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上班的高峰时间,车子在市区最繁华的街道上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卓超越看看手表,已经到了九点,他将工作的手机拿出来,开机。刚开机没几分钟,电话便一个接着一个打进来,几乎没有间断,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时间会开机。
他专注地在电话中与人交谈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有工作,有应酬,或者客套的寒暄。其中有一个电话,他接起来之后,讲的是俄语,很绕口的发音以他充满磁性的嗓音发出来,沐沐安静地听着,像是聆听最特殊的音乐。
挂断电话,他揉了揉眉头,略有点烦躁地按下了车窗,秋风从窗缝钻进来,吹乱了他的黑发,吹动他松了两颗扣子的衬衫领子,他阴郁的神情,让她读不懂,又忍不住想读。
他沉思了一阵,拨通了一个电话,里面连等待音都没有,对方便接了起来。
“嗨!”一个腻得让人骨头发酥的女人声音传来,沐沐听得心狠狠一沉。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花多少钱,下次我去俄罗斯不想在海关看见那个人。”卓超越以不容反驳的语气说。
“干嘛发这么大的火,我真的尽力了嘛……”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委屈。
“你没听清我说什么吗?还要我再说一遍?”
“听到了,听到了!好啦,我再想想办法。不过……我要是帮你办成了,你打算奖励我什么呀?”
“你想要多少?”
“你知道的,我不缺钱。”
“办成了再说!”没有多余的废话,卓超越直接挂断电话。
沐沐很想提醒他:她想要的应该是你。见他一脸阴冷的表情,她忍住了。
电话声又响起来,这次不是卓超越,是沐沐的短信提示音,她点开。
【你睡醒了吗?头疼吗?】卓超然的温柔千古不易。
【嗯,不疼。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我刚接到通知,首长要来慰问,我最近一个月都没有假期。你有什么事?短信里不能说吗?】
她犹豫了一下,既然他这么忙,还是不要打扰他,让他分心。【哦,那你忙。等你忙完,见面说吧。】
【好,如果有急事,你找超越吧。】
一看见这个名字,沐沐不禁又抬头看一眼卓超越,明明一模一样的脸,在卓超然和卓超越身上,却体现出不同的味道,一个那么正,一个那么“坏”!
前面的车短时间内没有移动的迹象,卓超越熄了火,转过脸认真看着沐沐的唇说:“你想好对他说什么了吗?”
他怎么知道?难道他能看见她手机上的字,这么小的字,能看清么?
见沐沐满脸不解,他瞄了一眼她手中的手机,淡淡地开口,像是在陈述久远的历史,“我以前在部队是狙击手。”
狙击手?
哦,难怪眼力那么好。
哦,难怪他的手上有茧。
狙击手……据说狙击手的忍耐力超乎常人。
她想象着眼前的卓超越穿着迷彩服伏在草丛里,伺机而动,瞄准目标……她握紧手中的手机,努力平复下紊乱的心跳。
“想好了。”她说,“我会告诉他,我遇到真正适合我的人了,他可以娶我,可以给我安稳的生活。”
“如果他问你,那个人是谁呢?”
“我会带一个朋友去见他,我朋友会有办法让他相信。”
卓超越僵硬地动了动身体,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隔了半分钟才说:“你既然决定了,我尊重你。不过在你们正式分手前,你还是我大嫂,有事需要我做,尽管打电话给我。”
他抢过她手中的电话,拨了个号码,等到他口袋里有什么东西震动了一阵,他才挂断,把手机还给她。“这个号码,二十四小时都是开机的。”
沐沐捧着手机,手指轻轻摩挲过屏幕上面一连串号码,明知这个号码以后不会打,她还是认真存了下来。
车子在路上堵了一个多小时,接近中午的时候,卓超越才在狭窄的旧街道上七拐八拐,拐进她住的小巷路口。
他跟着她走过灰白的青石小路,绕过几处白色垃圾。当他又见到前面有一袋几天都没丢的垃圾,散发着恶臭的气味,他停顿了一下脚步,才掩着鼻子继续跟她往前走。经过某一家门口时,突然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孩儿冲出来,紧接着飞出一个木棍。卓超越猛地将她拉到身后,其实他不拉,那木棍也打不到她。
沉默了一路的他,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全是无可奈何:“你住这,是什么地方?”
