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恩与漪纹的交往始终没有超出曼彻斯特的基调。
有时,漪纹也会在花园里的那片草地上开露天“Party”。在这种场合,世恩总是她的舞伴。在时隐时现的灯光下,那如歌的行板伴随着他们的舞步,常使世恩恍若仍在曼彻斯特,还是那个有月光的晚上,那个第一次与漪纹跳舞的晚上。在曼彻斯特的那个晚上,他们虽然是初次相识,却如老朋友般距离很近。
真的,漪纹情调是吸引世恩的主要原因,因为这种情调让世恩有一种他乡遇知己的认同之感。如今,几年已经过去了,他已熟知漪纹的身世,包括她爱喝牛奶却不爱吃西点,爱把香烟放在鼻尖闻一闻却不愿吸一口的生活小细节。漪纹在他面前展示的越多,而世恩便觉得他们的距离越远。他却总觉得他们之间似有一重厚厚的山门,他看不见也推不动。世恩有时会认真地想一下,这种距离感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会始终有一种压抑感,一日不见漪纹如隔三秋,但一旦见了面又常觉得离得更远。想来想去,他觉得主要原因还是在他自己。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其实也并不想推开他们面前的那座无形的山门。他愿意与漪纹就这样保持着一种知己的距离。世恩本能地认为,只有这种距离才能使他们的友谊保持到永久。对了,是这样的,是为了永久地和漪纹在一起,世恩才不愿意把与漪纹之间的距离拉近。
世恩也很喜欢漪纹在家里召开这种露天PART。因为只有在这种露天舞会上,漪纹才能流露出她对他毫不隐瞒的亲切和友情。也只有在此时,世恩才会忘记漪纹身后那些表情肃穆的白俄佣人、劳斯莱斯小轿车以及漪纹显赫的官宦世家所带来的一切华贵。毕竟,他们是来自不同的两个世界。
碰上漪纹有空闲时,她也会主动邀请世恩到家中小坐,边吃茶边聊天,主要内容大都是听世恩讲他的设计蓝图。
已过而立之年的世恩,正积极地参加上海建筑界的一场革命。
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是中国建筑史上的奇盛时代。随着当时上海半殖民地化的日益加重,一幢幢外国冒险家的住宅、银行、码头、娱乐场所拔地而起。南京路上,摩天大楼,煌煌巨厦随处可见。而这些建筑又多半出自外国建筑师之手。于是,建筑营造界的一些有识之士起意要组织自己的团体以壮大中国建筑师的势力。
世恩所在的公司公和洋行虽是由洋人起家的,但还比较注重真才实学。世恩进公司不久便让他独立设计图纸。即使如此,世恩也还是在同留学归来的中国建筑师面前有些汗颜。他也有自己的道理。他不像其他留学生,身后有着巨大的财富和深厚的家庭背景,他没有任何背景。他只有爱丁堡大学建筑系学士的毕业证书。所以,他在公司里的姿态永远是低调的,当然,这与他本人的生活哲学同样是低调的有关。也许是出身的关系,他从来都习惯于将自己安置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位置,只有在这样的位置上,他才能自由自在地观察他并不特别感兴趣的外部世界。这个外部世界也许对他来说是公平的,但整个世界却是不公平的。正因为此,才有了一部分人的努力和一部分人的坐享其成。而他,一个来自浙江桐庐山区的小乡民,只有通过自己默默的努力,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自己的落脚地。也仅仅是一块落脚地而已,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野心。如果他对这个世界还有野心的话,这个野心也只能是对漪纹的。
但即使没有野心他也必须丰满自己的羽毛。否则,大上海这样大,充满了野心家和冒险家的美梦,绝不会多情地为他一个普通的学生留下一块生存之地。何况,在建筑上,他还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他认为,建筑本应丰富多彩,才能造成立体的美。外国建筑师在上海建屋造房,形成特色,也有一利。但从中的经济盘剥当然是明显的。他不是一个容易激动的热血青年,但却是诚恳的务实者。因此,在那帮兴社建团的建筑前辈们面前,他有宏愿也无法开口。只有漪纹才知,他的宏愿是科学救国,要兴办建筑学校。
