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林威正在小院中等。
见到陆追翻墙而入,并没有与萧澜在寺庙中过夜,他不禁深深松了口气,赶忙站起来迎上前:“事情怎么样?”
陆追向后指了指,单脚跳进屋里头去穿鞋。
萧澜紧随而至,将肩上的大和尚丢到地上,“砰”砸起一地尘土。
陆追刚出屋门便被扑了一脸灰,于是默默离远了些。
“他当真是常九死?”林威顺手扯了扯袈裟。
陆追点头:“在镇风寺中不知欺辱了多少无辜妇女,死数百次也不嫌多。”
“原来是这般送子的方式。”林威摇摇头,从井中取了一瓢水兜头泼过去,将人激醒。
“咳咳。”看清周遭后,常九死坐在地上抖若筛糠——刺骨寒风中被浇了个透心凉,再加上恐惧,也着实很难不抖。
“说吧。”萧澜道,“当年萧家的事情,翡灵的事情,若是遗漏一件,我便活剐了你。”
“我……我不知道,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常九死依旧摇头。
“嘴还挺硬。”林威道,“那假扮方丈住持,在镇风寺中为非作歹的事情,总能知道了吧?”
“数年前,我因伤病躲进寺中休养,后来就心生歹念。”常九死对此倒是没有隐瞒,“原先的方丈圆寂后,我便取而代之,恐吓那些小和尚不许将事情说出去,霸占了镇风寺。后来见无人认出我,就又得寸进尺,在外头散布了求子的流言,引诱年轻女子前来烧香。”
陆追在心里摇头,待这消息传出去,当初那些从镇风寺中求得的孩子只怕会被遗弃大半,当真是造孽。
“单凭这个,你便活不了。”萧澜蹲在他面前道,“如此都不肯说出萧家与翡灵的事,看来你是真怕会被我剐了。”
“我说了,萧家的事情我不知——啊!”一句话还未说完,臂上血肉便生生少了一块,痛楚突如其来,整张脸都变得扭曲。
萧澜将滴血的匕首插入地下,道:“你不说,我照样剐了你。”
林威:“……”
林威道:“不如我帮你抬进山里,再慢慢剐。”
我们二当家又白净又文雅,对这血乎刺啦的玩意并无多大兴趣,还是莫要看到才好。
“你们将我送官吧。”常九死挣扎。
陆追道:“想得美。”
常九死索性闭上眼睛装死。
陆追右手握上他的肩头,一拉一错,掌下竟是清晰传来了骨头的碎裂声。
常九死痛呼一声,在地上滚作一团。
林威心里讶然,若他没看错,方才那应该是冥月墓中的裂魄手。
“送官也是死,不如给我练练手。”陆追一扬嘴角,“你猜我将你这一身骨头都捏碎,要花多久?”
萧澜靠在一边的树上看他。
林威觉得自己对二当家的印象,或许要更改些许。
常九死自知此番难活,与其在此白白受折磨,不如自我了断痛快些。因此找准空挡,闭着眼睛便撞向身侧大树。
萧澜一脚将他踢了回去。
常九死眼冒金星,蜷在树下咳嗽。
“你说你这是何必。”林威拉着他坐起来,“越不肯说,吃的亏便越多,既然你一心求死,为何不能乖乖配合?将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即便你想活,我们也不会答应。”
常九死嚣张半生,还从未受过这种折磨,粗喘了半天方才开口:“我不知道翡灵在哪里,我也一直在找她。”
萧澜道:“翡灵失踪的时候,你不在她身边?”