她指指门牌,上面写着街道名和门牌号,虽然她知道,他不是想问这个。
他压了口气,没再问。
绕过了破落的院墙,沐沐带着他走进阴暗的小走廊,晦暗的空间,到处弥漫着潮湿的味道。
她在铁栅栏锁着的门口站稳,“这就是我家。呃,我家里太简陋,就不邀请你进去坐了。”
“嗯。我会尽快帮你找到合适的地方住。”
“不用了,经纪公司已经给我安排了住处,我下个月就搬家了。”
“下个月?”卓超越皱皱眉,没说什么,可她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不满意。
“……”她说不出话。
“……”他也不说话。
真正到了分别的一刻,或许不确定能不能再见,所以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再见,在阴暗潮湿又狭窄的走廊里,相对沉默着。
沐沐咬咬下唇,艰难开合双唇:“我能不能也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她发不出声音,如果能,那声音一定是颤巍巍的:“你,能不能,再抱我一次?”
这是她多年的梦。
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她,她等待的男人忘记了她,爱她的男人她不敢奢望,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完全冰冷了。她需要一点温暖,让她继续坚持下去,学会从此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卓超越蹙眉,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她看得出来,他不愿意,连最后的温暖也吝啬。
她低下头,苦涩地一笑,再无留恋地走向铁门,打开门锁,铁门在咣咣当当的响声里艰难地开启,不时有灰尘落下来,迷了她的眼睛,一阵刺痛。
她咬牙忍住疼,用力推着们,他拉住她推门的手臂,很慢很慢,他抓着她的手缓缓收回,强悍的力量拉着她一点点靠近……
他的脸在她眼前逐渐放大,她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薄荷的清香,她感受到他的呼吸,吹过脸侧。他的双臂在她背后轻缓地下移,搭在她的腰间,她的心口剧烈地跳动着,和记忆中一样的炽热,一样的紧张,一样的心痛。
最终,她的身体陷入他的怀抱,温暖如旧。她伸手搂住他的颈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贪婪地呼吸着他的味道。
身体那么自然地贴合,每一处凹凸不平都紧密地相依,仿佛他的怀抱生来就是为她而准备的。
“这是最后一次。”他在她耳边说。
她在他怀中轻轻点头,不敢再多沉迷,怕自己会割舍不下,于是,松开了搂在他颈项上的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胸口。可他搭在她腰间的手骤然锁紧,越勒越紧,压得她胸口的柔软处生疼。
眼泪从眼角滑落,落在他的胸口。她踮起脚尖,重新搂住他的肩,用尽了全力……
在遍布霉味的阴暗走廊,他们最后一次紧紧相拥,不去想时间在悄然间流逝多少,只想再多感受一些对方的心跳,刻在记忆中。
卓超越,卓超越……她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默默地说着:谢谢!
即便永生不会相见,她也会记得这个温暖的怀抱,好好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卓超越放开她,转身离去。她不敢看他离开的背影,怕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去追他。他离开的脚步也很快,好像也害怕脚步一缓,就会转身回来。
阴暗逼仄的走廊里,依然弥漫着潮湿陈旧的空气。
沐沐在床上呆坐了一个下午,可能眼泪哭干了,她的眼睛干涩得难受,明知哭出来能舒服点,但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这一次的重逢比第一次更加短暂,沐沐还来不及接受这个事实,他又走出了她的生命。
家中的固定电话响了,她仍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愿去接听。
乔宜杰轻快的声音又传来了:“这个案子终于结了,唉,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猜我输了赢了?”
就凭他兴奋的声音,她根本不需要任何的猜测。
他继续说:“我当然赢了!想不想给你优秀的未婚夫庆祝下?就知道你想,一会儿我去你家找你……就这么定了,六点见!”
