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植物园回来的第二天,近藤由美就开始动手绘制修改自己的草稿图。
之前在植物园参观到一切,尤其是在植物区看到的藤架蔓草、花圃湖泊,都在近藤由美心中刻上了深深的烙印,无数个创意点从脑海中蜂拥而出,成了画纸上的银灰色的线条。
一周飞快地过去了,期间,尹在真来询问过几次图纸的进度,近藤由美都笑着对他说很快就好了。近藤由美没有透露自己的新创意,是因为她暂时还不想让尹在真知道她的创意,这些都拜尹在真的功劳呢。
在她的笔下,一个全新的创意,如同雨后的天使之家出现在天边。但是近藤由美将原本稍瞬即逝的天使之家拉进了现实,刻在了图纸上。
在近藤由美的脑海中,真正的神秘园应有的样子都诉诸了她的笔端。看着越来越完整的图纸,她的信心越来越足。图纸终于完工的那晚,近藤由美看着展开的设计图在台灯下反射着温和的橘黄色光芒,欣喜和激动浮在了整张面孔上。
如果安莉娜看到了这幅图,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会赞许还是会再提出意见呢?这个念头闪过了大脑,但随即她嘴角的笑容微微消散了些。
她回想起了之前在安莉娜办公室的那一幕。
表情漠然,眼神中带着冰凌的安莉娜将她满怀期待递过去的图纸推到地上,将她的全部热情浇灭……
近藤由美卷起图纸,望着窗外幽深的夜晚出神。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次拿着图纸去一趟安莉娜办公室,她现在对安莉娜有种本能的抗拒和恐惧。但是,内心深处想要得到她肯定的欲望却也越来越强,似乎要冲出她的胸口。
近藤由美捏紧了图纸的一角,凝神想着,自己该不该再次去找安莉娜,跟她原原本本解释之前的误会。但是,言语的隔膜再次横在她的面前,仿佛一堵高大的石墙挡住了她和安莉娜的沟通桥梁。
啊,有了。近藤由美猛地想到了什么,将卷起的图纸推到一边,抽出了几张白色信纸,拿出了笔,沉吟了一下,开始在白纸上写了起来。
很快到了学生们上交设计图的日期,不管新生还是老生,都郑重地将自己的图纸筒送进设计部的比赛负责人的办公室中,然后怀着满腔的期待和希冀开始等待。
近藤由美从办公室转出来,刚要下楼,停住了脚步。刚从楼梯走上来的尹在真看到了近藤由美,也停了下来。
“去交参赛设计图了吗?”尹在真问近藤由美,目光掠过人来人往的比赛办公室。
“嗯。”近藤由美点点头,自从上次从植物园回来之后,两人都没再见过面。近藤由美一直在埋头绘制设计图,几乎天天都泡在绘图室里。在教室、绘图室和公寓三点一线间来回穿梭,没有机会见到尹在真。
“你也是来交参赛图吗?”近藤由美问。
“哦,不是,我到油画部送点资料过去。”尹在真晃了晃手中拿着的一叠画册,“听说这次的参赛图要全部送到尹氏的神秘园设计部挑选的,你有信心吗?”尹在真问。
“没有。”近藤由美摇摇头,“但是我尽力了,不入选也没关系,毕竟我做到了我自己的最好水平。”
“你的最好水平吗?”尹在真犹疑地看了看近藤由美,“这么说,比你原来的设计更上一层了?”近藤由美笑着点点头,有些感激地看着尹在真说:“其实,也很感谢你。这次的创意,是上次在植物园中被激发的。”
尹在真有些意外:“什么创意?”
“迷宫。”
“迷宫?”