世恩讲起他的设计蓝图时,漪纹常常是笑着听。静静地,一声不响地笑着听。让世恩常在讲述激动的时候兀自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常常就是这样一坐一个下午。有时,世恩简直有些不太相信,面前这位凝神聆听的温柔姑娘,就是那位身后仆人如云、劳斯莱斯小车不离其左右的公主吗?这位公主出入上海豪华场所,所到之处前呼后拥。但在世恩面前,尤其是在她刚刚出席过一次宴请,一次舞会后,她会异常朴素地洗尽全身铅华。不,她实际上也从来没有过铅华,即使是盛装,也总能从中透出一股清涓之流。而在家中,她最常穿的就是白色系列便装,或者是一身白色针织的网球套装,或者是一袭白丝缎的宽身长裙,显得单纯、质朴、柔弱可人。
世恩只知他喜欢漪纹,这种喜欢也是从来没有过的。贫寒的出身使世恩有着一种生来就有的自敛本能,他对世界的想法不多,要求和喜欢的东西也很少,要求和喜欢的也都是一些正常范围中的事情。他喜欢过桐庐山区那抹变幻不定的山色,喜欢过英国爱丁堡庄园里的绿茵与安静。但那种喜欢仅仅是一种心情的喜悦,喜悦中的心情会沉浸于此,周遭的一切便因此而安静。而喜欢漪纹则不同了,这种喜欢却会产生一种博大的感动心潮,这心潮会波澜起伏令他坐立不安,不知有日月,不知有未来,好象一个巨大的磁场,让人身不由己地被裹挟了进去。而且明明知道这是一个不可以进入的天地,却还是要进去,要深入,哪怕是没有任何结果也想就这样不顾一切地陷进去。这种情绪的波动是世恩成人以来的第一次,他有些不安,也有些兴奋,甚至还有些期待。可是,每当想起了可是后面的无解,世恩的失落又使他觉得这一切又是多么无望。
漪纹并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他也没为漪纹做过什么,但他觉着他好像生来就是要守护着漪纹的,是注定要成为她的保护者。虽然他知道,无论是经济还是事业,包括处世之道,他都不能替漪纹做些什么,但他仍是喜欢在周末的时候,在某一天突然想见漪纹的时候,能到这幢小楼里坐一坐,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也许是世恩在有意识的逃避什么,他从来不想以后的日子,以后的发展。他也从来没有对漪纹提起自己的身世和家庭。漪纹也不问。也许就是因为漪纹对世恩家庭背景的不好奇,才使世恩在她面前觉得格外自在。他想,有漪纹在身边,能有漪纹的花园可以休息,有漪纹在身边听他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这一切就足够了。他时常希望世界就停止在这一刻,有了这一刻,对他来讲一切就够了。
当然,这肯定是不够的。
因为,世恩是有契约在身的人。
世恩回国后曾经回过桐庐乡下。他知道他应该按照已经规定好了的程序走。
那个与他有着姻缘关系的小姑娘冬儿也长成了一个江南秀女。
冬儿的爷爷黄老太爷虽然很不高兴世恩改学了建筑,老人认为那不过是鲁班子孙的营生,黄家子弟应是驰骋于翰林里的文将。但他看到世恩比出国前更加沉稳而有学养,还是满心高兴。他得意地认为自己的眼光不错,这个孩子从小就能看出踏实、牢靠。于是,很自然的,也是天经地义的,在世恩回家的第二天,黄老太爷便在病塌前将世恩和冬儿的手拉在了一起。
世恩在老人面前对冬儿笑了笑。他是真心的,他发现,那年冬天藏在大缸后面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大家闺秀了,而且很美丽。这种美丽是与漪纹和紫薇的美不一样的。冬儿的美丽是天生丽质,是静谧的,永恒的;而漪纹和紫薇的美有一种后天的养成,是有内涵的漂亮,好比是一种灵动的彩蝶,千姿百态。因了这种参照,世恩也觉得面前的冬儿确实有她可爱的地方。面前的冬儿,乌黑的刘海底下是一双清秀的眼睛,双眼皮深深地凹下去,更衬托出鼻梁的秀挺,她脸上的肤色是一种粉团般的透明,就像没有碰到过空气一样娇嫩。毫无疑问,冬儿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样。她看到世恩正盯着她看,也没有丝毫惊慌,略有一点羞涩,连忙又低下头,只是低低地用江南口音叫了一声:“世恩哥。”
黄老太爷很高兴,拉着两个孩子的手笑着:“这就对了。”
冬儿马上就去给世恩砌茶去了,按说这应该是佣人们做的事情,但冬儿坚持自己去砌,可以看出冬儿对世恩的心情。世恩没有慌乱,仍旧坐在黄老太爷身边聆听老爷子的教诲。老爷子倒很开通,要世恩在上海稳定下来后,再接冬儿去上海住一段,要两人在一起适应适应。说到这里,老爷子意味深长地说:“冬儿是很听话的,我放心。但世恩毕竟留过洋了,不知能不能与妹妹谈得来。”
世恩不做声,仍旧是笑笑。可心里却响起了一句话:“谈什么呢?”
