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千顷封江雪
时崇祯八年,崇祯帝下诏罪己,李自成攻破凤阳。许是明祚将尽,天象示警,本当是细雨雏莺的四月江南,竟一夕间天气骤寒,雹雪连连。
雪下得极大,飘飘洒洒宛若杨花也似,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竟已铺满寒江。江上渔人熬不住这剔骨之寒,纷纷摇橹折返,唯有一只高蓬木船始终泊在江心,风雪中一动不动。
那木船瞧着既非游船也非渔船,船体骨架简朴,船舱四面罩着一重绘着白茶的粗绸帘子,目下缀着点点荧雪,虽无画舫之藻绘雕饰,倒也赋色清幽,颇得雅趣。往来好些渔人,见这么一只眼生的孤船在江面上停了好些时候,心里是既犯怵,又犯嘀咕。
直到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船家拿橹敲了敲对方船缘,好心劝道:“早些收船归家吧,再晚些时辰,只怕大雪封江,动都动不得了。”
船舱里头应声而出一个男人,一身黑袍黑氅装束,身形壮伟,头发半花,尤是鬓发已然全白,瞧他应有不惑年纪,可却生得一副人间无俦、天人方有的英俊容貌。
这老船家乃当地渔户,数十年来见得不少渔民船工往来江上,自是一眼便觉出此人来历不凡。又见他虽眉眼脉脉含笑,可不单这身风采气度生平仅见,神容更有几分不怒自威之色,不由心下一凛。
听那黑袍客笑问道:“船家,可否向你讨一壶热酒喝?”
只当对方是个为官的,还是中流砥柱于朝廷的大官,老船家自是不敢怠慢,倒是这黑袍客为人客气,出手亦十分阔绰,抬手便抛来一大锭银子。
江面已结了些浮冰,冰下明水潺潺,船过时便“吱吱嘎嘎”发出一阵轻响。
黑袍客问了些朝外头的事情,那老船家便知无不言,喋喋不休地全答上来,说李自成如何率四渎八盟的义军分兵攻占了凤阳,又如何一举掘了太祖皇帝朱元璋的祖坟……
黑袍客始终微笑听着,直听到那句“朱家后人无德,姓李的要当皇帝啦。”方轻轻笑了一声。
风雪婆娑间,又絮絮闲话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分,黑袍客返身回到船舱内,老船家方才摇橹而去。
“阿琅,陪我喝酒。”
寇边城自船舱外进来,见叶千琅傍着一只生火的暖炉,正盘膝坐着闭目运功。
面色苍白如腊雪未销,一身红衣却殷殷如血。
偏偏就有这样的人,能将世上最艳的颜色也衬出一派殉戒也似的煞气。
也不欲惊扰了他,哪知人还未近前,又见叶千琅眉心间掠过一道紫黑之气,双目陡睁犹如寒剑出鞘,出招便来夺自己手中的酒坛。
寇边城原还不以为意,只当是情人间的厮磨玩笑,便轻飘飘地抵出一招“巫山云雨”,然而人至眼前才发现对方瞳仁微红,狭而上扬的眼尾亦被一种离奇妖冶的血色浸润,于是当即化虚为实,掌下多蓄上几分真气。
互拆互补卸了几招,两人隔着酒坛对了一掌——这黄泥坛子哪里吃得住如此两股狠力,立时四碎裂开,辛辣酒液溅了各自一身。
舱内不过一丈见方,两人斗不痛快,转眼又滚抱在一块。你上我下争了一番,叶千琅跨坐于寇边城腰上,似馋了多少年的酒徒见得琼浆玉酿一般,循着那身酒味凑近自己一张脸,连撕带扯地要与他亲近。
转眼衣衫尽被扯开,酒液顺着肌肉罅隙滴滴淌落,更衬得这健壮的肉身仿佛抹了酥油也似,光色诱人。
叶千琅俯下身,低下头,一口咬住寇边城的喉咙,将那凸起的喉结含在齿间,不轻不重地啃吮一阵,复又埋脸入他胸口,细细吮干他胸上的酒液。
“今儿倒是难得,才分开就又想我了?”难得这平日里不撩不动的叶大人竟主动投怀,寇边城轻笑道,“你要我自然会给,急得什么?”
