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躺在床上吸了吸鼻子,想退后却被余氏制住,亲自为她擦了擦脸上的汗。
她用帕子捂住自己口鼻,尽量远离:“二夫人您千万别再过来了,会把病气过给您。”
她不过得了个低热,想不到还惊动了余氏。
“哪能这么脆弱了,夫人我好好的。很快郝大夫就来了,再忍忍。”余氏亲自为云栖垫了后枕,让她靠着更舒服。
便是身后的锦瑟等人都不敢置信,夫人对云栖太关心了。今儿个一早听说云栖病倒无法来伺候,余氏就不顾劝阻来了下人房。
一看到二夫人过来后院,整个院子里的丫鬟们,都激动开了。
听说是来看起了病的云栖,一方面羡慕云栖的好运,一方面又觉得主家厚道,跟着这样的主子下半辈子才有依靠。
在云栖再三劝阻下,余氏才回了主屋,再待下去就过了。
余氏也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这种与云栖相处时的默契与自然,总让她久久流连。
余氏口中的郝大夫,就住李府附近的医馆。
李昶回了京城后,第一件事就是花重金寻名医,就怕余氏什么时候犯了病,却得不到及时救治。只是时日长了,苦苦寻不着,直到最近才有了转机。这位郝大夫是位得罪权贵的太医,被革职后在回老家的途中,被早已等候多时的李崇音拦住了去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位老太医被李崇音的孝心感动,决定留在京城常年为余氏看诊。
他日常会过来李府,偶尔也为李老夫人看看,唯独姚氏没有这待遇,可不让姚氏恨得咬牙切齿,在外头总说李昶没了兄弟情,做了高官就忘了家里人。
郝大夫没想到这次过来,却是为一丫鬟。
要知道,大部分大户人家的奴役有什么头疼脑热,大多是自己熬过去的,熬得过去就熬,熬不过去就没了,主家好一些的抓把药完事,哪会让大夫上门。
云栖也是衡量过的,以她现在地位,应该有药可以喝。
她本来打算自己写个方子,让无端帮自己抓些草药来,哪想到余氏如此关怀,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酸涩,全全接了下来。
就算偶尔有丫鬟来她屋里酸几句,她也是笑盈盈的。丫鬟们看到云栖脾气这么好,也不敢做的太过,便无趣地离开了。
云栖私下又写了另一个方子,与郝大夫开出的单子有出入,也有重叠的地方。
当然,云栖另外写的方子,是为李嘉玉准备的。
无端:“这个你哪来的?”
“这是我老家的土方子,我以前吃了几次都有用,无端姐姐帮我一同抓来吧,两份药一同喝下去,应该好的更快一些。”
无端不放心云栖自己瞎写的,交于郝大夫,郝大夫虽然觉得其中有几味草药是虎狼之药,但的确对症下药,便也同意了。
云栖坚持自己去小厨房煎药,不麻烦任何人。云栖从不恃宠而骄这点一直让无端几人喜爱,换一个十岁丫头被二夫人这么宠,早就忘了姓甚名谁了。
云栖分了两碗煎,一碗是给自己喝的,一碗给李嘉玉的则是煎好了在壶上温着,无端奇怪地看着那温着的小壶,“你喝一半还留一半呢?”
云栖苦着脸:“我实在怕苦。”
看那张小脸皱成了包子,无端也学着华年,捏了一把,果然非常好捏。
云栖郁闷地摸着脸,控诉地看了眼无端。
无端就喜欢云栖这敢怒不敢言的样儿,小小年纪整日那么老成做什么,笑道:“肿点好看,你太瘦了。你可要快些好,二夫人今日问了好几次你的情况。”
“劳烦姐姐帮我向二夫人问安。”
“自然会的。对了,四小姐让人打赏了东西下来,我去给你拿来,可是个好东西,你定然喜欢。”
一提李映月,云栖就神色一紧。今天余氏过来探望她的消息,肯定传到李映月那儿了。
毕竟主子探望丫鬟的事儿,实在少见。
李映月平日为人不去说,但只要和她云栖相关的,可能是冷静不下来的。
送来的是好物,就是好的过头了,超过了丫鬟的范畴。
“没见过吧,这是裘衣,让你御寒用的。虽是多出来的羊毛边角料做的,很多地方用了拼接,只有顶上的一圈毛是羊毛,也不是一般丫鬟能用的。你不知道这件裘衣我拿过来时,多少丫鬟羡慕,就是我们四个都要眼红了。”
云栖摸着这件羊毛裘衣,却没丝毫高兴。将这裘衣给她,分明是李映月对她快要忍到一个极限了,比起被锁在蘅香苑的蒟蒻,还是在跟前伺候的云栖更刺眼。
裘衣那都是小姐才有资格拥有的,李映月是在暗讽她丫鬟命却妄想做主子?
