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永远热闹非凡。
哪怕就要过春节了,也不能阻挡人间悲喜剧一刻不停地在这里上演。
舒眉陪着爸妈,穿过各种叫骂、拍桌、哭喊的人群,终于来到办公室最里边也最逼仄的角落。
民警的大手指了指:“看看,是不是你们认识的人?”
花白的头发,消瘦的面容,陈旧却偏偏是白色的羽绒服,两只袖管已经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了,胸前还一大块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污渍,像是刚弄上去的。
反正林舒眉脑海里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号人。
但徐庆珠已经很确定地说:“没错,就是她。”
“过来办手续吧。”民警招呼他们,“你们是她什么人?”
徐庆珠示意身旁的林超群拿出身份证。
“林超群。她走丢了,你们找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就记得这个名字吗?”
民警点点头,登记好信息之后把身份证还给他们:“我记得上次也是你们来领的人吧?这个病只会越来越严重,你们要看好她啊!现在天这么冷,这么大年纪走丢了很危险的。”
小镇上有人正办丧事。
严冬季节,总有很多老人熬不过去,所以每到年底红白喜事一样多。
舒眉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头发花白,衣着邋遢的人,是父亲的情人刘弈秋。
岁月如刀,削人寿,摧红颜。
当初父亲让她叫刘姨的女人窈窕艳丽,跟眼前这一个完全对不上号。
可是眉眼之间,又依稀就是那个人。
“走吧。”
办好手续,倒是徐庆珠主动来叫她。
刘弈秋木然地跟着他们走。
到了门口,凛冽的寒风从门帘缝里透进来。
徐庆珠从那个装满了东西的旅行袋里翻出一件艳红色的长棉衣,让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上。
刘弈秋怎么也解不开那拉链。
林超群就在旁边看着,想帮忙,好像又碍着正妻就在身边,不敢上手。
徐庆珠则根本就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看一场悲剧,才肯罢休。
最后是舒眉过去,帮她解开了拉链,给她换上那件俗艳到晃眼的新棉袄。
身形修长,穿上正合身,这就是为她量身准备的。
门外有车等着他们。
老姚来了还没回去,租了辆车,最近这些天就陪林家夫妇办办事。
“就到这里吧。”徐庆珠再度打开那个旅行袋,把里面的东西翻给刘弈秋看,“这些吃的,还有用的,过年就用得上了,你拿去。”
“谢谢……”
不愧是做过老师的人,基本的礼貌还记得,只是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茫然看看身边的男人,林超群的名字是记得,但也仅仅限于名字而已,跟人是对不上的。
男人比她更茫然,搓着手:“庆珠……”
舒眉看着母亲把那个旅行袋封上,塞到父亲手里,然后对她说:“走吧舒眉,我们回家了。”
“舒眉……林舒眉?你不是嫁了很有钱的那个陆家吗,怎么回来了?”
刘弈秋今天唯一的一段清晰思维就落到她这儿了。
真是充满讽刺。
徐庆珠在舒眉背上拍了拍,母女两人一同钻进车子里。
车子启动后,刘弈秋还追了两步。
舒眉回头往后看,拎着旅行袋的父亲跟另一个女人并肩站着,两个不知所措的身影越变越小,直到拐过一个弯之后彻底不见。
“就这样……不用管他们吗?”
“放心吧,他们的住处离这里很近的。一个老年痴呆了,另一个还清醒着,不管走路还是打车,总不至于回不了家的。”
徐庆珠很冷静,冷静到近乎冷酷。
但仔细听,还有一点愉悦上扬的音调,带着点幸灾乐祸。
“警察说上一次也是你们去领的人,她这样……有多久了?”
“也就这一年多才听说。走丢了几次,每次问她地址电话,她都只说得出你爸的名字和酒厂的地址,可见这执念有多深。”她讽刺地笑了笑,“这病反正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也许之前就有了,谁知道呢?”
“我爸也不知道?”
徐庆珠又笑:“他那个人,在有的事情上糊涂,有的事情上倒是清楚得很呢。”
那就是知道了。
“他早就去看过她?”舒眉的声音也冷了下去。
“何止看过,东西也没少买。所以我今天干脆把年货也给他们办了,送他们一起好好过个年,今后再也用不着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当年他生病了人家不管他,他也不介怀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可以有一百种理由为对方开脱,说不定还觉得是人家自己也病了才不能照顾他。”
刘弈秋比她年轻很多,按照阿尔茨海默病的发展进程来看,好多年前林超群中风的时候,她肯定是清醒的,清醒得还能打电话来,言辞犀利地跟她吵架。
是啊。
舒眉看向车窗外,想到了卜寒青不方便的伤腿。
当年车祸中她也受了重伤,不能陪在陆潜床边照顾他,只是因为……她也受伤了吧?