“太冷。”面无表情吐出一声,也不管这当头一盆冷水会不会教人扫兴得泄了,叶千琅眸中血色又重,冰冷的铁手摸入寇边城衣襟,将那黑色袍子又扯开一些,似要贪他身上那点热度。
寇边城不由皱眉,伸手扣住叶千琅的手腕,待探罢了他的脉息,一双眉头拧得更紧,醇浓如酒的嗓音也一时低沉好些:“你的寒毒又发作了。”
原以为两人合修大红莲华经后,寒毒已经尽去,再加之大宝法王舍利埋在心器里头,叶千琅自己也没想到这要命的寒毒会去而复发。
只不过那日舍利显神迹实是千载难逢的奇遇造化,而五阴焚心诀的寒气阴邪无匹,易入难出,每随他运一回功便暗暗多积一些,蛰伏若干年后终因近来天象生异,再度发作。
寇边城见叶千琅肌肤透如寒玉,隐隐可见里头的血脉经络,俨然又是寒毒发作的模样,便将他囫囵环进怀里,手掌轻贴其下腹丹田,送出一道炙热真气。
一时只觉热流充盈脏腑,真气流转经脉,叶千琅舒服地轻吟一声,抬手便勾紧了寇边城的脖颈。
如此偎了一晌,寇边城拨转过叶千琅的身子,道:“我有法子祛你身上的寒毒。”
稍敛了敛眉间忧色,又道:“还有不止一个法子,以其优劣分为三策,便看你愿听哪一个。”
叶千琅觉出寒毒暂被制住,匀了匀呼吸道:“先听下策。”
寇边城捏过叶千琅的下巴,低头吻了吻他冰冷的唇,笑道:“自是我受累些,遇上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便与阿琅光溜溜、赤条条相见,将那‘六势、九状、三十式’都练上一练。”虽是有心玩笑,面上忧色却也是真:“只是你这回寒毒去而复发,只怕合体双修也难治其本。”
叶千琅面色不变,也不回应对方一双热烫的唇,只道:“中策是什么?”
“我们离开中原去西域,远离这冰雪寒天,许是能教你好受些。”
叶千琅微微阖眸,道:“上策又是什么?”
“这上策么……”寇边城眉尾一扬,掌下突生一道劲风,还不待叶千琅睁眼,已一记掌刃斩向他的颈间。
幸而早已摸熟了彼此脾性,纵是最缠绵多情时候也不松警惕之心,寇边城一掌劈来,叶千琅同时一招抵出,大红莲华经之刚劲雄浑直撞上五阴焚心诀之柔密狠辣——
两掌合一,瞬息间天雷勾动地火也似,只听砰然一声巨响,船篷已炸得四分五裂。
浮冰之上,寇边城黑袍猎猎,英越放纵,叶千琅红衣绰然,冷峭俊美。
千顷江面皆已冰封,雪纷纷似漫天花絮,一派白皑皑的冰雪风光。
掌力虽收,掌缘仍带淡淡金光,寇边城笑眼看着叶千琅,道:“你运功不绝,则寒气不尽,只有将五阴焚心决的功力完全散去,方是抽薪止沸,上上之策。我知你不肯,便也只有我亲自动手将你的武功废了。”
这话说得委实强蛮霸道,这人也是丝毫不改匪类本色,彼时为寇强取豪夺,如今却是强施豪予,全然不顾别人领不领情,要或不要。
叶千琅并不开口,心知自己方才那一掌倘若稍慢半分,便会彻底受制于人,而自百会至大椎,无论哪一处受得实质一击,自己这身功夫必废无疑。
“习武防身虽是乱世求生之道,但若自此有我全心全意护着你、守着你,虽千军万马也不能伤你分毫,难道不比练这一身摧伤心脉的功夫要好些?”寇边城一双长眸中笑意愈暖愈深,已是绵绵柔情直如涓涓春水,又柔声道:“我不愿见阿琅受苦,我舍不得。”
叶千倒也不怨对方突施杀手,只平静道:“就因你一声‘舍不得’,便要我废去十余载苦修的功力,是何道理?”