连无端这样在二夫人身边看多了好物的贴身婢女都羡慕,何况其他丫鬟,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虽然余氏将懋南院治理的很好,明面上的为难不会有,可使一点绊子很容易。
云栖暗道,近日她要更小心了,李映月可能会出手。
总要对上,早晚的问题,她和李映月的矛盾,不可协调。
上辈子,她让过;
这辈子,她不打算让了。
云栖将裘衣叠好,放入属于自己的衣柜里。无端奇怪道:“你不穿吗?”
哪个丫鬟得到这么大的赏赐,能不去外面转一圈炫耀炫耀?
主子们的赏赐就是对奴婢最好的赞赏,是荣耀。
“我才这么点高,穿着拖地多可惜,弄脏了也不知如何洗。”云栖轻咳了两声,她还发着低热,有点咳嗽,又比划了下自己的身高,“再说我也撑不起这好看的裘衣,若是无端姐姐喜欢,也可以拿去穿。”
“可别,这是小姐按自己尺寸做的,本来就是小姐用不上的物品,不是一般丫鬟能用的。”
云栖笑了笑,回到桌子边,打开药包,开始数草药的分量。
看着她认真的眉眼,居然是识药的。
云栖说这是在乡下学的,听着有些不可信,可也没别的原因了。无论怎么说,这个小丫鬟的确多才多艺到让她们惊叹的地步,学习能力还特别强,难怪二夫人都快离不开她。
更重要的是,云栖静的下来,耐得住性子。
无端深深望了一眼云栖,刚才过来时,她与锦瑟打赌云栖会怎么处理这件裘衣。她比照着自己十来岁的时候,最爱炫耀的年纪,定会到姐妹们面前穿上,好好在府里走走让所有人都看到,享受哪些羡慕的眼光。锦瑟却说云栖会放起来,甚至都不会拿出去,云栖是个相当低调不惹事的性子。
没想到被锦瑟说中了,真被放里头了。
云栖这丫头,真是处处让人有惊喜。对输掉这几钱银子,无端倒没那么气了。
云栖不再考虑那裘衣的事,走一步算一步,这一世很多事都改变了,她能做的就是做好她自己。
午夜待无端熟睡后,她披着袄子,呼了呼热气,去屋外的小炉上端起药壶,将里面的草药倒入早就准备好的水囊中,再用填了木棉的软垫子包裹在里面,放入怀里。
准备就绪,云栖换了一身深色衣物。出发前,摸了摸额头,还有点发热,不过她头脑清醒,来回一趟东苑并不困难。
她偷偷从后院的小门出去,懋南院的钥匙内院由锦瑟管理,外院由无端管理,作为无端的下属,云栖也是有备用的。
她这段时间已经算好了较为隐蔽的路线,上辈子在李崇音的教导下,这些适合暗探做的事,对她来说得心应手。这个时间点路上基本没有下人走动,都是晚上睡觉的时间,就是遇上了,她也能找个饿了去后厨拿吃的之类的借口,毕竟她与后厨的人也是熟的。
云栖运气非常好,路上没碰到什么人,规划的路线用时也很短。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东苑的褚玉院,也只有名字好听,还有个玉字,实则是个没人的地儿。院落有些年数,没翻修过,云栖到的时候还能听到门的吱呀声。
它坐落在李府最东边,最是荒凉的地带,就连奴仆也不会过来。
院子挺大,但很空旷,有些杂草丛生,远处有一口水井,旁边有一棵槐树。
看着都不像是一个主子该住的地方,院门居然是开着的,云栖本来还打算想办法潜进去,现在省了这一步了,但莫名有些感慨,就她上辈子遇到李嘉玉的时候,那人是个多么轻慢高傲的人,过这样的日子他内心怕是比死还难受。
云栖谨慎地走入,经过一处房间时,听到了呼噜声,应该是小厮发出来的。
主子在发着热,四日没有进食,居然睡得这么熟,太过怠慢了。
整个院落,唯有主屋有一盏微弱的烛台亮着光,李嘉玉应该就在里头。
里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云栖想着,咳成这样那小厮这总该起来了吧,她忙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等了一会院子里也没动静。
就算是庶子,终究是主子,居然过的比懋南院一个粗使丫鬟还不如。
云栖见里面的咳嗽一直不停,过了会又安静下来,应是睡着了。
怀里抱着的药袋还温着,她悄然开了门。
为了防止里面有人伺候,云栖隐藏着自己身形观察。
云栖上辈子被训练成暗探时,是往容貌和才艺上加的,她的武艺实在拿不出手,除了力气大一点外就会一点花拳绣腿,李崇音为了加强她的自保能力,就锻炼了她如何利用光影,将自己身形藏匿。
过了好一会,确定里面没有别人,才有所行动。
昏暗的屋子里只有桌上一盏烛台摇曳着光,随着她开门摇晃,光影瞬息变化,明明暗暗间,里面像匍匐着一只猛兽一般。
屋里散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仿佛里面住着的是个病入膏肓的人。
隐约可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从露出的衣服能看出,很久没人为他打理过了,好像除了迎接李昶一家来京,姚氏吩咐特意装扮过一番过,而后就再也没管过李嘉玉,前几天又因为一件小事,就罚李嘉玉禁闭,他就像被李家遗忘的存在。
云栖是到前世和离后才再次遇到李嘉玉,偶然得知此人的救命之恩。
算一算,两世都没怎么和这人接触过。
她悄悄走进,床上人依旧一动不动,屋内很暗,怕是蜡烛也是仆人忘了吹熄的。
哪怕她完全走到了这人面前,也没什么反应。
云栖呼出一口气,抬手摸了摸李嘉玉脸上温度,果然有些高,比自己略高些,还好她选择的草药效果比较猛一点。
她拍了拍那人瘦削的肩,喊了几声:“二公子,二公子?”
