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暂时没打算回去做医生。”陆潜说,“这个问题我之前就已经决定了。”
“你怎么决定的,跟我商量过吗?”
“你不是也说,我是成年人了?既然是成年人,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那为什么还要事事跟你商量?”
陆潜在众人面前这样公然跟她叫板,气得曲芝华够呛。
她一甩头,指着他问林舒眉:“你平时也是这样由着他胡闹的?”
“舒眉支持我的选择。”陆潜道,“她不会逼着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就因为你可以带货,把这酒庄的葡萄酒卖出去吗?”曲芝华更怒,“舒眉,我这么信任你,是希望你靠个人的能力把酒庄的生意做起来,不是让你牺牲陆潜的前途和健康来帮你!”
这话就说得太重了。
舒眉道:“妈,陆潜要做什么选择是他自己的事,我不干涉不代表是我怂恿的。他刚经历了生死,不想做原来的工作,去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也很正常。度过了昏迷的这三年,后面的人生就都相当于赚来的。他想画画,想做菜,甚至想旅行流浪,就抓紧时间去啊,为什么还不能随心所欲?”
为什么一定要绑在某个位置上,做着其他人觉得是“为了他好”的事?
陆潜脸上原本绷紧的神色,听到她这番话后明显的缓和下来,甚至唇角都有了温柔的笑意。
他就知道舒眉是懂他的。
在病床边陪伴他一千多日夜的人,果然懂得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然而曲芝华显然不赞同。
她花了几年时间,好不容易认同了唯一的儿子做医生的理想,现在又跟她说什么“随心所欲”,她怎么能接受?
君子远庖厨,他这样赋闲在家,等于没有一个像样的工作,又要抛头露面,又要在厨房里忙碌,有什么前途可言?
“我看不是他随心所欲,是你有自己的想法。”她看向林舒眉,“我已经答应过你,就算你要离婚,该给你的我一分都不会少你。这酒庄你做不好,没关系,我可以投钱让它活下去,你现在这么着急让陆潜掺和进来干什么呢?他压根儿就不是干这行的人啊!”
这话一说,林家夫妇急了,问道:“什么离婚啊,我们舒眉什么时候说过要离婚啊?”
“你们自己问她!”
徐庆珠连忙拉住舒眉:“到底怎么回事,陆潜都醒了,你们现在好好的,怎么又说到离婚的事了?”
“妈,不是他醒不醒的问题。”
“那是什么啊?”
舒眉斟酌着,在这种情形下该怎么说比较好理解。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吗?其实三年前小潜出事的时候,她就打算离婚了!只不过那时候酒庄还没开始有产出,小潜又不管公司的事,离婚捞不着任何好处!我也劝过她了,让她等一等,钱不是问题啊,只要陆潜能醒,多少钱我都愿意出!好,现在他人醒了,重提离婚这件事就是因为想要这个酒庄。我知道,舒眉没打算一辈子当我们陆家的媳妇,但你们做父母的是不是也该好好跟她说一说?当年你们家最困难的档口是谁接济了你们?别总觉得把酒厂和牧场卖给我们就是我们占了便宜、谋夺你们的家产,要不是跟凯风的那层关系,你们林家的东西还值不了那个价呢!”
“你们林家的东西”在这里似乎把舒眉也给包含进去了。
徐庆珠一时脸色惨白,身体都忍不住发起抖来。
林超群不知道其中的因由,只是单纯被这番话给激怒了:“说什么呢!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的事,怎么又扯到当年的事情去了?老酒厂经营不力,那是我的问题,跟舒眉他们没关系啊!”
曲芝华冷笑:“你才在这个家里待了几年,有几件事儿是你真正了解的?”
“你!”
“够了,你们别吵了!”
林舒眉站起来,把摇摇欲坠的母亲扶到沙发上坐好,终于爆发道:“没错,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我没想一辈子做陆家的媳妇,但我嫁到你们陆家来,没做过一件对不起陆家的事儿!扪心自问,你们陆家人又想过一辈子让我做陆家的媳妇儿吗?”