“自古成则为王,天下之理。”寇边城扬眉笑了一笑,眉眼间却是颇觉此事不值一哂的疏狂自信,“倘我赢了,我便是道理。”
“好一声‘成则为王,天下之理。’”叶千琅微微颔首,竟似颇认同对方所言,少顷,才淡淡道:“那……倘我赢了呢?”
嗜杀好赌乃是天性,寇边城心说有趣,面上仍不作色:“你要什么?”
叶千琅一字一顿:“要你。”
寇边城明知故问:“怎么要?”
“想寇兄仗着自己本钱不错,夜夜向叶某索取无厌。”客客气气一声“寇兄”又似昔日初识一般,叶千琅冷清清一双眉眼,却又极浅极艳地一扯嘴角,“须知叶某本钱也不错,而寇兄的滋味,实教人神往得很呢。”
寇边城微微扬眉一笑:“你不是我的对手。”
心知这位叶大人多年来脾性未改,嘴上说的定是心里想的,于是也不多话,左足稍稍一抵冰面,引大红莲华经的劲气向下—冰封的江面瞬间绽开道巨缝,伴着隆隆声响直扑叶千琅而去。
叶千琅飞身趋避,几与此同时那道巨缝自他脚下炸开,激起无数碎冰,丈高大浪。
寇边城脚下大红莲华经的劲气未收,自一片水雾中已刺来一袭红影,叶千琅纵身而来,手中水气凝聚,腕力迸发,冲天的水浪立时化为片片薄巧银刃,激射而出。
时眼前寒光霍霍,耳旁鸣锣槌鼓,寇边城侧身让过先来的波攻击,接着便左摇右晃连连趋避,虽不致被这些冰刀刺中,却也无法完全跳出这冰刀构成的铺天罗网,索性施展大红莲华经,于袍袖翻滚间又将那些冰刃化作一团雨雾。
哪知叶千琅先招未尽,后招又至。他斜身飞至,双手连运两道真气,只见一团白光在他掌间流转激荡,竟宛若实质一般,直往寇眨眼间,两人连拆十余招,叶千琅招招直取要害,寇边城渐渐边城的顶门处招呼。
按说他俩对彼此的武功路数早已烂熟于心,而叶千琅的功力还还招不力,竟落了下风。
外稍逊于寇边城,断然不至于数十招内就占定了胜势。只是寇边城先前未尽全力,加之目下天寒地冻,雪雹不断,五阴焚心诀正是遇寒则强,叶千琅寒毒发作又值入魔时分,内力在短短瞬间成倍激长,此消彼长,胜败俨然已分。
“这寒天雪地我便是神佛,你如何赢得了我!”
如画的眉眼愈显英悍,叶千琅复又连出数掌,招式愈狠愈辣,他步步逼近,寇边城则连连后退,只能勉强招架却无还手之力,到最后索性罢手不再挡格,生生以胸膛接下叶千琅一掌。
脚下冰层乍碎,寇边城跌入寒江之中,竟许久未冒出头来。
“人呢?”
仿是这寒天雪地间再没了那个人,叶千琅细细看着冰层,捻了捻鬓边青丝,眸间血色翻滚,竟似杀红了眼般,艳煞逼人。
忽地脚踩的冰面下头掠过一丛黑影,叶千琅拾手就劈下一掌。
浮冰碎若齑粉,掌风激起丈高大浪,却没将潜在水底的人逼将上来。叶千琅飞身落在另一块浮冰之上,轻笑道:“寇兄,愿赌服输,叶某定会温柔待你。”
除了耳畔寒风呼来喝去,全无人声回应。
叶千琅自在冰面上踱了几步,倒也不急不慢不催不迫,虽说以寇边城的龟息功法,潜水多久都不在话下,但总不能一辈子躲在水底不出来吧?
