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总免不了做梦,即使天各一方也期盼着与他重逢时,含笑走向彼此。梦醒后,等来了近在咫尺的重逢,却只浅浅含笑,擦肩而过,永不回头。
(1)
光阴流转中,我们总会遗忘一些看来很平凡的人,即使曾经熟识过,也慢慢在记忆中淡去,比如年少时的某个朋友,中学时的某个同学。当无意中翻起同学录,看见陌生的名字,仍无法在脑海中搜寻出她的容貌。
沈青雪就是这样一种女孩,不,确切地说,高中时期的青雪是这样的,平凡的长相,平凡的家庭,平凡的学习成绩,正是那种我们总是想不起名字、记不清长相的同学。即使我与青雪有过半年的同桌之缘,如今我对她的样貌也已记不清了,所以多年后,我们在医院的病房里重逢时,我几乎认不出她。
清晨,我一如既往地查房。
“你别这样一副世界毁灭的表情行不行?不就是得了个癌症吗?这年头,自然环境这么差,谁不生个病,谁不住个院……”我刚走到VIP病房门前,便听见有个男人用轻松无比的语气说,“虽然,你这个病稍微严重了点,可也能治啊!大不了治好了再得,得了再治,不是什么大事。快来,先吃点东西,这是我早上五点起来给你煲的海参排骨汤,尝一尝。”
我这么一个旁观者都被一大早煲汤的暖男感动到了,我以为被他如此体贴照顾的病人必定热泪盈眶,不想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便响起:“我已经够烦的了,你能不能让我清静会儿?海参排骨汤放下,你给我去公司开会去!”
“离会议开始还有一小时,不急,我看着你吃完东西再走。”
“我对着你……食难下咽!”
听了这番对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些年来,能让我在病房笑出来的人并不多。
推开病房门,我看见了刚刚说话的男人,他大概三十多岁,体格健硕,浓眉大眼,下巴上留着点青色的胡茬。他不是那种非常养眼的帅哥,但眉宇间的笑意却有一股天塌地陷也砸不死他的气魄,一看就是那种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男人见我进门,立刻换上肃然的表情,郑重地看着我。
我走到病床前,病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身上披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外套,妆容精致。可能是化了妆的缘故,她看上去精神状态非常好,皮肤细腻柔润,干练的短发一丝不乱,高冷的面容透出从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光彩照人。
我依稀感觉她有点眼熟,正在脑中搜寻相似的面容,忽听她惊异地叫出:“小冰?!”
我这才想起她正是我的高中同学——沈青雪。
青雪一边惊喜地对我挥挥手,一边不耐烦地推了推身边的暖男:“你快点走吧,把座位让给我老同学,我们要叙叙旧。”
“老同学?那太好了!”暖男一把握住我的手,快速而有力地握住,“你好,你好!我叫谢炜,是青雪的朋友,很好的那一种。”
“你好!我是青雪的高中同学。”我被动地跟他握着手,忍不住思索起“很好”这个形容词的内涵。
寒暄完毕,谢炜便迫不及待地问:“你跟杨主任应该很熟吧?我听说他是一个专治肿瘤的老专家,国际知名,我托了关系送他红包,他怎么都不肯收,你有什么办法吗?”