她指着陆潜:“陆潜?你知道他婚礼之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我跟你没感情,迟早是要离婚的,这样的婚姻就请把它当作坟墓吧。就算真是坟墓,我他妈也已经在这坟墓里待了五年,都成古墓派了!他躺了这么多年,所有的手术知情同意书上都是我的签名,病危通知都是发到我的手里!这种煎熬,就算给我多少钱我也不想再经历一回!更不要提翻身、洗澡、剃头、吸痰……你们有人做过吗,啊?您是他亲妈,做过吗?我爸的‘真爱’,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才听说人有半身不遂的风险就赶紧把人送回来了,给您做过这些吗?”
难堪在沉默中蔓延,没有人吭声。
“你们没有照顾过昏迷的病人,我一照顾就是一千多天,有时候出差回来半夜三点也接到电话往医院跑,中途连护工都换了好几茬,始终守在那儿的只有我而已。结果所有人都觉得是理所当然?
“你们觉得我为了钱提离婚很过分吗?我大可以三年前就离婚的,为什么坚持到现在,你们以为真是为了你们陆家那几个臭钱吗?我不过是抱着最后一点侥幸,等他醒过来给我一个解释……告诉我,是我想错了,是我误会了,他没有想要离开这个家!没错,我是喜欢钱,但你们觉得多少钱能换这样的三年,多少钱能换我丢掉的那个孩子?”
仿佛石子投入死水,陆潜缓缓抬起头来,眼睛像在水中浸过一遍,望着她问:“……什么孩子?”
三位早已为人父母的长辈也全都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悔棋也来不及了,她本来不想说的,至少不是在这样不堪的家庭氛围里提起那个宝宝。
但她又觉得,误会她不打紧,不能连带着把那段时间陪着她的小可爱也一起误会进去。
“上次在酒窖晕倒,你不是问过我,你刚出事住院的那段时间,我为什么身体不好么?那我现在告诉你,就是因为这个——我怀过一个孩子,没有留住,流产了。”
真的提起来,她反而平静,没有想象中的泪流满面和歇斯底里。
徐庆珠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告诉我们啊?”
“我告诉陆潜了,就在他出事之前不久。”她回头睨他一眼,“可是你们看他是怎么做的?破罐子破摔,索性抛下现有的一切,要跟喜欢的人去别处开始新的生活了。”
她其实也没想让他做什么,他们已经在这个围城里面了,还能有多糟呢?
她只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一声而已,毕竟他还是孩子的父亲。
没想到这个孩子反而成了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愿意这么去想。
她本来不喜欢小孩,但也许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那个最终没能来到的孩子反而显得特别可爱了。
她不许其他人对这个孩子有任何不好的打算、揣测。正逢陆潜出事,她不想婆婆认为她把孩子也当成要钱的工具,不想从亲生爸妈嘴里听到把孩子打掉之类的建议,于是干脆谁都没有告诉。
徐庆珠几乎崩溃,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知女莫若母,她终于把前后的种种都串联起来,想明白了舒眉一向身体健康,为什么会突然有了病灶。
还有她逢年过节都不回家,跟父亲不和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是她也怕脆弱的时候绷不住,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惹得他们平白伤感。
这孩子实在太要强了,什么都一个人扛,远超出负荷了也不肯让人分担。
对她来说,那似乎就意味着示弱。
做妈妈的受不了这个,太心疼了。
徐庆珠此时已经顾不上什么脸面,什么亲家之间基本的尊重和客套,揽着舒眉说:“……没关系,我们不要钱。你想离婚,就离婚……我们走,要过年了,我们走……”
她甚至有点语无伦次,想的只是,要过年了,一家团圆的时刻,他们应该离开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地方,避免舒眉再受伤害。
舒眉站着没动,挺直了腰背,说:“我大学毕业没多久就住到这里来了,一直把酒庄和这个房子当作我的家。既然付出过,就一定会期待回报。我没那么高尚,把已有的成果拱手让人然后净身出户。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上法院打官司也无所谓。你们等着,等我的律师联系你们吧!”
说完才转身要走,却听到身后的人叫她:“舒眉!”
陆潜冲过来拉住她,几乎把她整个人拉扯进怀里,声音沙哑:“舒眉,林舒眉……”
林舒眉你不要走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在巨大的痛苦面前,竟然被压得支离破碎,都没有办法让他完完整整地说出口。
其实刚才他一度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能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然后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舒眉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才把鼻腔里那阵酸意给忍回去。
“放开我。”她竟然回头笑了笑,“你不会以为,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还能像没事人一样留下来吧?”
“你不用留下来。”陆潜红着眼睛,“我跟你们一起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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