沐沐本就心死如灰,再听到乔宜杰的声音,想起他那份无以为报的恩情,突然有种英勇就义的冲动,拿了手机快速打字:【你真想和我在一起?行,你来吧,我们去登记结婚……】
只需要拇指一点,消息就可以发送出去。她努力说服自己:按下去吧,认命吧,以后永远不要再做愚蠢又可悲的梦,好好过你平凡的生活。
十分钟过去了,短消息发出去了。
【乔律师,很抱歉,我们乐队今晚有演出。】
自从Wether乐队找到了新东家,大部分的演出都由娱迅娱乐安排,但以前合作的酒吧仍要继续履行合同,所以他们依然要去酒吧驻场,直到凌晨时分,天空已是鱼肚皮的颜色,又忙了一个晚上的沐沐眯着仍红肿的眼睛,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迷迷糊糊地回家。
现在的她什么心痛都丢到九霄云外,只想一头扑到自己的床上,找周公爷爷聊会儿天。好容易走到家门口,沐沐打了个哈欠,打开门锁,正憋足了力气准备推开沉重的铁栅栏。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突然从背后冒出来,她吓得“尖叫”——无声的。
“你每天都这个时候回家么?”淡淡的声音,一如梦境中最动听的询问。
她立即闭上嘴,睁大眼睛看向身边的人影,暗光笼罩下,她依然能清晰地辨别出卓超越俊美的轮廓。
沐沐揉揉眼睛,确定没有看错,又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很疼。
调整了一下因激动而不稳的呼吸,她轻轻开口答:“乐队大多数时候晚上表演,收拾完东西,差不多都要这个时候。”
“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你说什么,进去谈吧。”卓超越推开铁栅栏门。
“哦。”
她打开里面的木门,光从开启的门缝里射出来,淡白色的光束正好打在卓超越脸上,照见他有几分倦色的眉宇。这张脸与卓超然真的很像,细看又完全不同,卓超越的神情更多了一份无人羁绊的洒脱,这样天差地别的性情,她怎么会认错?
沐沐抱着发呆,全然忘了她正准备搬家,东西只整理了一半,本就狭窄潮湿的房间,格外脏乱,非常不适合男人搞突然袭击。卓超越一进门,顿时愣在客厅前,如果一个不足三平米的小房间算是客厅。
沐沐猛然回神,急忙冲进房间,挂着可爱的笑脸,偷偷将丢放在门口的一包卫生巾踢到箱子后面。卓超越抿了抿微微露出笑意的嘴角,眼神挪到卫生间的方向。她立刻想到什么,跑去把窗口晾着的白色蕾丝胸罩和内裤拉下来,塞进柜子里。转头间,瞄见镜子里蓬头垢面的自己,沐沐又悄悄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领。
卓超越掩口咳了咳,开口说话:“收拾一下东西,我帮你搬家。”
“呃?我的房子还有几天才到期。”
“这地方没法住人。我已经帮你找了个很好的地方,吃住都免费,但是要九月才能搬过去。”
这年头还有吃住免费的地方?沐沐深表怀疑。“什么地方?”
“你最想去的地方,等安排好我再带你去看看。我大哥说了,这段时间你先住在他那儿,反正他也不在家,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啊?”
大概是昨晚没睡觉,沐沐懵了好半天,才消化了他的意思。卓超越让她住他家去,不,住在他的楼上。
“不用了。”她坚定地回绝。
“我答应了他照顾你,我就必须照顾好你。”他的口吻霸道得不容拒绝。“收拾东西吧。”
“可是……”
“不用可是了,你放心,在你们分手之前,我会像尊敬圣母玛利亚一样尊敬你。”
那分手之后呢?她想问,没敢问。可他好像不但会读唇语,还会读心术,“你们分手之后,我不会再见你。”
沐沐正在考虑怎么回绝,卓超越闲着没事儿在房子里晃来晃去,看看她床头泛黄的全家福,拿起她枕边白手巾折成的白玫瑰摸了摸,又留意到她的固定电话。他的手指落在电话录音按键上时,沐沐的脑子嗡的一声,想冲上去阻止,早已来不及了。乔宜杰轻快的声音在她狭小的房间里荡漾。
“这个案子终于结了,唉,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猜我输了赢了?我当然赢了!想不想给你优秀的未婚夫庆祝下?就知道你想,一会儿我去你家找你……就这么定了,六点见!”