“杨主任从来不收红包,你如果想找他看病,直接拿着病例去找他咨询就行了。他对待病人,向来不分远近亲疏。”
“真是这样啊?前两天我哥们这么跟我说,我还以为是他故意搪塞我。既然这样,那我开完会就去杨主任的办公室找他。”
“今天别去了。他去北京参加一个专家会诊,要后天回来。”我看一眼青雪,接着说,“你不用心急,等青雪的检查结果都出来,我会去找杨主任讨论治疗方案的。”
“太好了。这年头,还是老同学好啊!”他回头对青雪满脸堆笑说,“有你老同学我就放心了,我去开会,你们好好谈谈心。”
青雪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走到病房门外,他又回头推开即将合上的房门,对青雪喊道:“别忘了吃海参,多吃点。”
“……”青雪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直接无视他。
我坐在青雪身边,由衷的赞叹:“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她急忙摇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是我的合伙人。五年前,我们合伙开了一家医药代理公司,商场如战场,我们这对战友,自然感情浓厚些。”
“合伙人?哦……看来是我误会了。”我顿了顿说,“不过他对你真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青雪随口说了一句,便转移话题问我,“我听说你在日本大阪大学留学,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年前回来的。”我说,“回来以后就在这里做医生,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遇到。”
“是啊,世事难料!八年不见,再见面,我竟然得了这个病。”我刚想开口安慰她,她忽然释然一笑,“不提这些闹心事,我们难得见面,还是叙叙旧吧。”
(2)
高中毕业八年了,很多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如今细诉起来,一些模糊的往事倒是又在记忆中变得清晰。我记起那时候青雪不爱听课,上课时总在绘画本上细心勾勒人物的线条,马尾辫落在白纸上,半掩去画笔下帅气的侧脸——那是穆山的脸。
不管岁月如何磨砺,我们似乎总会清晰地记住一些特别的人,比如高中时代那个高大帅气,学习成绩好,情歌唱得特别动情的男生。即使他唱得只是通俗歌曲,不懂任何演唱技巧,却能凭着天赋像模像样地模仿出原唱的味道。
穆山就是这样的男生。在班级的跨年晚会上,他站立于灯光璀璨的舞台正中,唱了一首当下最流行的情歌。深情的歌声满教室荡漾,一往而深,深深刻在众多懵懂少女的脑海中,久久不绝。
青雪正是众多懵懂少女中的一个。
青雪喜欢穆山,大家都知道,包括穆山。因为高二的某一天,她的速写本掉在地上,被班里一个特别闹腾的男生捡到,公之于众,于是大家都看见了画本中的穆山——
他站在舞台上,深情款款唱歌的样子;
他坐在窗边,认真解题的样子;
他在篮球场上,跃身投篮的样子;
放学路上,他帮陌生同学修理自行车的样子;
还有运动会的长跑项目中,他在最后一百米,咬牙坚持的样子;
还有漫天雪花时,他独自前行的背影;
速写本上的每一笔都是细致入微地描摹,刻画着那一份倾注全部的爱慕。时至今日,我仍觉得那些画画得特别好,穆山的眉目和神情鲜活生动,让人欲罢不能。
情窦初开的年华中,埋藏心底的暗恋被曝光,青雪只羞涩了半日,便踏上公然追求穆山之路,这一路,她追得勇往直前。这场爱,她爱得就像一个沙场征战的前锋将士,不顾一切地冲锋陷阵,纵然伤痕累累,也不肯退缩。
记得有一次,穆山作为优秀学生干部去参加了学校组织的社会实践活动,青雪闻讯,立刻主动向老师申请参加这个实践活动,口口声声要像优秀学生学习,老师当然不会拒绝如此积极向上的好学生,欣然准许。
于是,社会实践过程中,她找一切机会和穆山聊天,用她连夜恶补的心灵鸡汤,同穆山畅谈理想,解读人生,居然跟穆山聊到了夜半三更。
高二的寒假,穆山去一家连锁快餐店打工,青雪也去打工。打工时,如若穆山临时有事,她就积极主动代班;穆山做不完的工作,她积极主动施以援手;穆山遇到麻烦的客人,她更是积极主动帮他扛下来。
天长日久,不但穆山对她非常感激,快餐店的老板娘也对她赞不绝口,每逢节假日便会主动打电话让她去打工。
