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着寒光的利刃从那些木人指间刺出,头颅僵硬地扭动着,齐齐注视向陆追的方向,黑洞洞的眼眶中隐隐有着干瘪的硬物,那曾是无数双鲜活的眼睛,如今却再也流不出半滴泪。
陆追往后退了两步,想要暂时撤回暗道内,只是那些木偶人的速度却比他更快,足下像是装有轨道,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就有刀尖带着风声逼至眼前。
陆追一剑扫开那夺命利刃,将它顺势砍成两截,木人沉重的身体歪斜砸到地上,却刚巧堵住暗道入口。此时更多的木人也如潮水般涌了过来,陆追早已精疲力竭,自是没有更多的体力再去应付这些狰狞的木怪,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咬牙挥剑杀出一条路来,使出轻功一路飞掠,想要甩开身后那令人胆寒的轰鸣声。
如同回到了儿时,一样是在这条暗道内惊慌逃命。木人在轨道尽头停下了脚步,而陆追冷到麻木的身体也总算恢复了些许温度,疼痛变得清晰起来——方才那些利刃在他身上留下了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不断涌出,几乎要将衣服浸透。
体能已经到了极限,陆追觉得自己的双腿正在逐渐失去知觉,像是两根沉重的木桩,很快就会被深深钉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又蹒跚往前走了几步后,他终于几近虚脱地跌倒在地,清风剑“当啷”一声,脱手在地上砸出一片尘埃。
时间像是静止的流水,耳侧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天顶上镶嵌的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光来。在这一片混沌里,陆追疲惫地闭上眼睛,却又强迫自己睁开,他不能睡。视线有些模糊,他抬起手想要揉一把,掌心却已经被血与泥土染得看不出颜色,于是胡乱在身侧的石柱上擦了擦,不曾想却再次触动了某个机关,大地又一次震颤起来。
陆追心里暗暗叫苦,重新将清风剑握在手中,他不知下一刻冲出来的会是什么,可无论是什么,此时此刻的自己,似乎都没有足够的力气再去应对。
金色的光骤然洒满长廊。
陆追眼前发黑,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能勉强看清,方才轰然开启的,正是儿时记忆中的那扇殿门,门后金碧辉煌穷奢极欲,无数红莲盏分列两旁,正发出璀璨的光亮来。
鲜血顺着剑身,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陆追重新靠着石柱坐下,却连撕下一块衣料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用手勉强按住伤口,看眼前的一片金色再度模糊起来,红莲盏灼灼燃烧,像是坠入汪洋中的一滴血。
引魂阵啊。陆追心想。
这是他在昏迷前的最后一丝意识。
……
乌金铁鞭在空中炸开一片木屑,扬在半空似是一场大雪,那些残缺的木人脚下咯吱咯吱作响,依旧顽强地攻向新的入侵者。陆无名挥剑照着眼前一片木人的头颅斜砍过去,对萧澜道:“去找明玉,这里交给我!”
萧澜答应一声,向着北边大步跑去,若说先前还不确定,可方才在看到那几个残破的木人后,他已经能断定,陆追定然正被困在这长廊中的某个地方。果然,在尽头的拐角处,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正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萧澜脑中一声闷响,几乎是跌跌撞撞冲上前去,将人扶了起来:“明玉!”
陆追死死闭着眼睛,全身都是冷的,脸色如纸般煞白。萧澜一把握住那伤痕累累的手腕,只觉指下脉搏跳动比蛛丝还要细,断断续续的,像是在下一刻就会彻底停止。
“坚持住。”萧澜从怀中取出伤药,捏开他的嘴喂了一粒进去,又挑了干净的衣摆扯成碎布,将那还在往外渗血的几处大伤包扎好。陆无名也在此时赶了过来,见到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儿子后,他心里一空,合剑回鞘疾步上前,嗓音嘶哑道:“明玉怎么样了?”