“宝贝儿,睡醒了吗?怎么不回我短信,还在生我的气吗?我保证下次不欺负你了。”
“是我,你未婚夫,快点起床,打扮得漂亮点,我半小时后到。哦……不用准备午餐,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比萨。”
卓超越看着电话上显示的来电时间,一张俊脸沉得别提有多么阴寒。他走向她,薄唇抿成凌厉的弧线,握紧的双拳好像随时有可能掐断她的脖子。沐沐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往后退,退到身子紧贴着墙壁。
“我给你三分钟解释。”他的声音几乎从齿缝里逼出来。那个神态,那个语气,沐沐恍然有种错觉,他是她的男朋友。
“真的不是你想那样,他是帮我打官司的律师,帮过我很多。”她语无伦次的解释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上我,我出狱之后,他就开始追我。但我从来没接受过他,真的!我心里,只有……”
沐沐咽咽口水,把后面那个“你”字噎了回去。他自然猜到了她后面吞下的字,脸色缓和了些,握紧的拳头松了许多。“真的?”
她慌忙点头,拿手机翻出发给乔宜杰的短信息,“你看,这里面有很多我拒绝他的话。”
他从她手里拿走手机。“嗯,去收拾东西吧。”
受惊过度的沐沐灰溜溜跑去收拾东西,等一切都收拾好,卓超越一手拎着她超大的行李箱,一手提着大大的旅行袋,准备往外走,她才猛然醒悟,她还没有考虑清楚该不该跟他走。
“我还是去住旅馆吧。”
他充耳不闻,有意无意扫了一眼卫生间的杂物柜:“我把东西搬车上去,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忘了装的。”
沐沐蓦然涨红了小脸,手忙脚乱把柜子里白色蕾丝内衣裤塞进一个袋子,追了出去。
“我有个朋友家住附近,你送我去她家吧。”沐沐还不死心地提建议。
卓超越看她一眼,眉峰浅浅扬起,牵出一抹勾人的笑:“你是怕我意图不轨,还是怕你自己把持不住?”
“不是。”沐沐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喃喃回答:“是,超然……他,对我太好了,我不想辜负他一番心意。”
“那就好好和他在一起,试着把我当做个朋友,或者亲人。”
“你觉得可能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我想过了,我们试着相处一段时间,如果你可以对过去释怀,就好好和我大哥在一起,如果做不到,你再跟他分手也不迟。”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照顾她,不过是借口罢了,他是想给她一个机会和他相处,看她到底能不能释怀过去。
她静静看着他,问:“你以为只要我能释怀过去,我就能接受他吗?”
沉默,就是他给她的答案。
“那你想没想过,万一我们朝夕相处之后,我更爱你了,怎么办?”
卓超越扬扬眉,似笑非笑:“也许,你跟我在一起三天,就会后悔认识过我,恨不能从未认识过我。”
也许,这世界有太多也许,没试过,谁又知道结果如何。
“试一试吧,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他的声音少见的真挚,“这样对他才公平。”
给卓超然个机会吧,她也许真的可以走出自己构筑的“梦幻爱情”,和卓超然重新开始一段真正的感情。沐沐认真思考了很久,终于点点头,靠在柔软的座椅靠垫上。
走进豪华的公寓,卓超越将备用钥匙交到她手里,提着她的东西送进主卧旁边的客房。
沐沐站在门口,出神地望着落地窗前的沙发,卓超然温柔的拥抱仿佛在昨天,又似乎遥远得像在前世出现过。
她越是想在心里寻找他存在的位置,他越是模糊,无法触及。
卓超越看了一眼失神的她,热了一杯纯牛奶端过来,放在茶几上。“喝完牛奶睡一会儿,睡醒了再收拾东西。”
“那你……”
卓超越领会她的欲言又止,解释说:“我有事要出去,晚饭不回来吃。冰箱里有吃的东西,想吃什么自己做吧。”
“嗯。”她点头,默默垂下眼睑,不敢去看卓超越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背影,却无法压制内心那种浓烈的失落和不舍的感觉。
一声沉重的关门声,卓超越走了,偌大的房子只有她一个人,空空荡荡,死一般的沉静。换做以前,一夜没睡的她早就一头栽在床上和周公聊天了,可今天,她毫无睡意,一口气喝完整杯甜得有些发腻的纯牛奶,还是没有睡意。
天边已经变成了深紫色,她的东西也全都整理完了,卓超越还是没有回来。也许,他不会回来了,也许,他不想看见她吧。
沐沐轻轻关上窗,合上窗帘,坐回沙发上,她拿出手机一条条翻着手机上的短信息。
【睡醒了?头疼吗?】
【女孩子喝太多酒,对皮肤不好。】
【过马路记得看红绿灯。】
【你的手腕还疼吗?】
这些对白,字字句句凝聚着一个男人真挚的感情,即便它不是出自于卓超越,即便此刻读来,再无甘之如饴的幸福感,但那份感动和温暖依然没变。
卓超然,真的更适合她么?她真的该继续这份感情吗?