还有一次,穆山报名参加奥数竞赛,数学只能勉强及格的青雪也交了报名费。然后,她积极参加各种奥数补习班,和穆山在补习班“偶遇”,共同讨论问题,共同备战比赛,最终,穆山拿到第三名,青雪居然得了第二。
从此,穆山对青雪另眼相看。
不久后,穆山过生日,那是个夏天,青雪背着鼓鼓的小背包去了商场,在柜台前打开包,里面装了满满一包的钱。这是她存了一整年的零用钱,大都是十元、二十元的面值,甚至还有一些五元的。她用自己存了一年的零用钱给穆山买了一台当下最流行的MP3音乐播放器,存进一首动人心弦的《我愿意》。
十五六岁的我们,拥有的太少,能付出的更少,可那时的我们总是愿意付出拥有的全部去爱一个人,即使什么都换不回,也从不会去计较得失与结果。
(3)
高二期末考试的那天,青雪提前交卷,拿了把雨伞在教学楼门口等待,斜雨疾风中,她宁静等待。当远远看见穆山拿着一把雨伞从考场出来,青雪立刻将自己的雨伞借给了旁边等雨停的女生,虽然她根本不认识那个女生。
那天,青雪和穆山撑着一把藏蓝色的雨伞,走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他的大半身子都被淋湿,而她的裙子上只淋了几点雨滴。后来,青雪将这个唯美的画面永远地保留在她的速写本上,每一滴雨滴在她的笔下都渗透出甜蜜。
自此以后,青雪的速写本上多了许多唯美的画面。比如,学校附近的图书城里,他们一起讨论奥林匹克数学题的解题方法,肩挨着肩,头碰着头……
春雨洗礼后的青山,点点苍翠,他拉着她的手攀爬于陡峭的山路,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疲惫和恐慌,脸上都是欢欣……
夜晚宁静的校园里,他们一起坐在花坛找星星,那时的天空还没有雾霾,牛郎织女星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班级里的很多同学都认为青雪和穆山并不相配,背地里对他们评头论足。青雪从不在意这些,她说她要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工作于摩天大楼中的跨国企业,住在傍水而建的豪宅里,这样她就可以配得起穆山。
或许,每个女孩在不谙世事时都会有过这样天真的梦吧。等到披荆斩棘度过高考,稀里糊涂混过大学,经过几年没完没了的加班,依然刷着月月归零的工资卡,才会幡然醒悟——我们只不过是凡尘俗世中的一粒尘埃,无论多么努力,我们的存在与消失,都激不起这个时空中的一丝波澜。
青雪的梦比别人醒来的要早些,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夏去秋来,吴莎莎出现了。吴莎莎终结了青雪天真的梦。
吴莎莎是隔壁班的女生,长相漂亮,身材高挑,最质朴的校服在她身上都能穿出优美的曲线。她的美就如同夏日的蔷薇花,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蛊惑得青春萌动的少年们流连忘返。
高三的上半年,正是青雪为了美好的将来努力奋斗之时,穆山遇上了吴莎莎。之后,有穆山的地方,学校的操场上,穆山回家的路上,还有穆山经常去的图书城里,总能看见吴莎莎美丽的身影。
那段时间,青雪的速写本不知道放在哪里,我再也没见过,她与穆山也渐行渐远。等到快毕业的时候,他们已经形同陌路,即使面对面遇上,也只是擦肩而过。
这段年少无知的感情里,青雪输给了吴莎莎,输在哪里,说法不一。
有人说,因为吴莎莎漂亮,男人总是无法抗拒漂亮的女人。
有人说,因为吴莎莎唱歌好听,男人总是想寻觅一个知音做伴侣。
有人说,因为吴莎莎对穆山更好,男人总是容易被女人感动。
吴莎莎说:因为我与很多男生交往过,我知道他们最抗拒不了什么样的女人。
后来有一天,青雪对我说:“因为我们都没长大……”
年轻时,我们总以为爱一个人,就要全心全意地爱,从清晨睁开眼睛开始,到深夜闭上眼睛睡觉,想的念的就是那个人,而那个人想的念的也必然是自己,这才叫真心相爱。然而,这世间一个人真心地爱着另一个人已是难得,两个人真心相爱,太难了。
后来,穆山考上了S市的大学,吴莎莎为了和穆山在一起,选择了一所S市的专科学校,而青雪考上了一所北方的大学,学的是市场营销专业。
青雪从不跟高中的同学来往,有个同学偶然间看见她,说她毕业后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住在不足十平米的小单间里,每天骑着一台破旧的电动车去各大医院推销药品。听起来,生活对她似乎毫无怜惜之情,可生活又怜惜过谁,对谁有过厚爱呢?
