把都有,提起来既像一个小药箱般实惠,又有轻巧精美的艺术感,加上小牛皮那种很厚重的深褐色,配上里面浅褐色绸缎的衬里,即有一种可以拿起提箱就上路的潇洒,又有一种不张扬的富贵,很适合上海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紫薇将这款手包送给了漪纹,给冬儿的却是同样款式的大提箱。紫薇拎到冬儿的面前,对冬儿说:“算是嫂子的见面礼。以后啊,把你最宝贝的东西都收在这里面,提着它,可以走一辈子。”
紫薇的话把大家又都逗乐了。她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总是走啊走的,她到家还没到24小时,又在走啊走的。徐勖干脆把他们带来的小牛皮也拿出来给大家展览。由于马来西亚地处热带,气候温湿,水牛的皮质很好。尤其是小水牛皮,皮色还没有长乱,颜色很纯正,一张一张的,很有质感。紫薇很兴奋,说是要去找已经许久没有联系的父亲,再跟父亲要上一些绸缎,这样,说不定又把父亲的家业重新振兴了。
漪纹用手挥了挥弥漫在屋中的牛皮臭味,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你们是打算把这里当成你们的皮货仓库啊,明天赶紧把它们都运到苏州桥二哥那里。这里还要为冬儿准备喜事呢。”
于是,紫薇和徐勖当下就决定要租用溟绚苏州桥石门库的房子,用来做生产皮箱的车间和仓库。看到他们正在兴头上,众人们虽然索然无味,但也只得陪着他们,毕竟他们刚回来,还给每个人都带了一份厚礼。
徐勖给世恩带了一打漂亮的领带。
对穿衣这方面,世恩并不懂。回到上海,在洋行公干,都得穿洋装。于是,替世恩买衣服的事情自然就交给了漪纹。也没有看见漪纹费什么心,但每次买回的衣服都很合体。他表示过惊奇,漪纹却说,你们桐庐人天生都有书卷气,不是你穿衣服,而是衣服穿你们。衣服到了你们身上,才能看出它的好来。其实,世恩不是说漪纹会买,而是惊奇像漪纹这样高贵的上海小姐,也懂得替人收拾行头,他感到惊奇。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来。他觉得,就连这种惊奇也不要对漪纹说,说出来就不是味道了。
也好,有了徐勖的领带,至少在很长时间不用为领带操心了。他知道,恐怕冬儿跟他一样,要适应上海的生活,还得需要一些时间。不过,他在冬儿要来的前一天晚上,已经决定就是结了婚,也要冬儿回乡下住。反正在上海也没有地方,他估计冬儿肯定是听他的。
没有几天,漪纹的洋房里又重新响起了舞曲声。紫薇很快就又过起了上海少奶奶的生活。徐勖倒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在手工箱包的创业中,成立了“薇薇箱包商号”。在很短的时间里,“薇薇”牌箱包就在上海打响了,尤其是那款小型手提箱包一夜之间风靡了整个上海,几乎每一个上海小姐和太太们,出门的时候都要手拎着由徐勖设计的这款小牛皮手提包。徐勖真是天生的宁波人,做生意很有头脑,他用很贵的价钱卖手提包,但又配套出售同样款式但不同大小的箱包,只要你买过小的手提包,就可以用优惠价买大的箱包。这样,太太们用手提包时,先生们自然就要合计还是再买同样的箱包更划算一些,而且还是配套的,这就很中先生的心思。于是,一时间,在上海的中产阶级中,一般人家都会有一套“薇薇牌”箱包。而徐勖的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大了。
倒是紫薇在父亲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本来,紫薇与溟绚离婚已经让父亲很是光火,加上上海滩又对紫薇与徐勖的事情风言风语,让这个“丝绸大王”很不光彩。加上紫薇的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逼着老父要分家产,丝绸大王的家产几乎只剩下了一块牌子,已经名不副实了。紫薇在父亲家与父亲大吵一顿,发誓再也不回父亲家,一无所获的回来了。