常九死摇头,终于肯松口,将当年的事情慢慢说了出来。
翡灵溜出冥月墓那年刚满十八岁,娇俏可人刁蛮任性。当时的常九死还是个土匪头子,原想抢了她做压寨夫人,结果反而被一把火烧了老窝,心中自是不忿。扛着刀从北一路追到南,孰料最终却生出爱慕,心甘情愿伴在了她身后。
“翡灵性格嚣张跋扈,我便自称大恶人,好让更多人都怕她敬她。”常九死道,“我自知面貌丑陋,也从未想过要娶她,甚至还主动帮他去勾引萧家的主人,想着只要她快活,那我也就快活。”
当时萧云涛尚未成婚,却有个心上人,是无念崖的大弟子,名叫陶玉儿。
“我爹喜欢她吗?”萧澜问。
常九死摇头:“萧家的主人心里只有陶姑娘,没多久两人便成亲了。”
“那翡灵呢?”萧澜又问。
“她当时悲痛欲绝,去大漠待了数月,依旧意难平,于是昼夜兼程折返洄霜城,原想去萧家大闹,却反被无念崖的人识破计谋,围攻将我与她堵在了青苍山中。”常九死道,“眼看就要掉下悬崖,幸好陶玉儿策马赶到,将她救了下来,甚至还带回了萧宅。”
陆追闻言心里摇头,这可不像是陶夫人的脾气。
当时萧云涛在外行商不在家,陶玉儿替翡灵安置了住处,两人关系好时,甚至以姐妹相称。翡灵原是想独占萧云涛的,后来也有了松动,说若是肯娶她进门,那便愿意与陶玉儿平起平坐,共侍一夫。
“我哪能比得过妹妹。”陶玉儿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唇角一勾,“长得这般像小姑娘,可是合了我那相公的胃口。”
“那他为何不肯娶我?”翡灵问。
“因为你当初,太凶。”陶玉儿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过若换做是**岁的小姑娘,即便再凶,他也是喜欢的。”
翡灵不解。
“云涛就喜欢年纪小的,年纪越小,他越喜欢。”陶玉儿松开手指,“只可惜我已过了那髫年豆蔻,可不比妹妹这张脸,嫩到能掐出水。”
“而后翡灵便如同中了蛊,为能独占萧家主人,不惜服下冥月墓中的毒药,将她自己的容貌与身形永远维持在了九岁。”常九死道,“等我知道时,一切都晚了。”
“我爹……”萧澜皱眉。
“后来萧家的主人回来了,翡灵便满心欢喜去见他。”常九死道,“可谁知一切都是假的,萧家主人根本就不喜欢什么年幼的小姑娘,在听闻面前之人便是当初的翡灵,因服了墓中药物才会变回九岁后,更是惊慌失措勃然大怒,将她当成了妖孽。”
陆追心里叹气,意料之中。
当时陶玉儿已有了身孕,萧云涛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原就不喜欢江湖门派,更何况这回还是坟堆中的妖女,只担心她会伤了自家妻儿,在将人赶出去后,便花重金聘请了护院,将屋宅团团围住,以防又出乱子。
“后来怎么样了?”陆追问。
“翡灵因此大受打击,却又不肯回冥月墓。”常九死道,“在城中行尸走肉一般过了大半年,直到萧家的小公子出生那日,眼底方才重新有了情绪。”
“恨意?”萧澜问。
“是。”常九死点头,“而在那时,恰好又有一人寻上门,约定一起行事。他说只要萧家的财,不会动萧家的人,待到事成,翡灵自可带着萧家主人远走高飞,囚禁在墓中也好,海岛也好,总能双宿双飞过一辈子。”
“那人是谁?”陆追问。
常九死道:“李银。”
这名字有些耳熟,正是前几日过寿的洄霜城首富,也是牛大顶的舅舅。
“怪不得。”陆追道,“萧家没落之后,这李银没多久就搬来城中,几乎是一夜之间起来,成了富甲一方的员外大户。”
“那日陶夫人带着儿子去山中大金寺烧香,夜晚未归,我们便趁机行动。”常九死道,“李银不知从何处雇来帮手,功夫极高,几乎杀光了萧家所有的人,又放火烧了屋宅,谁知因为风势太大,绵延焚毁了大半座城。”
三更半夜,百姓都忙着灭火,自然无人注意到萧家的异常。而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陶玉儿带着襁褓中的孩子赶回来,一眼看到的便是满地的尸骸,与疯疯癫癫,坐在灰烬中的翡灵。
“萧家的主人……”陆追看了一眼萧澜,迟疑没有说出来。
“萧家的主人死了。”常九死道,“李银并没有遵守承诺留下他的性命。”
萧澜握紧拳头。
“而后我便逃了。”常九死道,“无念崖的人太多,我救不出翡灵,她也不想让我救,一直抱着萧家主人的尸骨,疯了一般,嘴里念叨着红莲盏。”
“又是红莲盏?”陆追道。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听翡灵在说,陶夫人嫁给萧家主人,只是为了拿到红莲盏。”常九死道。
“后来呢,你为何又会回到这洄霜城?”陆追又问。
“我当时牵挂着翡灵,并没有逃远。”常九死道,“过了半个月,便又偷偷溜回来打探消息,谁知满城都在说萧家的人离奇失踪,并无人提到灭门惨案。我心中生疑,趁着天黑去了一趟萧府,可那里莫说是尸首,就连被焚毁的痕迹也找不到,先前那场杀戮就像是发生在梦里,我觉得邪门,便又仓皇逃走了。”
“在李银搬来洄霜城后,你没有去找过他?”陆追道。
“找,找过了。”常九死道,“我原是想问翡灵的事,可他说不知,明里给了一大笔银子做封口费,暗中却派人杀我灭口,那夜我受了伤,便趁乱躲进了镇风寺,后来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这么多年,你就一直待在镇风寺中,没想过要走?”陆追继续问。
常九死道:“我想弄清楚翡灵究竟去了何处,想着萧家主人若葬在这里,她迟早会回来,总比别处碰到的机会要多些,可也未能如愿。”
陆追叹气,看了一眼萧澜:“你打算怎么办?”