(4)
时隔八年,青雪变了很多,她说那是因为她经历了太多。
青雪告诉我,她和谢炜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个人一起创业,做医药代理。他们吃过很多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地向各大医院推销药品,在零下三十度的冰天雪地中推着三轮车给人送货,也在四十度的高温下连续跑了五家医院。
经过多年的奋斗,他们现在已经是几家知名药厂在华东地区的总代理,利润非常可观。如今的她,成为了别人眼中成功的女人,工作于摩天大厦,居住在依山傍水的豪宅,可是她寻不回那段最好的时光,再也遇不见那个让她心动的人。
提起过往,青雪的神色依旧露出一丝怅然,她说:“记得那时候,我们的班主任总说:十六七岁的小屁孩,懂什么叫爱情?脑子一热就是‘爱’了,还日思夜想,茶饭不思,幼稚至极!”
她苦笑了一下,接着说:“现在,我们长大了,成熟了,懂得保护自己,学会判断一个男人是不是渣男,偏偏脑子也热不起来了,遇到再好的男人,也终究不会日思夜想,茶饭不思了。”
听她如此说,我想起自己日思夜想爱一个男人的时候,那时候明知他是渣男,也还是脑子一热,便爱得如痴如醉。现在,提起感情,血液里都透着冷。
所以说,谈恋爱还是要趁年轻,至于结婚,那就要各安天命了!
青雪问我:“毕业后,你见过穆山吗?”
看出她的在意,我如实相告:“见过一次,大概三四年前。”
“他……变了吗?”
“他……”我仔细回忆见到穆山的场景。
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我逛街时偶然碰见过穆山,穆山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很帅气,身边的吴莎莎也还是很漂亮。时值隆冬,寒流来袭,吴莎莎只穿了一条短裙,双腿用一双丝袜御寒,毫不吝啬于把自己的纤细长腿展示给众人,真是我见犹怜。
穆山看见我,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聊了几句,在整个聊天的过程中,吴莎莎紧紧搂着穆山,好像她一松手,穆山就会被我拐跑一样。
看她警惕的神色,我也没有兴致多说什么,借口说有事便走了。
现在,回想起吴莎莎紧张在意的神色,再看看眼前从容自信中带着些许落寞的青雪,我不由得轻叹一声,答:“他的变化不大。”
“哦。”青雪缓缓转过头,视线避开我,说,“毕业后,我没见过他,我也一直没想过要见见他。但是自从得了……这病,我忽然想见很多人,特别是他,我想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对她说:“穆山过得很好,她已经结婚了,就在两个月前。”
青雪的目光立刻移回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疑惑,也有浓重的失落。她想说什么,唇张合了多次,才发出声音:“是吴莎莎吗?”
我点头。
她忽然笑了。
她说:“他们真的在一起了,我还以为……”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出来。
虽然她努力在掩饰,我看得出,穆山依旧是她无法放下的过往。
(5)
我和青雪聊了一会儿,我继续去查房,回到医生办公室时已经十一点多。我意外地看见了谢炜,他坐在医生办公室门外的长椅上,手中拿着厚厚一叠的检查单。他看了一会儿检查结果,抬头张望一眼,一见到我,他立刻站起来。
“薄医生,你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青雪的病情。”
“有空,你进来吧。”我接过他手中的检查结果,带他走进办公室,因为是午休时间,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
谢炜进门后,找了个位置坐下,一直没有说话,等着我把所有的结果都看完。
青雪患的是弥漫大B细胞淋巴瘤,中期。原本这种癌症的死亡率非常高,但最近几年,有一种靶向性治疗新药的问世,治疗这种癌症非常有效。近两年,弥漫大B细胞淋巴瘤的存活率已经提升到百分之五十。
虽然这个治愈率在癌症里已经算是相当高的,但对所有病人来说,生与死,依然是个未知的结局。而且,治疗过程要经历八到十次的化疗,可能还要配合造血干细胞的移植,这个过程其实是生不如死。
合上病例,我又不自觉揉揉剧痛的额头。
“薄医生,我听说杨主任治愈过很多患有这类淋巴瘤的病人,是真的吗?”谢炜试探着问我。
我点点头:“的确治愈过很多人。”
他忙问:“我听说这种的病治愈率是百分之五十,你们医院能达到这个治愈率吗?”