漪纹其实也很忙。紫薇把她们在南洋赚的钱一半给了徐勖去开办箱包商号,一半交给漪纹,要漪纹给她买债券,还给漪纹介绍了一些她在南洋结识的金融界朋友。做债券是需要联络的,要跑交易所,还要打探消息。这些都不是漪纹愿意做的,但在当时的上海滩,只有做债券最能赚大钱,虽然它的风险很大,经常是早上还家产万贯,到了晚上便一贫如洗。好在漪纹只买国债,平稳地做,一直就是小有赚头。紫薇劝她也做实业,但漪纹觉得实业风险更大,内地的战事频繁,军阀混战,整个中国就看不到头。漪纹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从父辈的实业看过来,觉得在中国目前的形势下,做实业是没有保障的。其实要说做实业,他们黄家是最有资格的。曾祖父就是晚清时期最早搞洋务的大臣。从祖父开始就通过搞洋务给黄家挣得了万贯家产。但到了父辈,虽然也是在祖辈的基础上打下了上海的实业基础,但到了后来,天意不容发展。与她的父辈们共同创业的郭家、吴家,到今天也都换了主人。就是还在挣扎着的紫薇的父亲,那个当年在上海滩很是风光的“丝绸大王”,不也是在勉强挣扎吗。她已经看清楚了,晚清以后的中国,只要政局没有稳定,所有的实业都只是昙花一现。她是打定主意做金融债券的,主要是要吃准,只要吃准了,可以做短期收益,但是不能做久的。她准备再支撑几年,如果再不平稳,就干脆去香港找大哥去。所以,虽然债券的事情很挠头,她也硬撑着去做。她在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心愿,想把父亲留下来的家产再重新打理回来。加上紫薇也在社交场合上帮她,她也就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了。
但即使这样,漪纹还是抽出了很多时间来陪冬儿,世恩的公司最近设计生意也很多,世恩也开始受到老板的重用,所以,白天就很少能到漪纹这里来。只有在礼拜日的时候才能到漪纹这里看冬儿。
冬儿很受大家的喜爱,因为她虽然话不多,但总是笑盈盈的。谁见了冬儿都会忍不住怜爱。冬儿是典型的江南美女型,五官不像北方美女那样漂亮的轰轰烈烈,但是随和中又很精致。眼睛不大,却向上眺着,自然就有笑意。最让人疼爱的是她嘴角的两个小小的笑窝,只要略有笑意,就盈在唇边,看着就觉得喜爱。世恩是对女性不太注意的人,也是因为漪纹的影子对他的影响太大,对任何漂亮的女性,他多是熟视无睹。但对冬儿,也是觉得小姑娘着实令人疼爱。她是那样的温顺,善解人意,你没有理由对这样的姑娘有所冷淡。
冬儿来到上海后,首先从衣着上就有了改变。这还得归功于紫薇。
紫薇称她在南洋最大的苦恼就是买不到时髦的衣服。这一次回上海,主要就是要弥补一下没有穿过的时髦时装。她和漪纹本来都有固定的裁缝刘师傅,一个温州师傅,总是能够给漪纹和紫薇裁剪出最合体的时装。尤其是漪纹,因为漪纹的衣服不太好设计,她喜欢的简单但不呆板的服装在大的百货公司都买不到,只有刘师傅能够按照她的心意裁剪出来。但紫薇却嫌刘师傅有些老套了,她便带冬儿去霞飞路的丝绸店,或者是去大马路的先施百货、永安、大新等百货公司。这些地方冬儿从来都没有去过,老实说,就是世恩也没有去过。这些百货公司,都是上海的顶级百货公司,卖的大都是洋货。到了永安百货,冬儿看着那一层又一层的百货商场,琳琅满目,色彩缤纷,都像在闪闪发亮,简直就是一个魔术般变化多端层出不穷的童话世界。冬儿逛一会儿就觉得眼花缭乱的,便提出要回去。