但到了晚上,世恩和冬儿上真的谈了一次。世恩简单地讲了在爱丁堡留学的生活,淡淡的,没有什么不快,却也没有太多的愉快。冬儿只是低头听着,有时会抬头看一眼世恩,眼神飞快地掠过,她还是有一些紧张,她毕竟才20岁,没有出过家门,除了世恩,几乎就没有与其他男性接触过。能够在没有过门的时候与未来的夫君坐在一起聊一聊,也都是在老太爷的干涉下才能做的。
世恩倒是一副兄长的样子,他看冬儿有些紧张,还对冬儿开了句玩笑:“女大十八变,你真的变成了大姑娘了”。冬儿只是低着头笑,并不扭捏,也不随便,还是一副女学生的清纯模样,让世恩心中生了些疼爱。冬儿没有错,世恩也没有错,黄老太爷更没有错。既然没有什么,为什么要自己找不快乐呢?世恩在心里长叹一声,自己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但神态上,在冬儿面前,还是像一个兄长一样的平静。
那天晚上,为了弥补几年没有与冬儿有过联系的隔膜,世恩还特意与冬儿一起下了一盘棋。冬儿的棋艺非同小可,一点不像她的外表。虽然世恩知道她可是从小就陪祖父下棋的,但冬儿的棋艺竟没有一点破绽之处,还是让世恩吃惊不小。世恩本来想陪冬儿玩,不想却被冬儿杀的片甲不留。每每把世恩逼到绝路上的时候,冬儿总是抬起头,很抱歉地一笑,世恩便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棋品如人品,世恩知道,冬儿是有教养和涵养的。她虽然比世恩年轻了十岁,但在人情世故上,她是早熟的,也是温厚的。她对世恩的态度是不亢不卑,落落大方,世恩几乎就挑不出冬儿的任何不是,如果世恩成心想挑的话。这样,倒是让世恩有些犯难了。
世恩没有想过退婚,就像他最初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样的婚姻一样。他是随性的,天性中更多的就是随和,可以按照他人的意愿生活。对冬儿的文温尔雅,世恩不会没有温情。但他清楚,仅仅就是温情而已,这是一个年长的兄长对自家小妹一样的疼爱。何况,冬儿确实令人疼爱,她是那样的柔弱,却又是那样的聪慧。最重要的,她是懂事的。世恩就没有见过冬儿有脾气,尤其对大宅院里的那些佣人,冬儿对待他们的态度世恩都看在眼里。在这个大宅院里,几乎所有的人对下人们是不抬正眼看的,说事情的时候都是主人们自己说着,下人们低头听着。但冬儿对几个年长女佣的态度,都是含着笑容,那些背后里嘴巴很厉害的女佣人也满眼里都是疼爱。世恩都看在眼里,心中却越发的沉重。
他觉得气馁,因为心中有事。什么事情,也理不清楚。
回到上海,有了漪纹和公司里事情的吸引,世恩居然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冬儿。其实,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种鸵鸟的态度而已。他是以不去过问就不存在的自欺欺人的态度来对待他和冬儿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漪纹告诉他,说她在桐庐的乡下有个远房的堂妹要来上海小住,世恩才猛然觉得心中有事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一见漪纹就觉得面熟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更知道,有的时候,你越是害怕什么,可能来到你面前的就是什么。
毫无疑问,黄漪纹的堂妹一定是黄渊冬,也就是冬儿。她们的面部轮廓是那么相像,怪不得在曼彻斯特的教堂长廊上第一次见到漪纹时就觉得面熟,她们同样沉凹的大眼,秀挺的鼻梁以及棱角分明的嘴唇,只能是出自同一血脉。连气质都一样。
果然,不久,世恩也接到了桐庐的来信,说冬儿大约在七月末到上海的远房堂姐家住几个月。如果世恩愿意,黄老爷子要他们在腊月里完婚,是世恩三十二岁生日那天。
世恩的第一个反应是感动。