“每个病人的情况不同,一个统计数据不能代表什么。”
他低头片刻,才抬起头,我依稀看见他的眼角有泪光。他说:“我不管治愈率到底是多少,就算是百分之一的存活率,我也要让青雪活下来……你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只要我能做的,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我告诉他:“你什么都不能为她做,疼痛和恐惧都只能她自己承受。”
作为一个肿瘤科的医生,这些年,见过太多病人在生死边缘的挣扎,我最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接受的一个事实就是——生死由命!
可是谢炜告诉我:他不信命,青雪也不信。
之后的半年,青雪做了八次化疗。
我从没做过化疗,不知道那种疼到底有多深刻,只记得有个病人说过:化疗的疼痛就像用刀子在血管里搅动,痛不欲生。
我想,青雪在化疗过程中一定非常疼,否则她不会把床单都撕烂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但她从未喊过一句疼,也从没见过她掉一滴眼泪。
每次青雪疼得浑身发抖时,谢炜都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给她讲公司里的事情,讲这个月的销售业绩,告诉她公司里哪个新员工业绩最好,或者告诉她,公司又代理了哪一个新药。
青雪咬牙听着,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话。
第八次化疗的过程中,青雪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她虚弱地靠在枕头上,呼吸都有些艰难。
谢炜心疼得不忍看下去,说要去楼下抽根烟,便匆匆离开了。
他走后,青雪颤抖的指尖抓住我的手,勉强地说了几个字:“昨天,我见到穆山了。”
我坐在她身边,劝她说:“什么都别想了,好好休息吧。”
她点点头,指尖拂过憔悴的脸,眼泪就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流。经历过这么多次化疗,她从未哭过,这一次,她却哭了。
她和我说了很多,她说那时候,虽然穆山和吴莎莎走得很近,她寝食难安,但她没有去质问穆山,她选择了相信——相信她和穆山是真心相爱,相信穆山只把吴莎莎当朋友,普通朋友。
她曾亲眼看见穆山和吴莎莎在学校的花坛边亲密地聊天,虽然是夜晚,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她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自己很快乐,假装自己和穆山是幸福美满的一对情侣,因为她爱穆山,爱得卑微。
她努力去忍耐,以为只要忍一忍,穆山就会慢慢看清自己的心。她可以给他时间,等他清醒过来,哪怕这等待像一碗苦药,让她难以下咽。
最终,青雪没有等来穆山的清醒,而是眼看着他渐渐弥足深陷在吴莎莎的温柔陷阱中。临近毕业时,青雪听人说穆山报考了S市的大学,她立刻想起很久以前,晚自习放学,穆山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家,他问她喜欢哪个城市,她想都没想就回答:“S市。”
穆山说:“好,我们一起考S市的大学。”
她以为穆山报考S市的大学,是因为心里还有她,她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她满怀希望地到处找穆山,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她能感受自己那颗因为兴奋而跳跃的心即将呼之欲出。可是,她看见吴莎莎时,整颗心都静止了。
她在吴莎莎的班级找到了穆山,彼时,穆山和吴莎莎挨着坐在一起,吴莎莎双手抱着他的手臂,穆山看着吴莎莎,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青雪读懂了他的表情,他没有拒绝,那就代表他接受了吴莎莎的感情。
从此之后,她再没有和穆山说过一句话。她就是这么一个决绝的人,爱也决绝,恨也决绝。
青雪还对我说:这些年,她的朋友都有了或优秀,或体贴,或帅气的老公,而她还是一个人。她身边不是没有好男人,谢炜就很好,他从大学时开始追求她,到现在已经整整追了她六年了。
他不止一次问她:“你到底想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