什么是爱?什么又是她最需要的?“直教人生死相许”的轰轰烈烈?抑或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相濡以沫?
不知她呆坐了多久,楼下响起了开门声,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再接着,是女人娇媚的痴笑声,划破了黑夜的宁静以及,她的理智。
手机壳发出“咯咯”的惨叫声,她放下手机,以免脆弱的手机壳在她掌心里阵亡。
“哎呀……这真的是你家呀?”
“嗯。”是卓超越的声音。
“啧!啧!这房子得多少钱哪?……哎呀,讨厌啦,急什么?”
后面的声音,不用去看,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打开电视,将电视的声音放到最大,蜷缩在沙发上看着震耳欲聋的电视连续剧,可楼下的声音越来越不堪入耳,连电视声都无法掩盖。
沐沐再也忍无可忍,霍然起身,冲下楼梯。
暗光,酒气,诱惑的香水味。她站在楼梯边,无声地看着沙发上纠缠的衣衫不整的男女,卓超越放肆地吻着怀中女人的颈窝,那女人很美,从五官到身材,精致到无可挑剔。
伤心,绝望,好像只有一点点,更多的是愤怒。
女人看见她,微微一怔,推推卓超越:“她谁呀?”
卓超越头都没回,“我大嫂。”
“哦,大嫂呀,吓我一跳!”女人受惊的脸色缓和了些,不屑地瞥她一眼:“看什么?没看过啊?”
怒火在胸口炸开,沐沐再也按捺不住,冲进厨房拿水壶接了一壶冷水,一挥手,全都泼在卓超越微醺的脸上,当然,他怀中的女人也难逃劫难。
“啊!搞什么啊!”女人尖叫,跳了起来,波澜壮阔的部位随之剧烈抖动。
卓超越也被水激的浑身一颤,但他似乎并不生气,只是平静地转过身,看着她打开灯,让满室的丑陋在日光灯下无所遁形。
“虽然你是我大嫂,也请你尊重我的个人隐私,下次来我家,记得走正门。”
“卓超越!”她气得手都在颤抖。“你想气我,也找个像样的女人,别找这种二百块钱什么都肯做的女人敷衍我!你不尊重我,也请你尊重一下你自己!”
卓超越一脸无所谓,“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和你生不生气,有什么关系吗?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她说不出话,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什么样的男人你应该知道。别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当然知道。”沐沐平复一下自己的呼吸,缓缓开口:“你不是没有原则,没有底线的男人……你想我对你死心,可以明明白白对我说,就玩这种不入流的游戏,有意思吗?”
沉默,整个房间陷入死寂的沉默。
三分钟后,卓超越俯身从钱包里抽出一叠人民币,丢在一脸茫然的女人手里:“你可以走了。”
女人看看一脸阴寒的卓超越,又看看一脸平淡的沐沐,似有所悟:“哦,原来你好这口儿。好吧,那我不打扰了。”
她把手中的钱塞进口袋,整理好衣服,临走前还在卓超越的脸上吻了一下,并塞给他一张名片:“老板,下次有兴趣再找我!”
女人走后,沐沐看见卓超越厌恶地抹了抹脸上的口红印,将名片撕得粉碎。
气氛又陷入沉寂,一分钟,两分钟,他忽然开口问:“你凭什么认为我是个有原则,有底线的男人?”
“凭感觉。”
“你就那么相信自己的感觉?”