见他久不上来,叶千琅又哄道:“边城,你上来,我想你得很……”
别人说这话时必得竭力娇媚,使出浑身解数,可叶大人说来却又冷又硬,全无一分勾人之处。
又一道黑影自脚下冰面掠过,叶千琅又出一掌,然轰隆浪声过后,仍不见半个人影。
正是再而衰三而竭,如此往复多次,便是叶千琅体力渐渐不支,寒毒然气消逝,一道湿淋淋的黑影终于跃出水面,抱着冰面上那个人与之双双跌入水中。
转眼已被寒冷江水吞没,叶千琅尚不及反应,又被一双热唇封堵住了双唇。
那条舌头灵巧而霸道地抵开他的牙关,摩挲他的齿列,缠着他的舌头往来推送,又往他咽喉深处顶*。
叶千琅被吻得气息不畅,意乱神迷,只凭本能一般狠狠吮咬对方的唇瓣,全神贯注于回应。
这一江寒水没把两个人溺毙,倒是这一个热吻教人神魂颠倒生死罔顾。也不知哪个先在水中缓过魂来,两人又冒出水面,游至方才那艘篷船上。
斗至这步田地已是精疲力尽,强撑着自己的一股煞气尽数散去,更教周身僵冷难动,奇经八脉间似有万根钢针。叶千琅闭目良久方才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深邃眼眸与头顶上的一片寒天。此刻他被这人强行压在身下,俨然已无余力挣扎。
优势与气势皆失殆尽,叶千琅勉强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原是循着濒临冻死者的本能,贪求着寇边城的体温,不成想那人倒大方,不仅将自己紧搂在怀里,还源源输来一道炽热真气,令其打通经脉,周游全身,好不痛快。
叶千琅眼下神识完全清醒,将一只手贴上寇边城的胸膛,与上头一个淡淡的掌印相贴合。想起自己方才出手俱是要命的杀招,着不慎便有可能铸成大错,不由蹙眉道:“为何不还手?”
“你方才险些入魔,倘我与你硬拼,岂不可能伤了你?”实则他中掌之前已调运大红莲华经护体,虽真真切切挨了一掌,伤势却并不太严重。寇边城取了自己那件黑色大氅盖在叶千琅的身上,笑出声:“我早说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叶千琅也不争这一时半刻的口舌长短,此时他整个人陷在寇边城怀中,已全然失了主动,仍高抬一只手紧扣对方的后颈大椎穴,显是示意,若他胆敢偷袭废了自己武功,自己必与他同归于尽。
“阿琅,让我救你。”以寇边城的性子,断然是“不悔当初,只求今后”的利落爽快,只是每每见到这只铁手、这副伤痕累累的身体,总难免心疼,更提醒自己不忘当目诺言,百倍干倍地待他好,“将五阴焚心决的功力散去无非是保命之举,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叶千琅冷声道:“不必再说了,我绝不答应。”
“难道你宁可寒毒攻心而亡?”“我命由己不由人,叶千琅与天斗,与地争,这大半生从未苟且偷生,受制于人—以后也绝不会域边城低下头,双手捧起叶千琅的脸,认真看他:“我说过我会待你好。”
“我信。”叶千琅仰起脸来,在寇边城的唇角落下一吻,复又埋首于他的怀中,“你已做到了不够,远不够。
叶千琅见寇边城反将自己搂得更紧,一副痛呼哀哉、生离死别的模样,不由轻笑:“你也非头一日识得我叶千琅,我又怎会束手待毙,任寒毒发作而无作为?”
“你还有别的法子?”