每次她听到这个问题,脑子里想起的还是她画笔下那个帅气干净的少年。
这么多年,她很努力,参加各种校园活动,锻炼自己的能力,她学会化妆,把自己打扮得像吴莎莎一样青春靓丽,她以为自己变得更好,等到穆山和吴莎莎分手的时候,她会成为他最好的选择。
她每天都在为事业拼搏,为了保持身材去健身,为了让自己年轻靓丽,学会了保养自己,遇到再难的事情都要让自己保持心情舒畅。她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有一天,不再输给吴莎莎。
然而,八年的时间,换来她的成长。她已经不再是青春年华里抚着伤口哭泣的小女生,但她还是固执地相信,穆山和吴莎莎会分手的,一定会分手。
想不到,他们已经结了婚,还有了孩子。
(6)
昨天,青雪见到了穆山。
我也看见了他们。
穆山是来陪吴莎莎来做产前检查的,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吴莎莎圆润的身体,满脸欣喜与期待。而青雪早已被药物侵蚀得骨瘦如柴,精神萎靡,眉眼间黯淡无光。
在B超检查室的门口,青雪看见穆山和吴莎莎,手中的检查单从她的指间滑落。她的世界好像一刹那间都乱了,就像满地凌乱的纸张,怎么整理,也理不回原来的顺序。
穆山看见她,愣了一下,便快步走过来,帮她拾起几张检查结果。目光触及了上面的文字,他惊得全身一僵,抬头看向青雪含泪的眼。
她急忙俯下身从他手中拿走检查单,泪珠落下,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她看清了眼前的穆山。
穆山有些胖了,曾经清俊的脸上多了岁月的痕迹,眼角已有了明显的鱼尾纹,眼神也不似十八岁时的纯净美好。
他看着她,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声:“好久不见。”
她笑着回答:“是啊,今天真巧啊!你变了很多。”
“是啊,八年了,人都会变。”
“……”
青雪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吴莎莎走过来,满脸堆笑地惊呼:“沈青雪?真的是你呀?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青雪说:“吴莎莎,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还像以前一样漂亮。”
“算了吧,你看我胖的……”她刻意指了指自己的隆起的小腹,一脸幸福,与青雪脸上勉强的苦笑形成强烈的对比。
一番虚假的寒暄,吴莎莎又问青雪:“你怎么在医院,病了吗?”
她抬头,看一眼仍在震惊中无法回神的穆山,笑着答:“没事的,死不了!”
之后,她扶着墙壁,与穆山擦肩而过。
青雪说,她很多次在梦中遇见过穆山,梦中的他们像电视偶像剧中演绎的一样,慢慢地走向彼此。她从未想到,真正重逢的时刻会如此的讽刺,她在垂死挣扎,而他挽着丰韵的妻子,期待着即将出世的孩子。
他以那样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即使知道她是一个将死之人,眼中也只是惊讶而已。
这世上有这样一种重逢,一眼便心如死灰。
我一直以为,那样一段满是伤痛的爱情,并不值得青雪放在心上八年,穆山那样的男人,也不值得她八年无法忘记。想不到,她竟然至今仍无法释怀。我真的想不通缘由,或许,并不是穆山有多么值得她惦念,而是她那样深刻地爱过一个男人,那份爱太浓烈,太纯粹了,以至于她至今无法释怀。
有些人,有些爱,刻在心头,再难忘记,并非是爱情美好,也不是那个人值得铭记,只是我们爱的太过投入,迷失了自己。我们无法割舍的,是那种让自己不顾一切的感觉而已。
我轻轻叹气,看向病房门外的身影,谢炜站在那里,听着她说话。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因为他的头垂着,以一种卑微的姿态久久地伫立在那里。
青雪疲惫地睡着了,我走出办公室的门,看见谢炜还站在门外。
他仰头看向外面的天空,嘴角挂着苦涩的微笑:“我和青雪认识六年了,这六年里,我总是想尽办法追求她,希望能娶到她……现在,我只想她能活着,能活着就好,能每天看见她健健康康的,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对他说:“她连八次化疗都坚持过来了,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我相信她,你更要相信她……”
他用力点头,笑着对我说:“好!”