“失血过多,得赶紧回去。”萧澜脱下外袍将人裹住。
陆无名按住他的肩膀:“回去就要穿过铁虎军,你带着明玉怕是做不到。不如先留在这里,我一人回去请叶谷主。”
“前辈一来一往,少说也要一天半。”萧澜打横抱起陆追,“明玉等不了这么久,我去想办法拆了那机关。”
“拆除铁虎军的机关?”陆无名先是一惊,后又摇头道,“我知道你着急,可再急也不能自乱阵脚。”
“至少也要试一试。”萧澜看着怀中人,“前辈信我。”
陆无名心里叹气,但见他固执,便也答应下来。三人折返向外走去,并未多看身后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一眼。此时此刻,再多堆积如山的珍珠黄金加起来,也比不过一张床,一碗粥,一剂药。
木人阵已破,只剩下了寒光凛凛的铁虎军。萧澜将陆追交到陆无名手里,右手握紧乌金鞭梢,眼神阴狠如狼——他没有别的选择,必须闯过这一关。
陆无名抬掌在陆追胸口缓缓注入一缕真气,暂时护住了他虚弱的心脉,却有些不忍心再多看那苍白如纸的面容,只轻轻拉高外袍,将最后一缕风也替儿子挡在外头。
乌金铁鞭在空中划过呼啸声响,柔软而又坚硬的鞭身像是有了生命,轻盈灵巧地避过其余铁虎军,只将最右一头死死咬住,又凌空将其拽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走廊另一头。
寒铁制成的外甲被摔得坑坑洼洼,体内机关“嘎巴”作响,愤怒的铁虎高高竖起尾巴,朝着萧澜腾跃扑来。乌金鞭再度张开毒牙,萧澜并不想将铁虎砸成一堆废铁,因此打得极有耐心,大多时候都在闪身躲避,数百招后,铁虎再度冲撞过来,萧澜方才看准时机,单手卡住那冰冷的虎首,发力一拧将之打成两截。
铁虎终于安静下来,伏卧在地上,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萧澜对陆无名道:“前辈先回去吧。”
陆无名点头,时间紧急,谁也耽误不起,萧澜这回能拆开机关自然最好,若拆不开,至少自己也能尽快带些药回来。他将陆追安顿好后,便再度壁虎一般攀上洞顶,用利刃勾住缝隙,沿着来路折返。
萧澜坐在陆追身边,从袖中掏出一副精巧的工具来,这是空空妙手送给他的礼物。那铁虎虽被打成两截,却只断在连接处,身体内的机关依旧是完好的,萧澜小心翼翼将其拆开,百余副齿轮相互咬合着,即便经过了千百年岁月的洗礼,也依旧光滑如新,精妙绝伦。
将一个又一个的小零件拆除下来,铺在地上,萧澜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如此紧张过,却也从未如此冷静过。一个时辰后,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却依旧全神贯注,他皱眉注视着铁虎腹内,许久之后,又用镊子夹出一个小小的齿轮。
机关发出一声轻响,像是反方向收紧了些许,萧澜试着用手拧了拧铁虎的四肢,纹丝不动。
陆追在昏迷中低低呻吟了一句。
“乖。”萧澜拍拍他,自己撑着站起来,重新回到了那铁虎阵前,又一鞭子捆回来一头铁虎。不过这回却没有拧断脖子,而是任由其横冲直撞,眼看已经到了眼前,方才一跃而起,单脚发力踩上铁虎后颈三寸处。
齿轮再次被反向合紧,铁虎也成了静止的摆设。
萧澜总算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大意,又一连试了三四头铁虎,确认位置的确没有错后,方才步入铁虎军中,扣下了最前头那只铁虎的机关。
一个又一个的齿轮被合紧,萧澜很快就追上了陆无名。见他已经破了机关,陆无名心中一喜,也腾身落在他身侧。两人一道动手,速度就快了许多,而在铁虎大军另一头,众人也正等得火急火燎,最终还是陶玉儿先看到,伸手推了身侧的空空妙手一把:“你看,那里是不是有动静?”
“什么动静?”空空妙手赶紧揉揉眼睛,踮着脚看过去,半晌后一拍大腿,喜道:“是是是,在拆机关,像是陆无名。”
“那澜儿呢?”陶玉儿心里一空,反而更加担心起来,好不容易等到陆无名又走近了些,赶忙大声问:“怎么样了?”
“澜儿回去接明玉了。”陆无名道,“叶谷主呢?”
“在安魂殿,看着那老妖婆呢。”陶玉儿急问,“谁受伤了?”
“明玉。”陆无名扣下最后一只铁虎的机关,“快去差人准备伤药与热水,再煮些粥饭。”
“好好好,人找到就好。”陶玉儿连连答应,转身跑去做准备。空空妙手一把拉住陆无名,问道:“这铁虎的机关,谁破的?可是澜儿?”
“是。”陆无名点头。
空空妙手脸上写满震惊,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能喜极而泣,干揣着手在原地转圈,眼底得意非常。
片刻之后,萧澜也抱着陆追大步折返,空空妙手赶紧问:“你是怎么破的机关?”
“有空再告诉前辈。”萧澜只丢下一句话,便带着人匆匆赶去红莲大殿,只留空空妙手坐在原地,看着铁虎嘿嘿傻笑,啧啧称奇。
叶瑾早已守在红莲大殿,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一见半死不活的陆追,还是头晕目眩,极想骂人。为何他回回受伤都能受得如此尽职尽责,就不能敷衍一下,只带几道血痕回来?
下人从屋里端出两盆血衣,陶玉儿在外头看得心里发麻,即便她平时不信神佛,此时也在心里暗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求老天爷能发发慈悲。阿六与岳大刀也匆匆赶来,说是果然有几个冥月墓弟子钻出来,扛着珠宝想要偷溜,已经被堵在了后山。
“现在是杨前辈守在那里,我们就先回来了,公子没事吧?”岳大刀急问。
“没事,叶谷主正在诊治呢。”陶玉儿拍拍她,“小声一些,莫要吵到里头的人。”
“嗯。”岳大刀心里担忧,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握住阿六的手,一道在外头等着。
一个时辰后,陆追被叶瑾缠了满身绷带,又吃了药,脉相总算缓回来些,他睫毛微微颤抖几下,像是要睁开眼睛,眼皮却如同被缝了针,沉重刺痛。
“已经安全了,好好睡。”萧澜握着他的手安慰。
陆追嘴唇动了一下,声音很低。
“什么?”萧澜将耳朵凑近。
“安魂殿下头,”陆追断续道,“鳄鱼潭,那里还困了一个人。”
“是谁?”萧澜问。
“王阿毛。”陆追迷迷糊糊,话还没说完,人却又昏了过去。
叶瑾在旁疑惑道:“方才是说……王阿毛?”
萧澜摇头:“不认识。”
“管他什么阿毛,先让二当家好好休息吧。”叶瑾看了眼床上的陆追,对萧澜道,“我们出去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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