“去川蜀,找一个人。”
叶千琅自是宁死不愿散去五阴焚心诀的功力,寇边城便也不再强求,只随了他去成都府找一名神医,不知此人姓甚名何,只知道他有个外号叫“一指阴阳”,意思是说单靠一根手指头便能令人跨越阴阳,起死回生。
着确有通天的本领,可寇边城不免有疑,心想这些年与阿琅同在江湖上走动,竟从未听过还有这么一个名号的神医。只是眼下死马权当活马医,说动身便动身,租了车马车夫,北去成都。
哪知还没入蜀地,驾车的马夫却再不愿意往前行了,只见他哆哆嗦嗦、磕磕巴巴道:“再往前就是‘黄虎’将军的地方,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不敢去。
番马夫口中的“张大将军”正是张献忠,自号“八大王”,人送外号“黄虎”,与而今名满天下的“闯王”李自成既是同年又是同乡,听说同为草莽英雄的两人颇惺惺相惜,已结拜为异姓兄弟,大有昔日“刘关张”桃园结义之慷慨。只是张献忠此人虽骁勇果侠,却也暴虐成性自大败于明军退入川府之后,便烧杀淫掠无恶不作,而今成都府已成人间炼狱……马夫话音未毕,不知哪里便杀出一票人马,各个披甲戴盔,拿枪携刀,为首之人更生得长身虎额,面色金黄,显非凡人气度。
说曹操曹操到,那马夫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吓得嚎叫一声便跌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跑了。
寇边城微微抬眸,打量那金面虎颔的汉子,轻笑道:“你就是张献忠。”
“好大的胆子!大将军的名字也是你这腌臢村汉能提的?”说话那人正是张献忠身边的罗汝才,也生得龙须虎目,一身军士打扮。
寇边城不为眼前的人马所动,只望着张献忠道:“我与闯王是旧交,按辈分说你还应当唤我一声‘大哥’。”
“简直一派胡言!闯王眼下就在成都府,可从没听他提过还有什么‘大哥’?!”罗汝才见眼前这马车上的汉子一袭粗衣,花白头发以斗笠遮住半张脸,瞧这一身打扮,显是寻常村汉,可往他身后的车帐子瞧去一眼,却隐隐能见里头有个穿红裳的美人,虽瞧不真切张脸,可光凭露着那截洁白如玉、细腻如脂的颈子,也足以勾人魂摄人魄了。
罗汝才心道这村汉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竟藏了这么一个大美人,当即向张献忠谄媚道:“将军,要不把这汉子杀了,留下他的婆娘。”
寇边城自然听见了,眸中笑意又深一分,道:“内人凶悍得很,只怕几位将军消受不起。”
“消不消受得起,让咱们哥几个轮流试试便知。”罗汝才又朝车帐子里头眼巴巴地望了过去,已是目露淫光,满嘴浑话。
“虽是内人,却不是娘子。识人不清,还要这双招子何用。”车帐子里传来轻微动静,寇边城微一侧脸,冲里头的人影道:“我取来送你。”
“不必,我自己来。”
一个冷清清的声音尚未落地,一袭红影已飞出帐外。马上的罗汝才还来不及反应,竟被落在身后的那个红袍人完全制住,两根冰冷手指已按在自己眼皮子上。
“叶大人,手下留人!”喊出这话的是张献忠另一边的叶胥,这叶胥原也是四渎八盟的人,与寇边城算得认识,自然也见过叶千琅他虽一眼认出这位冷血冷面的指挥使大人,却不由暗暗一惊:虽说当年的叶千琅也是万中无一的好样貌,可因练得一身邪魔功夫而面青唇紫骇人得很,而今的叶千琅却是白肤红唇,妖邪艳烈,明明晃十年过去,瞧着竟更年轻了些。
“你是谁。”叶千琅没料想这个地方还有人记得自己,没挖出罗汝才的一双无用招子,反在他肩头轻推一掌,将他劈下马去。
“区区不才叶胥,不敢劳烦大人记得。只是这马车上的那位……”叶胥跨马而下,毕恭毕敬朝那辆破马车作了个揖道,“难道是寇将军?”