她用力点头。她当然相信,自从他将她丢在大雨里决然离开,她就相信他不是个随便的男人,一直都相信。
看见卓超越脸上醒目的红唇印,她默默去洗手间拿了个毛巾,指了指他右脸的口红印,将毛巾递给他。
卓超越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和衣服上的水,忽然抬头,问:“你吃晚饭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卓超越已丢开毛巾:“我也没吃。走吧,去吃夜宵。”
提起吃,沐沐双眸顿时亮闪闪的。“我想吃烤肉。”
“原来你是肉食动物,我以为你只爱吃比萨呢。”他一边开门,一边说。
“咦,你还记得?”
“……”他沉默不答。
她扯扯他的袖子,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等着他答案,谁知他不耐烦地挥开她的手,语气也尽是嫌弃:“别拉拉扯扯的,让邻居看见了,还以为我们有奸情呢。”
她无辜地眨眼,退后一步,与他保持一米以外的距离。
那天,卓超越带她去了一家附近的日式烤肉店,他似乎非常饿,菜单都没看,直接告诉服务生把各色的肉类全部点一份。特级的牛排肉在火上煎烤,弥漫出诱人的香气,沐沐迫不及待吃了一口,赞不绝口说:“真好吃!”
可是,卓超越却没有看她,沉默着低头吃东西。她不禁想起多年前,他们一起吃摩根烤肉匹萨,肉香弥漫中,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一刻都不曾移开,如今,他们又同桌吃饭,他的目光中再无她的影子。她苦笑了一下,默默低头吃东西。
一顿饭,他从头至尾只说过两句话,一句是在她一时失神,手指被烤炉烫到时,他盯着她烫红的手指看了一会,很随意地提醒了一句:“小心点!”
过了一会,他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明天有表演吗?”
她点点头,正欲开口,却见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她只好闭上刚张开的口,不再多说什么。
吃完一顿非长别扭的饭,回程的路上,沐沐依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米的距离。途径一家药店,卓超越说:“等我一下。”
沐沐等了十分钟,他从药店回来,丢给她一袋药。她打开一看,全部都是治疗烫伤的药。药袋中还有一张处方纸,上面写着这些药的使用顺序和方法,那飞扬的字迹有一种卓超越的风格。
“这是?”
“给你的。我答应了大哥会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少一根头发,你别让我食言。”他的语气尽是不耐烦,好像她只是他不能推卸的责任和麻烦。
沐沐并不在意他的语气,拿出那张纸,有些期待地问他:“这是你写的吗?”
“.…..”
他没有回答,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他们回到家后,卓超越便直接去楼下休息,沐沐回到卧室擦了药,便沉沉地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特别安稳,直睡到中午,她才醒来,一看手表,慌忙跳下床,手忙脚乱收拾东西,总算在演出开始前,赶到了演出地点。
今晚表演的场所是一家比较高级的娱乐会馆,环境很好,他们表演的曲子也是安宁高雅的。中间休息时,会所的经理来了后台,问谷雨:“你们乐队是不是有个女孩钢琴弹得很好。”
“是。”谷雨擦着汗说。
“有个客人想听一首钢琴曲——风将记忆吹成花瓣。她会不会?”