多少年来,他从未记得自己的生日。以前在桐庐黄家,都是黄家的一个老奶妈给他单独下一碗鳝丝面。在世恩的记忆里,那是他印象中最好吃的家乡饭了。面条切的细细的,蟮鱼糊做的又香又辣,白的白,红的红,一碗面吃下来,满脸都是大汗,把积攒了一冬天的寒气都挥发了出来。而那位始终给他做鳝丝面的奶妈边看着他吃边在一旁唠叨着:“吃了这碗面,一年到头就顺顺溜溜了。”去英国后,他只记得他在国外是第几个年头,却从未想起过自己的生日。想不到在遥远的乡村老家,还有人惦记着他的生日,并把生日与“洞房花烛夜”并在一起,世恩在感动之后又加了一丝凄然。
世恩并没告诉漪纹将要去她家小住的堂妹实际上是他未来的太太。他觉得无法张口。更觉得无须张口,该来的,它自己就会悄悄地走来,人的力量是没有办法制止的。何况,他就没有想到过制止。
以前没有说过,现在就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他还是以他的不变应万变,到时候再说。再说,漪纹就是知道了相信她也不会有什么不妥。世恩这样安慰着自己。但他已经明显感到自己的变化。他一改往日一周才去一两次的习惯,而几乎是天天往漪纹家跑。漪纹问他怎么来得这么勤,他也仅是笑笑,最多双手一摊,耸耸肩膀,也算做一种回答。跑得太勤了,紫薇就会开世恩的玩笑,她每次见到世恩就会说,设计师先生,你这样太累了,还不如就住在这里,又没有人在后面栓着你。漪纹听到这话,便偏袒着世恩,说紫薇:你以为人家都像你,处处为家。紫薇便会夸张的大叫起来,说,漪纹小姑,是不是要跟我收房租了。
不过,来习惯以后,世恩也发现,只要他到客厅去,茶几上准是放着两杯不加糖的红茶。所有去过英国的人,回国后都带回一种英国习惯,喜欢喝下午茶。也只有世恩与漪纹两个,只喝不加糖的红茶。这样的红茶喝上去,有一种只有红茶自己本身的轻微苦涩在里面,让人实实在在地品尝着英国红茶的地道。
正是春天的时候,世恩和漪纹的生活也有了春天的生机。他们一起到国泰大戏院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出来,还可以在电影院对角的老大昌食品店喝咖啡,有时也来点小西点。有时,也一起去老城隍庙、龙华寺、静安寺去赶庙会。漪纹对一些传统的东西都有兴致,庙会里的广货摊、玩具摊、水果摊、糕饼摊等等都是她最爱流连的地方,每次去都要买上一堆,但回来后,又一古脑的都给了何妈。有几次,漪纹还带了世恩去了跑马厅,看外国人赛马。由于中国人不能参加,只能在一边看热闹,漪纹和世恩又都没有多少兴趣,也就看了两次,就再也没有去。世恩觉得,他和漪纹都有些紧张,在紧张地度过每一个在一起的机会,他们好象都在共同努力,努力度过一个像节日般的春天。有一种有今天没有明天的绝望般的快乐。而且,世恩在自己的身上也发现了很多变化。
他从来都没有发现,在他身上还残留着那样多的童心,只要是与漪纹在一起,他就有说不完的话,还学会了开玩笑。他喜欢看漪纹抿着嘴笑,她的笑与紫薇的笑绝对形成了鲜明对比。紫薇从来都是开怀大笑,笑得乐不可支,笑得连肢体也要受影响的晃动,带给人很强的感染力,使所有听到她笑声的人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但漪纹就不一样了,漪纹的笑有一种镇静作用,有一种抚慰的效果。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你只要看到漪纹就是那样安静地微笑着,你就会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了漪纹和她的微笑,你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什么都不值得你担心。世恩也发现,就是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变得如此爱笑,也如此好动。他觉得他几乎就不能一个人独处,如果这一天没有能见到漪纹,他就会坐立不安,非常失落,会一天都不踏实。