寇边城大笑一声,身随声起,叶千琅亦飞身而来,两人同时落在叶胥身前,叶千琅道:“我已不是叶大人。”
寇边城与他并肩而立,亦道:“我也不再是寇将军。”
张献忠眯眸盯着一皂一红两个男人,一边眼馋似的打量叶千琅,一边又不时小心瞥一眼寇边城,最后目光落定于寇边城脸上,道:“原来你就是寇边城?我常听大哥提起你,而今一见,果不虚传。”
言罢便令手下都收了刀剑,邀两人随自己回府。
寇叶二人此次入川本就是为了找人,那一指阴阳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来还得借着张就忠的势力才能找着,于是也就大方应邀。
如此住了三五目,张就忠屡次有心大摆筵席宴请二人,可寇叶二人竟不领情,早出晚归不知忙些什么,竟是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
按说张献忠原以屠杀川民为乐,此番一改残暴嗜杀的性子,不戮川蜀一人,实是给了他们莫大的面子。
这一日张大将军又派手下去邀寇叶二人与自己共同进膳,难得发现两人倒没出门。
屋内燃着一支檀香,白雾袅袅,颇有宁神益气的效用。叶千琅伏在榻上,微撑起一个弧度,一袭红袍已褪在肩下,露出大片后背。寇边城坐在榻边,手中拿的是狼毫小楷,笔上蘸的是金墨汁,正在叶千琅的背上默写经文。不写那手遒劲有力的草书,落笔的力道控制得轻且妙,似挠痒又非挠痒,惹得他身下之人颇为惬意。
随那狼毫小楷落在背上,叶千琅肩胛微耸,后背微微起伏,不时轻哼一声。
寇边城轻笑道:“舒服吗?”
叶千琅不答反间:“你又不信佛,如何想起来誊经念佛了?”
“我仍不信,可为了你,便向神佛低一回头,又有何妨?”
“找不到一指阴阳,只怕菩萨都救不了我。”叶千琅知寇边城心中所想,却也不急于求菩萨为自己保命,只管闭起眼眸,享受对方的慰抚。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背脊已无处落笔,寇边城这厢也早已情难自禁,却听见外头有人唤道:“寇将军,闯王有请。”
待回来时已月垂星野,寇边城不欲将叶千琅吵醒,只坐在榻边,伸手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人以前有个毛病,夜里睡不着或睡得浅可近两年,不知怎么的竟慢慢好了。
自那骇人的梦中又醒来一遭,叶千琅方才发觉自己双手被铁索缚住,身穿了一身红袍。他借月光细辨了辨眼前人影,却见寇边城同穿了一身状元红袍出现在自己眼前。
定边城道:“我见到李自成了。”
叶千琅挣了一晌没有挣开缚手的锁链,便不挣了,只平静道:“他要你杀我?”
寇边城颔首:“不错。”静默半刻,又道:“他兵败洪承畴,残部仅余数十人,他有意与张献忠合谋东山再起,但却缺了一件至关重要的物事——你心窍中的舍利子。”
“想来他已允你一诺,只要杀了我,献出舍利,这群农民军的土皇帝便由你做——你夺位之心不死,竟还想着推翻明廷,自己称帝?”
寇边城复又颔首:“不错。”
叶千琅已知这人必杀自己无疑,却不知他这一身状元红袍又是葫芦里卖哪门子的药,微一颦眉道:“你这身红袍又是做什么?”
“自是来迎娶我的阿琅。”寇边城柔声笑道,“寇某先娶后杀今夜之后,黄泉路上你便不是孤魂野鬼,而是名正言顺的寇夫人。”
须臾就有剖心之虞,叶千琅却也不惊不怖,淡然问道:“就这一身红袍便算娶了我了?”