萧澜并未言语。
此番出墓,鬼姑姑只说让他从陆追手中夺回红莲盏,替数年前那些枉死的弟子讨命,却没想过红莲盏竟然与萧家有关,更没想过原来自己的双亲与翡灵之间,还有如此一段惨烈的纠葛。
“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杀了我吧。”常九死胸口剧烈起伏。
萧澜袖中飞出三枚夺魂钉,穿透他的颅骨,堪堪钉在树上。
常九死直直向后仰面躺去。
萧澜大步出了宅子,也不知要去向何处。
林威看着院中的和尚,愁苦道:“现在要怎么办?”
“带去交给官府,将求子寺的真相告诉知县,至于萧家与翡灵的事,就暂且别提了。”陆追道,“用温大人给的令牌,多抽调些人手,若有孩子被遗弃,便暂时收养起来,再想办法让这城内的闲话少些。”温大人名曰温柳年,朝中一品宰相,皇上面前的红人,前些年刚同山海居大当家赵越成亲,百姓都极喜欢——毕竟文曲星下凡。
林威点头,弄了个废旧马车,载着常九死的尸首去了府衙。
陆追烧了几壶热水,回屋后泡药浴。氤氲的雾气散出药香,纷乱的大脑也终于平静些许。当初阿六说曾在白骨宅中见过翡灵手捧着红莲盏,现在她既已身亡,想来红莲盏也已被一并拿走,许是落在了陶夫人手中。
可红莲盏为何会出现在萧家?
陆追眉头微皱,翡灵被困二十余年,红莲盏若一直在她手里,那八年前冥月墓中的红莲盏又是怎么回事,总不该是……有两个?
思绪纷飞,浴水也渐渐冷却,陆追随手拿过一边的布巾,站起来刚想跨出,萧澜却冷不丁从身后破窗而入。
陆追又淡定地坐了回去。
萧澜问:“你为何一天到晚在泡澡?”
陆追道:“算上山海居,这是我第二回药浴。”而你回回都撞个正着。
萧澜道:“这城中一些小鱼小虾的教派,如今是越聚集越多了。”
“我猜八成与那个首富李员外有关。”陆追道,“这么多年他一直留在洄霜城,定然有别的目的。否则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在作案之后巴不得逃到天边,谁会像他,反而买房买地,开始心安理得做大户。”
萧澜道:“萧家有红莲盏,你先前可听说过?”
陆追摇头:“萧家的红莲盏我不知,不过既然你说起了,我便再多提一句,当年冥月墓的人不是我杀的,红莲盏也不是我拿的。”
萧澜问:“不是你,那是谁?”
陆追道:“这我如何能猜的出。”
“找不出旁人,那这罪名你怕是一时半刻洗不清了。”萧澜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对面。
陆追提醒:“你这是打算看着我出浴?”
萧澜答:“你可以一直泡在里头,直到我将话说完。”
陆追打了个喷嚏。
萧澜道:“你可知我此行为何要住在李府?”
陆追喷嚏接二连三,看上去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萧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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