没醒就好。
现在都烧成这样了,就是醒了大概也认不出她是谁。
这么冷的天,还穿着单薄的衣物,身上盖的这床被子还有些潮味。
云栖本来打算喂了药直接离开,看着人未免太惨了些,动了些恻隐之心。将怀里温着的汤药放在桌子上,打开一旁的柜子,里面叠的都是些杂物,衣物也没几件,被子是在一堆杂物中找出来的。
有总比没有强,云栖拉开来掸了掸里面的灰,盖在李嘉玉身上。
看到两床被子叠在一起,她恍惚了一下,记得那天在懋南院主屋里醒来,也是这样。
难不成是二夫人或者二老爷给她盖的,应当不会吧。那两位最讲规矩,现在她身份都没大白,哪有主子对丫鬟这么尽心的,这不是乱了章程吗。
云栖不再幻想些有的没的,她见桌面上的碗用过了都没洗,没有容器也不能喂药。
带着碗出去,却见隔壁屋子里的小厮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云栖立刻藏身在阴影里,幸好她穿得是深色的衣服,在阴影里几乎看不见她。
那小厮只是半夜起身,甚至看都没看里面病的厉害的李嘉玉,上了一趟茅房又回到自己屋里,没多久就打起了呼噜。
云栖等小厮走了后,才到井水边尧了点水,将碗冲刷干净,把自己带来的药草倒进去。
她一路用软垫包着保住温度,这会儿还带着温。
她也不嫌那床脏坐了上去,翻过李嘉玉生死不知的身体,之前都背对着也没注意,这时候了还戴着面具,面具做的精致,上方还雕着些纹路,大概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但面具连嘴都是盖着的,这要怎么喂。
云栖纠结地看看碗,又看看面具,低声道:“得罪了。”
她毅然将面具掀开,虽然光线昏暗,依然能看到脸上坑坑洼洼,还布着像蛛网一样的深紫色痕迹,确实可怖,难怪能吓坏婢女,不过上辈子她看习惯自己被烫伤的地方,不比这个好看多少,她早就免疫了。
只看了一眼那张恐怖的脸,便淡定地移开目光,准备将昏迷的人扶起来。
云栖当初能挡住胡苏的挑衅不是偶然,就像她自己说的,她一个在乡下干惯农活的,就是比别人力气大很多。
这会儿扶起一个病弱的男人她以为挺容易,没想到居然很沉。
想了想,还是放弃搬运他了,直接掰着李嘉玉的下颔,将汤勺凑近喂,那人怎么都不张开嘴。
眼看药就要凉了,云栖干脆一把捏住李嘉玉的鼻子,男人闷哼一声,不过没睁开眼,大约是烧迷糊了,只被迫张开了嘴。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一勺勺喂好药,再擦拭掉唇边多余的药,给他盖好被子。
云栖洗掉了碗里的药渍,细细将自己来过的痕迹去除掉,把自己藏好的如意糕放在他枕头下面,才悄悄关上门离开。
云栖不打算让李嘉玉知道自己,就像他当年做的,有些事她觉得回报了就行,当事人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她以为李嘉玉一直昏迷着,肯定不清楚这屋子里谁来过。
但她不知道在她靠近院子的时候,里面的人就察觉到了。
一刻钟后,确定云栖不会返回,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他先是看了看两床被子,坐起了身,空中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清香,是那个女孩儿的味道。
他缓缓拿下了面具,目光在那只洗净的瓷碗上停驻了一会,慢慢站了起来,他步履从容,看起来完全不像病入膏肓。
他来到房间唯一的铜镜前,看着里面丑陋又恐怖的男人,缓缓笑了起来,在阴暗的屋子里这样一个男人在笑,格外诡谲。
“那丫鬟疯了吗,对着这张脸居然没吐?”
声线清冷,透着一丝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糅合魅力。
如果云栖还在这里,一定会认出,那是九皇子魏司承的声音。
魏司承摸着脸上的人皮面具看了又看,这面具有多恶心他是最清楚的,因为是他亲自做的。别说李府里吃穿不愁的丫鬟,怕是外头的乞丐都不愿靠近。
魏司承常年待在皇宫内院,与他而言太过麻烦,皇宫的掣肘太多,他需要更多的身份来为自己的布置打掩护。这些身份要不起眼,就算被替代了也没人能发现,还要有一定地位,李嘉玉的身份是他找的适合的人选之一。
他很少用到这个身份,谁能想到今天遇到了一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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