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跟我说:某庄有姓黄的人,其妻秃顶,自己也干脆不留发。见外人都经营生意,他便在家自制一种农药,宣扬毒性无比,见虫杀虫,畜沾畜死,画有骷髅图形的农药制出后,却无人肯买,又耗去许多积蓄。妻生怨恨,渐恶声败语,常言米面夫妻,既然少米无面,夜里就不同床卧枕。黄人被妻瞧不起,外人更不把他当人看了。恰一家报社拉赞助,他找到了记者。
“我可以赞助!”他说。记者瞧他形象猥琐,问:“你有企业?”“我有农药厂。”“你出多少钱?”“五千。”“那就只能写五千字了!”
自然黄人就有了厂长头衔,自然黄厂长就是企业家,制造了三〇农药,自然有一篇五千字的报道刊登在报纸上。黄厂长数了数字,并不是五千字。去寻记者,记者说你数数标点符号嘛。黄厂长再数,果然加标点一起不多不少五千。一个标点也是一元钱,他真想去办个报纸,专门刊登标点符号,但他没有那份天才,他只能制农药。社会对于广告已经失去信任,对报道却无限神秘,于是这农药销路挺好。销路好,收入就多,黄厂长真正成了厂长,穿起西服。现在不兴敲掉门牙镶金牙,但眼镜却是要戴的,而且见光就变色。他有些瞧不起其妻了。先是要她去把一头干涩的乱发烫卷,她死不肯,再是嫌她的两乳头干贴了胸膛,买海绵乳罩回来,她戴给了牛,以为是时兴的“牛暗眼”。他叹一口气,说是感情不和,夜里也不回来。她和他闹,闹毕了就哭一场。问:“你这药有毒吗?”“当然有毒。”他这么说着,自己也真害怕起来,不敢赤手去动药水,要戴了口罩和皮手套。晚上,装了一沓钱出门就走了。她终在这夜舀三碗农药喝了,流泪道:“这是报应,这是报应!”穿了五件新衣睡下等死了。
这一夜,却睡得沉沉。天明听见楼门响,睁眼看见丈夫走了回来,知道自己还未死,说:“命里注定我会再见你一面的,让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死的。”他说:“你要死了?”她说:“我喝了三碗农药!”他吓呆了,即叫左邻右舍帮他送她去医院。但她连肚子也不疼,只觉得饥。医生问:“什么时候喝的?”说:“昨天夜里。”“喝了多少?”“三大碗。”医生不信,否认是喝了农药。她不愿落个骗人的罪名,便回家拿农药来证实。医院化验,农药的毒性为零。
三〇农药无毒。风声传播,黄厂长声名狼藉,无人再来购买了。黄厂长消沉下来,夫妻关系却好了。他说:“天造下咱俩要白头到老!”她也说:“天造下咱俩要白头到老。”但报社却收到群众批评信。那位记者怒冲冲再次来找黄厂长,却见黄厂长并没有关门倒闭,反倒又在积极制造他的产品,似乎销路又很好。
“这是怎么回事?”记者说,“他们难道还不了解你这是无毒的农药吗?”
“了解,”他说,“正是这样,有人才买的。”“这是为什么?”
“你明白现在沙袋为什么销路大?是兴拳击运动热吗?许多人一肚子牢骚,在外受许多闷气却不能发泄,回家就打老婆,可总不能老打老婆呀,只好买了沙袋挂在门后,这样既可消气,又和睦了家庭。你现在明白我这农药的用处了吗?”
记者说:“我明白了,你这是专为那些发了财而家庭发生分裂的人制造新型的夫妻乐?”“是的。这也是信息。”
“可那些不想活的妇人真要死,或者要着实吓丈夫一次,而却知道你这三〇牌毒不死人,谁还肯要呢?”
“当然我只能使男人家知道这药的属性,我这药已不叫三〇牌,改名〇三牌。瞧,我又重新配了些原料,连颜色也变了。我再赞助你们五千元,你肯再写五千字的文章吗?”
“写是可以的,但这次一定要验证〇三牌的效果。”
“请你相信,当场可以给你试验。”
他取出一瓶来,当着记者的面喝下,他却中毒死了。
我的这位朋友正是那记者,说完这件事,很庆幸地说没有贸然先写出文章,却也遗憾失了一笔赞助。他毕竟与黄厂长熟了,要去参加他的丧事。我要求能同去看看,他同意了。我们走到黄厂长的家,他的家就是农药工厂,院门框上还用红漆写着“〇三农药厂”。两扇黑门上有人用粉笔写了一副对联,一边是为秃顶女主人写的:“聪明绝顶”。一边是为剃了光头的男主人写的:“自作聪明”。
那门在半开半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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