当然,世恩的心里还是清楚,他自己到底有了什么变化。除了每天魂不守舍地往漪纹家跑之外,就是拚命地往记了三年也没有记满的日记本上写日记。这两件事情都令他着迷而又互相关联。没有第一件就不能做第二件;有了第一件,便必须去做第二件,否则便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到漪纹家是为了聊天,而聊天又是为了回来记日记,世恩也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个文艺分子了,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让自己停下来,理智下来,他只有遵循自己的本能走。
那一天,世恩和漪纹送走紫薇后回到漪纹家闲坐。
紫薇又去新加坡旅游去了,这一次,她是与徐勖一起去的。
徐勖回到上海后便与朋友一起办了一所雕塑学校。在这所学校里,第一次雇佣了人体模特,结果在社会上惹起轩然大波。就是这次轩然大波,又把徐勖和紫薇连到了一起。因为紫薇是到学校做雕塑科人体模特的。其实,当时紫薇完全是一种自我解闷。她的性格决定了她永远是旋涡的中心。
与丈夫溟绚离婚后,紫薇就和徐勖成为公开的情人,给徐勖做人体模特,在紫薇看来简直就是天经地义一样,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在上海的公众舆论里引起这样的轩然大波还真的没有想到。紫薇觉得无法想象,在这样摩登时代里怎么还有这样顽强的封建观念。既然社会上不能接受这一事物,紫薇说,那就到国外去吧。
他们之所以选择去新加坡是因为当年紫薇的母亲也是从新加坡到的上海。
从记事的时候紫薇就听母亲不断地提起新加坡,因为母亲走到新加坡后,就对未来的中国之行充满了困惑。她很喜欢新加坡的气候,曾经想在新加坡住下来,是丝绸大王坚持回到上海,紫薇母亲定居新加坡的愿望便没有实现。紫薇和徐勖在走前,分别征求过漪纹和世恩的意见。
漪纹还和世恩商量过,漪纹的态度居然是让他们去吧,她的理由是他们都有童心,你越不让他们在一起,他们就越会在一起,虽然他们终归是不适合的。世恩倒是很奇怪,问,为什么。在世恩看来,紫薇和徐勖的性格很相似,两个人都是拿着罗曼缔克当日子过的人。但漪纹清楚。她说,紫薇是独身主义者,她说过,她今生是不会再结婚的。再说,他们的性格太相似了,都对现实比较理想化。世恩本来想说,我们的性格也太相似,但我觉得能够在一起。但他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他从来没有在漪纹面前把话说得很直接,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觉得他也已经没有资格这样说了。
但他们还是支持紫薇和徐勖到新加坡。社会上的舆论也确实不利于他们,毕竟都是社交圈里的人,而徐勖又是有家室的人,尽管这在上海已经算不了什么了,但让圈子里的人拿着他们的事情做聊天的话柄,也是不妥的。紫薇是带上了她剩下的最后两匹丝绸走的。漪纹劝说紫薇最好能够留下来做为纪念,不要再去乱糟蹋这些母亲的遗物。但紫薇却说,我要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为什么还要把我最喜欢的这些丝绸放在家里呢。我带上它们,就等于带上了我的家。漪纹见劝说不听,只得让何妈把紫薇房间里的所有丝绸都撤换下来,放在通风的地方凉了好几天,又把自己的樟木箱子腾出来,把紫薇的丝绸专门放在一起,替她保存好。
紫薇带上了她的那些首饰们,带上了她最后的两匹丝绸,就像当年她父亲走丝绸之路一样,与她心爱的人乘坐豪华邮轮,走上了她自己的丝绸之路。后来,果然是这两匹丝绸给紫薇帮了大忙,使得紫薇的命运从新加坡开始,有了大大不同的转变。
世恩和漪纹回到家里,没有了紫薇的客厅便显得有些冷清,世恩的情绪也有些低落,他还在为漪纹说过的关于性格太相近不容易长久的那些话发闷。
漪纹却在一边慢慢说:“世恩,我俩虽然同岁,但前途各异。我是前途如归途,你却如日中天。你还是应该多仔细着你的事业,我这里多坐儿和少坐儿都是无妨的。”
世恩听了很诧异,说:“怎么你就是归途了呢,我们应该换过来才是。再说,多坐一天就少一天。你难道不晓得这世界上最常见的是减法吗?”