“嗯。上次在植物园的夜晚,突然感觉植物园好大好大,而且充满了不知名的危险,仿佛一个迷宫一样无论怎么走都会迷路。但我们有小帐篷,还有一小盆火在燃烧。我突然觉得,当时我们所处的小小一片草坪,就是整个迷宫的中心,很安全。所以就用了这个理念创作了新的设计——爱的迷宫。嘿嘿。”近藤由美有些腼腆,目光亮晶晶地看着尹在真。
“呃,爱的迷宫……听起来很有趣,改天我去植物园设计部看一看。”尹在真笑着说。
“什么?”近藤由美惊讶地看着他,“在真君,你可以随便进入尹氏植物园的设计部吗?”
“啊……呃……那个,我是说,只是有这个可能,还是我那个熟人朋友啦,他在设计部做事。”尹在真有些结巴,耳根泛起一丝暗红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哦,这样。”近藤由美点点头,突然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她揉着肚子,不好意思地说,“呃,哈哈……上午也没吃什么东西……”
尹在真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是中饭时间了,正好我也还没吃午饭,一起去餐厅吧。”
“好呀!”近藤由美开心地答应着。
“不过,我得先把这些东西送到油画部去。”尹在真有些抱歉地说。
“嗯,我先陪你过去吧。”说完,近藤由美和尹在真并排走上楼梯,朝走廊里走去。
走廊深且宽,两旁摆放着盆栽的铃兰,散发着浅浅的香味。此刻正是午休时间,几乎没有人过来,走廊显得宁静而幽深,只有走廊两边的巨大的玻璃窗投进明亮的阳光。
两人刚走没几步,突然一阵低声说话声从某扇门后飘了出来,在一片宁静中显得十分清晰。近藤由美只能断断续续听到“离开”“利用”几个词语,听声音是一男一女。
近藤由美注意到尹在真的脸色突然微微泛白,眉头皱紧,眼睛深处闪出几抹冰冷幽暗的光。他停住了脚步,目光扫向走廊其中的一扇门上。
仔细看去,似乎因为粗心,门并未关紧,露出一道很粗的空隙,谈话声从空隙中飘了出来,木门的上端有一扇透明的玻璃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空教室的阳台上正站着两个人。近藤由美微微一怔,是郑闵浩和崔敏熙。
尹在真的眉宇间聚敛了更深的乌云,紧盯着教室中的两个人。
“你说我利用在真?你能拿出什么证据来吗?”崔敏熙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看着郑闵浩。
“敏熙,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知道,不要利用他,在真是个非常单纯的人。”郑闵浩语气淡然中夹杂着严肃,“他最近总是和近藤由美在一起,我希望你让他别再继续做这种事。”
“哈!自己的女朋友管不住,反而来找我算账了吗?这就是你今天找我来的原因吗?不过很抱歉,我不打算让在真放弃追求近藤由美。”崔敏熙睫毛下透出冰冷而嘲弄的光,怨气满脸。
“什么?你真的让在真去追求近藤由美了吗!”郑闵浩提高了声音,朝前走了一步,瞳孔睁圆,崔敏熙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呵呵,怎么样?在真很听我的话吧?这让你很吃惊吗?”崔敏熙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郑闵浩摇摇头,看着崔敏熙:“你不喜欢在真,放开他,别折磨他!你什么都给不了他!”