冬儿与紫薇逛店的主要作用就是给紫薇当听筒,她买东西时都要在形式上问一下冬儿,实际上也就是一个仪式,她是根本不会采取别人意见的。冬儿真是吃惊这个前嫂子,花钱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其中也包括给冬儿买东西。她买东西并不像一般的上海女人那样爱挑挑拣拣,而是从一上楼,眼睛就在东瞟西眇的,可就在这东瞟西眇中,她已经选定了她要买的服装。等到上车的时候,伙计给拿来的衣服,有时一个车厢都装不下,只有让百货公司送上门去。
有一次,世恩去漪纹处,正碰上永安公司的伙计在给紫薇送服装。世恩看见很多圆圆的盒子,很不理解,不会紫薇连吃的东西都往家买吧。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紫薇买的用来配衣服的帽子。世恩说,想不明白,一个人只有一个脑袋,怎么会需要这么多的帽子。大家都被世恩逗笑了。但紫薇却不以为然,她用手指着漪纹说,你问问漪纹小姐就行了。一共就她一个人,干吗需要一座洋房啊,还不是需要吗?一间屋子放一个人,就像一套衣服配一顶帽子一样,都是需要。要不是那些太太小姐需要配不同的手提包,就不会让我的“薇薇箱包商号”红火起来。你忘了那个欧洲哲学家说的,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世恩虽然不知道女士的穿衣爱好,但听紫薇这样一说,好象也有些道理。漪纹见世恩有些尴尬,便替世恩解围道:“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可以住几套房子,那是资产。但一个人带这么多的帽子,确实是奢侈。不如买些艺术品收藏好些。”漪纹在欧洲留学期间,几乎把所有的现金都用在买艺术品上了,光油画就买了十几幅。紫薇却满不在乎,她把箱子里的帽子全部拿出来,一件一件戴在头上,说:“我要的就是及时行乐,我把我自己收藏好了就行了。”
有时紫薇买的衣服也太多了,冬儿就憨憨地问:“如果买的不合适,可以退换吗?”
紫薇听了便大笑起来:“傻妞妞,这个都是练出来的,什么好衣服都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
紫薇就是有这个本能,什么衣服经了她的眼,她就能判断出是否是适合她的。她的所有衣服都是不穿第二季的,任她高兴时分派给她的各种女友。但她给冬儿买的衣服冬儿却不愿意穿,那些带着很多蕾斯花边的洋裙穿在冬儿身上简直就不能走路。搞得冬儿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紫薇强迫她穿她也不穿。漪纹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冬儿说,也不是,主要是在家里,穿这些衣服太受拘束。漪纹便笑着对紫薇说:“冬儿还是我们黄家人,以舒服为主要原则。我看你就可以歇歇了,不要再折腾冬儿了。”
后来,冬儿最害怕的就是陪紫薇去逛商店。可是没有冬儿陪着,就更没有人陪紫薇了,徐勖还是在忙他的加工厂,听说定单已经拿到香港的了。紫薇倒是很高兴,便和漪纹商量,想去香港开一个分号。漪纹对紫薇的所有计划都表示赞成,这也是她们两人的缘分。这个紫薇是快言快语的一个上海娇小姐,所有时髦的东西都是第一个先尝试,小的时候,就连她的洋派的爹爹都说,将来紫薇肯定不是中国人的媳妇。也不能做中国人的媳妇。现在紫薇虽然也不是外国人的媳妇,但她在中国人中,确实很少有像漪纹这样的朋友,漪纹也对世恩说过她对紫薇的看法。她说紫薇实际上是一个侠义的女孩,有个好男人在身边,她不会像现在这样的。所以,因为了解,所以支持。漪纹就像是紫薇的长姐一样,什么都依着她。
漪纹恰好和紫薇相反,她一般都不去买衣服。漪纹好象也很少去买衣服,她的所有的花销都是去咖啡店,或者是去古董店。紫薇说,漪纹化的是大钱。也的确是这样,漪纹每天进出交易所,化的钱都是不能数的。但在居家方面,漪纹还是比较老派。冬儿喜欢漪纹的选择,还是漪纹请刘师傅做的改良过的居家衣服要舒服多。一般的上海小姐,都喜欢穿洋装,尤其是带篷纱袖的洋娃娃装。漪纹给冬儿选做的是学生装,只是因为在颜色和布料上用的讲究一些,冬儿穿的也特别合适。