不管陆潜能不能恢复记忆,都一定能够体谅这种身不由己。
“妈,你从来没真正原谅过爸爸吧?”
当初重新接纳他的慈悲不过是一种守候多年的不甘心。
大概类似于那种……你看,你老了、病了,还不是只有我管你的心态。
他要回来,就得接受良心的谴责,每天谨小慎微地应对,在女儿面前动辄得咎,也不敢抱怨,不敢吱声,只能默默忍受。
这种赎罪的方式,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天一天地磨人,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厉害。
如果不是第三者生了这样的病,他们大概能以这样的方式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到对方死。
但现在让他走,也已经没关系了。
这场战争,早已没了对手。当年可以打电话来跟她对骂的人已经病到记不起谁是谁,生活无法自理,需要被当年自己抛弃的男人来照料的地步。
虽然林超群那个人也是完全不可能照顾好阿尔茨海默病人的。
这一仗,终究是妈妈赢了,今天在派出所里她已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
她等这一刻,不知等了多少年。
终于让她等到了。
舒眉不知道该为她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
回到家里,一门冷清,并不比原先在酒庄的时候好多少。
徐庆珠却在厨房里又切又炒,一个人也忙碌得热火朝天。
“妈,我去睡一会儿。”她实在是累了。
“好,你去休息吧,饭好了我叫你。”
“你少炒几个菜,我没什么胃口。”
徐庆珠就没应,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舒眉回到房间里,床铺被褥都是干干净净新换的,躺进去还能闻到阳光炙烤过的味道。
脑海里的纷纷扰扰一下退避了个干净,她几乎是阖上眼就睡着了。
徐庆珠叫她起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
她看了一眼时间,八点。
他们这边吃晚饭一向比较迟,今天已经算早的。
妈妈还是做了一桌子菜,看来刚才让她少做点的交代她是完全没有听进去了。
桌上还有酒,杯子只有两个,徐庆珠说:“今天你陪我喝一点。”
印象中,妈妈是从来不喝酒的,喝酒都是男人们的事,还有她这样的,从小被寄予了男孩子一样厚望的女孩,长大后也跟着爸爸喝一点。
后来她经营酒庄,混迹生意圈,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妈妈当初卖掉酒厂的决定。
一个单身妈妈带着个女儿,没有任何后援作为倚仗,要想做生意,太难了。
现在轮到她自己,似乎也面临同样的选择。
酒还是老酒厂的奶酒,还有如今葡萄园开始有产出后酿的葡萄酒。
舒眉却挑了一瓶没有酒精度数的葡萄汁:“妈,我们喝这个吧。”
徐庆珠给自己杯子里倒上奶酒。说:.“你喝那个,陪陪我就行。”
母女俩面对面坐下。
“我们干一杯吧。”
妈妈先举起酒杯来,并不热烈,但很痛快的,一口就把酒给喝完了。
“妈,你慢点喝,这酒后劲儿很大的。”
“我知道。”她脸上已经泛起一片红霞,“以前你爸喝多了是个什么德行,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妈……”
“算了,我们不提他。”徐庆珠又给自己倒满一杯,“我知道你一向就不爱提他。你比我懂事,明白他人不在这家里,心也早就不在了。”
舒眉没吭声。
“以前我总说,让他回来是不想你恨他,这个理由差点把我自个儿都给说服了。其实不是的,就是我自私而已……我是不想你恨我。”
“妈,你说哪儿去了,我怎么会恨你?”
徐庆珠摇头,喝下去的酒在身体里翻腾着,她知道有些秘密终将不再是秘密。
“我跟你陆伯伯的事……你知道的,对吗?”
舒眉狠狠一震。
“孩子都比我们想象的聪明。其实陆潜他妈妈来谈婚事的时候,说是陆潜主动要求结婚对象是你,我就猜到了。你跟他都知道,是吗?”
年幼时目睹的那一幕仿佛即刻又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
舒眉拿不住筷子,只得轻轻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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