寇边城含笑道:“寇氏一族满门抄斩,寇某既无父母,也无余亲。何况寇某出自武臣之家,向来不拘‘六礼’之类的繁文缛节。”
叶千琅冷笑道:“《朱子家礼》有云,庶人婚娶,告词、醮戒、奠雁、合卺诸礼,均如官制。更何况寇兄也说了自己出自武臣之家就这么草草打发一个将死之人,显是不够心诚。”
寇边城细一思忖,点头道:“也有几分道理。”又顿了片刻:“你等着我。”
约摸半个时辰后人才回来,虽没打着大雁,却带来了一只孔雀。
“执雁为礼皆因雁为候鸟且十分忠贞,然《孔雀东南飞》这一长诗中,一双爱侣刘兰芝和焦仲卿殉情死后化为孔雀,可见其忠贞不逊大雁,美丽更胜一筹,以孔雀代雁行礼,理当可行。”见叶千琅时不再育语,边城轻笑道,“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
他手腕一抬,便将一块喜帕蒙在了叶千琅的脸上。
他虽可以强蛮地要他,绝情地杀他,却不忍看这一双眼睛。
“阿琅,从此往后我必日日思你,夜夜惦你…”寇边城握刀在手而非喜秤,以刀尖抵住叶千琅的前胸,手腕轻送便破穿进去。
嘴角溢出一口血沫,叶千琅不悲不戚亦不怒,反倒大笑三声,道:“寇边城,喜欢就是喜欢,你瞒得过别人却欺不了自己……我既死了你又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刀尖没入心口复又拔出,泼出一注鲜血,几乎烫伤他的胸口。
也无甚悲喜,寇边城平静凝视榻上阖着眼眸的叶千琅,见他肤色竟由苍白转为一种柔和粉色,一双薄唇也如覆丹也似的殷红瑰艳,不由心中称奇,别的人一旦身死必样貌变丑,反是他的阿琅,许是人走茶凉功力散尽,较之生前倒益发明艳,栩栩如生。
“你怎么——”
叶千琅睁开眼睛,还未说出一句完整话,已被寇边城一把自上拽起,狠狠堵住了一双唇。
舌头尝到丝丝腥甜,才知方才一切是幻非真,不过噩梦一场。
叶千琅倒也心明眼亮,与寇边城缠绵吻罢,便问他:“是不是李自成与你说了什么?”
“他兵败洪承畴,已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所以他有心禅让于我,只要我取你性命,夺来法王舍利。”
“为什么不动手?”
“李自成这人剽劲果敢,勇谋咸备,又生性狡诈多疑,岂会真心禅位。”
“以你的能耐还怕他诈你不成?
“自是不怕,但他小瞧了我,更小瞧了你。”寇边城顿了顿,道,“阿琅,你入川并不为找那神医一指阴阳,是不是?”
叶千琅微微颔首:“不错,世上本没有一指阴阳这么个人。”
心中虽已了然七八分,寇边城仍道:“为何骗我?”
“张献忠心性残暴,李自成刚愎自用,皆非明主。别看他们表面为结拜兄弟,可龙椅上的皇帝到底只有一个,我断定他二人互有芥蒂已久,早盼着有机会向对方下手。正好容你借力打力,一举将他们铲除。五阴焚心诀已侵入心脉,只怕我命不久矣,说来倒也奇了,倘我活着,决不愿随你南征北伐,为夺帝位穷尽算计;可倘我死了,却非想九泉之下见你登极不可。”溶溶月色映着漆黑眸色,叶千琅微一笑道,“龙袍帝冕,万人中央,如此才配得上是我叶千琅的男人。”
“我原以为我会不甘,会不忿……可方才瞧见了李自成……”寇边城轻笑,将叶千琅反身抱进怀里,“我要的是你,不怨,不悔。”
张献忠与李自成各有居心,倒不承想这寇叶二人来去无踪,大清早的去敲他们房门,竟已人去枕空。
派人去追,无路可追,派人去寻,无处可寻。
能去哪里?
不过是一双无情人,终缚入有情天地间。
(番外完)
附:《大红莲华经》全文
如是我闻。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
施法第一重,神魂不游,由相入性,以无相幻出万象,免七情伤五脏,绝六欲生六尘。
施法第二重,吐纳绵绵,气行周天,三冲神阙;血脉自贯,意守丹田,气屯关元。
勿贪得冒进,如仰箭高射,力尽还堕,勿苟得苟免,如白露晨晞,须臾即逝。持端敬之表,伺良运而动,灭千般恶业,缔万般善缘。是故不生不死不垢不净不破不坏,无量无相无为无法无断无灭。若是,则如饮醍醐,如修天眼;若非,则如堕冰窟,如赴火狱。
尔时佛祖雀巢筑顶、芦茅穿膝,以佛法怜愍世间。余闻佛说法,感戢良多,夙净三业,夜空五蕴,聊叙大道,为他人说。奈何拘牵浅陋,不亦悲哉。故行崖堑荆棘,穷蛇足赘疣,另著新篇,务补《五阴焚心诀》之缺,殆无患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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