不过,冬儿在漪纹这里最大的作用,就是她带来了几个地道的家乡菜。
冬儿没来之前,漪纹家的厨师主要是何妈来做。但漪纹非常心疼何妈,怕紫薇召集来的客人太多,累着何妈,就多半是到馆子里叫菜。主要是德和馆、益庆楼、鸿运楼等专门做宁波和江苏菜的馆子。这些馆子有紫薇爱吃的拆骨八宝鸭、火夹桂鱼和黄焖甲鱼等味重的荤菜。而漪纹一般是让老正兴馆子里的伙计简单烧个清炒鳝丝、八宝辣酱等小菜就可以了。但吃来吃去,不是江浙的馆子菜就是上海的本帮菜,每到吃饭的时候,紫薇总是有一箩筐的不满,十分怀念在英国和在法国时的西餐。其实,世恩也在欧洲呆过,怎么也无法接受西餐的品种单一的用餐。单是一种面条,世恩在儿时的记忆中就有鳝丝面、葱油面、雪菜黄豆面等多种口味,哪里像英国法国,反来复去就是一些肉沫做成糊状浇上去。可是那些地道的西餐,比如牛排什么的,必须是要到西餐馆里吃才地道,一旦拿到家里,情调是不用说了,单是那种时间上的火候,也是要变了味的。冬儿来了以后,把浙江乡下的口味也带来了,她不但会做紫薇爱吃的炖蹄膀、糟钵头,居然也会做漪纹爱吃的素菜白汁菜心、素油鸡、素烧鹅等等,漪纹夸奖冬儿的手艺都快赶上六露轩、功德林等素斋馆了。当然,世恩爱吃的鳝丝面更是不在话下了。冬儿是通过众人的胃得到了肯定,自然也是被喜欢的。
世恩也在这些日子里渐渐与冬儿亲近起来。
那一天,世恩跟着老板去南边定建筑材料,出了几天门,有好几天没有到漪纹那里。回来后,他在白天去漪纹家时,漪纹和紫薇都不在家。
“冬儿呢?”世恩问。
佣人说:“小姐在花园里”。
世恩便走到花园去找冬儿。
在花园里,只见冬儿身穿鹅黄色的乔其纱学生裙,外罩一件米色手织套衫,远远望去,真像正在休假的大学生。她独自坐在秋千架上,默默地打着秋千,心中有无限心事的样子。这个样子让世恩的心突然一动。他从来是把冬儿当成小妹妹来看的,对她在态度上也比较严肃,因为他对这样一个小他十岁的姑娘,不知如何去疼爱。可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冬儿作为女性的一面。现在展现在他眼前的,不仅是冬儿的清纯可爱,还有她忧伤的神态。这神态使世恩的心里真的涌上了一丝爱恋。他悄悄地走上前,抓住冬儿坐的秋千绳索轻轻荡起来。冬儿没有意料到便惊叫了一声,世恩赶紧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不要怕,不要怕,是我呢。”
这是世恩和冬儿第一次拥在一起,冬儿已经羞红了脸。她紧紧地抓住世恩的手,头伏在世恩的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花园里面静悄悄的,不远处有几声黄鹂的啼叫,那是紫薇从新加坡带给漪纹奶妈的。整个花园洋溢着一种春天的气息。在这种气息中,世恩毫无来由地叹了口气,拍着冬儿的肩膀,说:“我也应该把你接回家了。”
冬儿吃惊地抬起头来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世恩笑一笑,说:“傻丫头,我说的就是我们的家啊”。
冬儿听明白了,她的脸上立刻绽开了惊喜的笑容。这笑容在世恩的眼中,真的像花朵一样美。世恩做了一个他自己也吃惊的举动,他轻轻在冬儿的脸郏上吻了一下。两人一下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幸亏有汽车的喇叭声响起,是漪纹的汽车回来了。冬儿立即跑到门口,去迎接表姐回来。而世恩仍旧坐在秋千架上没有动身。他在想,他和冬儿的事情也该办了。
但是,这样想的同时,他感觉到心底深处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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