白露抢着替他回答:“会,她这首曲子弹得很好。”
没有任何准备的沐沐,只好匆匆化了个淡妆,挽了长发,上台。她刚刚坐到钢琴前,忽然一道白光射过来,刺眼的强光下,周围瞬间变成黑暗。指尖落在琴键上,她又想起昨晚无言以对的场景,琴音在黑暗中流转,一种彻骨的哀伤掩盖了曾经的空灵、悠扬,却更易拨动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嘈杂的大厅忽然安静下来,浓郁的哀伤在黑暗中铺天盖地袭来,无人逃脱。
黑暗的角落里,一个酒杯在半空中悬停好久才缓缓放下,一双沉静的眼始终看着她轻灵的手指。
白光熄灭,最后一个琴音落下,沐沐凝着水雾的明眸轻扫,倏然,与一双深邃的眼眸相撞,再难移开。
她终于明白了,是哪位客人这么有品位,点了这首曲子。
她看着坐在角落的他,一如多年前在落日酒吧。不论他如何的冷漠,不论他对她多么无情,是他,只是他,能让她有这种沉沦的感觉,无可替代。
轻轻地弯起嘴角,她的指尖又落在钢琴上,Exodus气势恢宏的旋律响彻整个大堂……
卓超越将杯中的酒喝完,点了支烟,缥缈的烟雾里,他又想起多年前的时光。彼时,他刚刚离开部队,酒吧里的醉生梦死和靡靡之音于他而言,毫无趣味,而酒吧中有故事的女孩和有灵魂的音乐成为他空虚生活中唯一的色彩。
于是,每当他感觉到无聊就会去落日酒吧,喝喝酒,听听音乐,顺便观察一下弹琴的女孩。他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酒吧弹琴,他只知道她不能说话,但并不是天生的聋哑,因为她对声音有着非常敏锐的辨识力,她紧张时会不由自主开口讲话,唇型标准,但发不出声音,说明她曾经也是会讲话的。
他还知道她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所以她会接受一些别有用心的男人给的小费,也愿意为了小费而硬撑着喝些烈酒,但她有底线,不论男人给多少钱,她都会与他们保持在一臂的距离外,不给他们动手动脚的机会,更不会与任何男人出场。
还有,她很爱音乐,不仅是钢琴,只要是音乐,即便是那些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她也会凝神聆听,指尖不经意地敲打着节拍,眼神不再孤寂和悲伤。他倒是对音乐没有什么特别的爱,他只喜欢她指尖下流淌的旋律,时而忧伤,时而激昂,时而似婉转倾诉着柔情。
离开部队地一个多月,是他最空虚孤独的一段时间,幸好,每一个寂寞的午夜里,有一曲曲仿佛能流淌进他血脉的音乐陪伴着他,让他逐渐习惯了部队以外的花花世界。
后来,她消失了,他再也没听过这么动情的琴声。
曲终,人散。
沐沐在后台忙完,时间已过午夜。乐队的人都去吃东西,她却无声无息走到卓超越身边,指了指他身边的空位。
他笑着扬起脸,声音勾魂摄魄:“今晚又想陪我?”
她也笑了,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你需要嘛?”
“不需要。”卓超越收起了调笑,换上一本正经的神色,“我大哥担心你遇到色狼,让我来接你回家。”
提起卓超然,沐沐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收了笑意。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她问。
“怎么?想他了?”
她端起酒杯浅抿一口,润润嗓子,虽然嗓子对她来说早已形同虚设。
“他现在有任务,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有假期。”他说,“这样也好,你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你,真的很想我和超然在一起?”
没有任何的犹疑和思索,他郑重回答:“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从没见他这么用心对一个女人。如果他失去你,是因为我多年前的一个错误,我会很内疚……”
“不是你的错误,是我的错误。”沐沐说。
“不管是谁的错,反正他没有错。”
她用力点点头,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尽:“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嗯。”他的目光从她的指尖掠过,又转了回来,看了良久才问,“手指的烫伤好些了吗?”
“嗯,昨晚擦了药,今天已经不疼了。”
那晚,卓超越似乎心情很好,喝了很多很多杯酒,还不过瘾,问她:“想不想试试原汁原味的威士忌?味道不错。”
她不怕死地点头,卓超越即刻转头吩咐桌边静候的服务生拿两瓶未开瓶的威士忌。
没有稀释过的威士忌,那叫一个火辣,沐沐只喝了一小口,嗓子就像被烈焰炙烤过,痛得没了知觉。
酒精麻痹了痛觉,也麻痹了理智,她问了一个很早就想问的问题:“你离开部队多久了?”
“四年多了。”
“是我们……”沐沐顿了顿,回避了敏感的话题,“那段时间?”
“嗯,那段时间我无事可做,所以经常泡夜店。刚巧……遇到你。”
想起当年讨论过的关于“梦想”的话题,沐沐有些懂了,他所谓的梦想,就是做个军人。
那么他为什么会离开部队。
犹豫一下,她试探着开口:“我能不能问,你为什么会离开部队?”