漪纹听了只是微微一笑,说:“加和减应该是同等的,去掉什么自然会有补充,就像日月交替,生命轮回一样。”
世恩听了以后神情上突然一楞,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没有吭气。他的心里其实有千言万语,但他突然一句也不想说了。刚刚送紫薇和徐勖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人生实在是太短暂,本来以为时间会没有任何迹象的就这样过下去,却突然就面临着一种别离。这种别离有多长都说不定。而他和漪纹之间,不也正面临着别离吗。半晌,他才用一种突然变得苍老了的声音说:“这种道理谁都会明白,就像今天我在这里与你谈天,明天也许我想来也来不了了。即使没有盛宴,也没有不散的相聚。”
漪纹更加不解了。她盯着世恩看了良久,世恩也并不躲避她的眼睛。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相互看着,都不想再说什么。房间里只是呼呼地响着电风扇匆忙的旋转声,仿佛欲在他们面前急切地翻过一张张日历,去赶着寻找一个良辰美景。
世恩也不知道此刻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在想些什么。他只是一门心思地在心里反复重复着这样一句话:“我与她不能再坐下去了。我与她不能再坐下去了。”
漪纹慢慢定下神来,把目光投向了世恩的身后。
那里是一扇拱型窗框中的夏日之夜,夜空是蓝盈盈的,幽深处还透着朦胧的光,使夜变得有了质感,好像可以触摸到。就像那轮玉钩似的下弦月一般,虽然遥不可及地挂在夜幕上,但总给人一个错觉,以为那玉钩似的弯月握在手里一定是冰冷的,刚硬的。
世恩动了动身,最终没有起来,只是默默地看着正在静静地望着窗外上弦月的漪纹。
“铛、铛”,客厅里那只老式的自鸣钟敲了两下,已是夜半两点了。世恩在漪纹处还从来没坐到过这么晚。这么晚了却还像刚坐下一样,觉得心底深处有那么多的话都没有说出来,没来得及说出来。太多了,也太晚了,就干脆不说了,因为在屋子的空气里仿佛也流动着语言。
还是漪纹打破了寂静。她站起身,微笑着向世恩看着,就像以前世恩表示要走时一样。她是送客的意思。世恩也只得站起身,双手交叉着抱着臂膀,仍是定定地望着漪纹。
漪纹却款款走向前,极温柔又极迅速地拥抱了一下世恩,马上就要转身向楼上走。世恩急忙拥住漪纹,把她整个拥在怀里,他的下巴轻轻地厮磨着漪纹乌黑弯曲的头发。漪纹一动不动地埋在世恩的怀里,任凭世恩就这样没有任何欲念地拥着她,一面不停地用自己的脸颊磨擦着漪纹的头发。世恩轻轻晃着身体,任时间在自鸣钟的伴奏下缓缓流下去。
窗外挂在夜幕中的下弦月似乎弯得更厉害了,它那样冰清玉洁地静静地挂在那里,好似要印证一个梦,一个不真实却令人感动的梦。这个梦太干净,也太安静了,像初生婴孩般脆弱而易受打击。它必须好好地看护着他们,让他们安静无忧地做完一个梦。仅仅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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