医院是个特别的地方,每天都在演绎着生与死的故事。每天都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有人在产房外欣喜若狂,有人在手术室外悲痛欲绝。
人这一生,看似丰富多彩,相依相伴。仔细一想,我们生时没人相陪,死也要一个人走,所谓的爱情、友情、亲情,到了生离死别时,全都成了悲伤和负累。
人生,本就是一段负重前行的旅程,可不管这旅程多么艰难,没有人愿意放弃。
(7)
时光匆匆,转眼一年过去了。
高中时的班长打电话来,说要组织一次同学聚会。我一向对同学聚会不太热衷,总觉得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多年不见的同学,再相见已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聊了。但我听说青雪会来,便决定参加。
聚会那天,我刚值了个昼夜连班,在家小睡了一会儿,便顶着两个黑眼圈赶去约定的酒店,途中差点在出租车上又睡着了。等我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该来的人已经来得差不多,正在交换名片,介绍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的城市。
青雪也到了,坐在角落处的沙发上打电话,她比一年前更漂亮了,一头干练又减龄的短发,简洁大方的灰色毛衣配着深蓝色牛仔裤,更衬出她的气质卓然。见我进门入座,她立刻挂断了电话坐到我身边。
她问我:“最近怎么这么忙?约了你几次都约不到。”
我笑着回答:“没办法,最近的病人真是太多了。”
班长听见我们聊天,插话问:“听说你现在做医生了,哪个科室的?快给我留个联系方式,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点什么病,到时我去找你给我治。”
“你可千万别找我做主治医生,”在尴尬的沉默中,我笑着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名片,“我是肿瘤科的。”
众人大笑,都说希望不会有机会让我治病,青雪看着我笑而不语。然后,大家开始闲聊,有人抱怨生活艰辛,工作不如意,有人刻意展示着自己的名牌大衣,有人吹捧着别人的优秀,有人回忆着旧时的青涩美好。
我问青雪:“你和谢炜怎么样了?”
她回答我:“还是老样子。”
“这么好的男人,你错过了可就没了。”
“也许,还有更好的。”青雪笑着说。
忽然,包房的门被推开了,穆山走了进来,身边跟着产后丰韵不减的吴莎莎。
屋子里忽然很静,大家的目光都在青雪和穆山身上打转,我也忍不住看向青雪。她的脸上并无异样,目光却刻意避开了穆山和吴莎莎。
穆山看了一眼青雪,道:“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外面雪下得太大了。”
房间里的人尴尬地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招呼,一个特别有穿透力的声音介入:“不好意思,让一下。”
伴随着声音,一身法国时尚名牌的谢炜抱着一整箱的茅台酒从穆山背后挤过来,放在椅子上。
揉了揉手臂,谢炜看了青雪一眼,向呆愣的众人自我介绍:“我是青雪的家属。初次见面,略备薄酒,不成敬意。”
大家一听,立刻起身把谢炜让到桌前,安排在青雪旁边。因为坐的近,我听见青雪低头对谢炜低语:“我的同学会,你来干什么?”
谢炜立刻收起所有的豪气,换上一副小男人低声下气的表情说:“我来保护你啊!”
“我来参加同学会,又不是参加武林大赛,保护什么?”
“武林大赛都是明枪,易躲。这同学会是暗箭,难防,我当然要来保护你。”
“你保护我的方式就是来炫富?”
谢炜说:“我不是来炫富的,我是真的富,怎么藏都藏不住!”
“……”
青雪无语,我憋不住笑了出来。
坐在我对面的班长问我笑什么,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青雪很幸福,有个这么好的……家属。”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房间里的酒越喝越热烈。
青雪以茶代酒敬了谢炜一杯酒。谢炜问:“为什么敬我酒?”
青雪说:“因为我忽然发现,好像没有比你更好的男人了!”
谢炜笑了,我也笑了。
那天,聚会持续到很晚,热闹的氛围中,我不禁想起留学的时光,自然又想起了住在隔壁的人。多年不见,我很想打个电话给他,不多说,只问他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听见他说一句,我过得很好,我就能安心了。
我拿起手机,没有拨通熟记于心的电话,而是打开存在手机收藏夹中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和她眉目含笑,形影成双。
我独自苦笑。
每次想他的时候,我就会看一看这些照片,让自己不再有任何奢望。
我收起手机,忽听青雪感慨地说:“经历了一场大病,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我们年少懵懂时错过的爱人,或许不是因为我们不懂得珍惜,而是因为他不值得珍惜。”
我点点头,瞥了一眼已有八分醉意的穆山,他的目光呆滞,笑容虚浮,眼神时不时瞄向青雪和谢炜,神色中有种无法言喻的酸涩。曾经清澈如水的少年,如今已油腻不堪,世俗不已,也难怪青雪感慨万千……
原来,正是曾经伤害我们的人,让我们看清了现实,学会了坚强,更懂得了珍惜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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