“因为我一时失手,把人打残了。”卓超越端着酒杯,倒了整整一杯纯的威士忌,喝下去,没有做多余的解释。
打残了?!她眼中的卓超越,的确狂傲,的确不羁,可也不至于会这么残忍,沐沐的脑海里不由自主闪过他肩膀的刀伤。“你为什么打人?”
他苦笑。“不管什么原因,我是个军人,动手打人就是我不对。”
“就因为你打伤了人,你就被开除军籍了?”这样的惩罚未免太严厉了。
“是我自己选择离开的。他的家长找到了部队,非要讨个公道……我爸和我哥也在军区,这种事闹大了,对他们的影响不好。”
他低下头,再抬头时已换上无所谓的轻笑。“不在部队也挺好的,活得不用那么累,也没人约束。”
看着卓超越脸上无所谓的笑容,沐沐忽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能洒脱到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都过去了,你还年轻,还有时间重新开始。”
“没错。”他将两个人的酒杯都倒满了酒,端起酒杯,对她说,“人活着,别那么执着过去。你也年轻,还有时间重新追求你的梦想。别忘了,就算什么都没有,你还有钢琴,有音乐……”
是啊,她还有音乐,有钢琴。她笑着点头,端起酒杯,“好!干杯!”
酒入口,不再像毒药一样难以下咽。
……
她多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好像,要追溯到他们上次相遇的时候,不,上一次她知道相聚短暂,心中特别不舍,哪里有今天这么快乐。
也不知是她太开心,还是威士忌喝得太多,她特别想笑,越喝越想笑。尤其想到四年前,他们还是陌生人,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在这里喝酒,聊心事,最后,还在床单上滚得天翻地覆。而今,她是他的大嫂,他们之间隔着难以跨越的距离,可她还是感觉他们很近,近得可以轻易读懂彼此的心事。
后来她真的喝醉了,脑子里晕晕乎乎,问了些很傻的问题。
“你说我们真的能做亲人吗?”亲人,多么美好的词汇。
他思索了很久,好像思维也有点不灵敏。“当然能,你和我大哥结婚了,我们就是亲人。”
“哦……”她托着下颚幻想着,如果他是她的亲人,也不错,他们可以住楼上楼下,每天见面。
她摇摇头,摇走脑子里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我们做不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嫁给超然,我有案底,没办法通过政审。”
卓超越哑然看着她,许久,握住她颤抖的手:“你喝醉了。”
她是醉了,他也醉了。他们走出会所的时候,人摇摇晃晃,走不了直线了。
侍应生追上来问:“卓先生,需要帮您叫车吗?”
卓超越摇摇手,勾着沐沐的肩膀,在人行道上走着迂回的曲线。
不堪重负的沐沐用力推开他,“你想压死我啊!”
他根本没看她说什么,手臂又把她揽回来:“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帮你实现你的梦想!”
“我不需要你帮我!”她又一次推开他,走到喷泉边,笨拙地爬上一尺多高的石阶。
喷泉的水落在她的身上,湿了她的长发,她的衣服。她对着他笑,从未笑得如此灿烂,如此美丽。
“卓超越,我告诉你,我苏沐沐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她确实喝高了,不然这些大言不惭的话,她只在梦里和周公爷爷说。
“你等着看,我不仅能考上音乐学院,我还会成为知名的音乐家!将来,我要在万人的大礼堂弹钢琴,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坐过牢怎么了?不能开口讲话又怎么样?我苏沐沐照样可以弹出动人的旋律……”
“卓超越,你说,我行不行?”
他看着她,笑得嘴角都快抽筋了,不停地点头,“行,你当然行!”
她低头,从包里翻出小心珍藏的“白玫瑰”,将它拆成白手绢,高高举起。白色的手绢在风里飞舞,她笑着松开了手,让风把手绢带入了漆黑的天空……
她是醉了,可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酒精没有让她失去理智,只是给了她需要的勇气。
从今往后,她会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她不需要别人为她创造奇迹,也不需要别人帮她改变命运,她自己的命,她可以自己改变,她未来的路,她要自己走下去。
卓超越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
忽然,他伸手抱住她,转了个身,将她抱下石阶。
“为什么不要它了?”
“有些东西,要放在这里……”她笑着指指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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