“他也没有跟我要什么啊,他只是喜欢为我做事而已,这不是很公平吗?我只是请求他去做而已,他就去了,我并没有承诺他什么,所以也不欠他什么。在真喜欢我的程度,早就超出了我的所想,别说是追一个近藤由美,就算我让他告诉他父亲,在成均馆神秘园的设计比赛中让我入围,他也一定会帮我全力去办呢!”崔敏熙得意地说。
门口的尹在真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关节泛起青冷的白色。
“敏熙,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我都几乎不敢认你了!”郑闵浩震惊地盯着崔敏熙,仿佛头一次见到她。崔敏熙嘴角的笑意更浓了,眼眸中射出一道恶毒的光,压低声音对郑闵浩说:“别对我指手画脚,闵浩。你做你喜欢的事,我做我喜欢的事。我得不到的东西,谁都别想得到!”郑闵浩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崔敏熙,两人之间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站在门口的尹在真,双瞳缩紧,眼神深处卷起暗色的风暴,整张脸都绷紧了。站在一边的近藤由美几乎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尹在真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这时,一阵激越的音乐声在静谧的教室中响了起来,崔敏熙低头拿出手机放在了耳边。
“哦,好的,妈妈,我知道了,我这就来。”关上手机,崔敏熙看了一眼郑闵浩,高傲地说,“闵浩,如果下次你约我,我希望我们讨论的是我们之间的事。”说完,崔敏熙扭头就朝门口走来,尹在真飞快地伸出手,将近藤由美揽在自己怀中,拉到门边的隐蔽处。
门开了,崔敏熙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银色的鞋带在阳光下折射着寒冷的冰光。她经过尹在真和近藤由美所藏身的门柱,却丝毫没有发现两人的存在,径直走下了楼梯。
尹在真死死盯着崔敏熙的背影,嘴唇紧抿,脸颊透出一丝青白的颜色,令人触目惊心。
两人离开了办公楼后,尹在真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
“呃,在真君,餐厅在那边。”当近藤由美陪着尹在真在同一个方向绕了两次后,近藤由美终于开口了。尹在真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在真君,餐厅在那个方向,我们去吃饭吧,难道你不饿吗?”近藤由美试探地问他,为了调节气氛,近藤由美故意揉着肚子笑着说,“哈哈,我可是快要饿扁了!”
“你笑什么?”突然,尹在真眼神冰冷地瞪着近藤由美问,神情可怕,罩着一层寒意。
“什么?”近藤由美的笑容敛住了,手指着不远处的餐厅,表情有些僵硬,“我是说,餐……”
“你是在笑我,对不对?你也觉得我很可笑对不对?嗯?”尹在真的神情突然变得怪异起来,他死死盯着近藤由美,脸色阴沉。
“喂,在真君,你到底是怎么了?谁笑你了?我只是要去吃饭而已……算了,跟你能说得清什么呢?再见,我自己走了!”近藤由美有些生气,转身要走却被尹在真一把拉住。
“谁允许你走了的!现在,跟我道歉!”尹在真突然提高了声音。
“道什么歉啊?你疯了啊!”近藤由美猛然甩开尹在真的手,“你脑子不清醒吧!干吗突然对我这么凶啊!”近藤由美甩开尹在真的手,神情恼怒地转身走了。
尹在真呆呆地站在原地,双眼喷出怒火,好半天,他才猛然想到,近藤由美不怎么熟悉韩语,刚才郑闵浩和崔敏熙说过的话,她是听不懂的,所以,她根本没有任何嘲笑自己的意思。懊丧和痛苦同时袭来,尹在真打算去追近藤由美,走了几步却停住了脚步,重重地坐在了路边的木椅上,一直到下午的课程开始,他都没有起来。
(2)
安莉娜办公室。
刚被送来的优雅的百合放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阳光如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花朵,洁白如玉晶莹剔透的花瓣从嫩黄色的花蕊中伸展出来,惬意绽放。
嫩黄的花蕊泛着丝丝浅绿,宛如清玉。花蕊边上出现一个细微的黑点,缓缓爬上晶莹的白色花瓣,是一只落入的花虫。黑色的花虫刚爬了没几步,就被一张洁白的纸巾轻轻拈走,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死死捏着纸巾,花虫瞬间成为一摊烂泥。
一缕漠然和森冷在安莉娜的脸上闪过。
她将手中的纸巾揉起,扔进桌旁的垃圾桶中,眉心间聚敛起一朵阴云。她转身看着刚放下的电话,还有桌面上放着的一卷图纸,皱眉凝思。这时,门被推开了,崔敏熙走了进来,将包扔在猩红色的沙发上,倒身坐进去,整个人深深地陷在沙发里。
“怎么了?敏熙,又是谁惹到你了?”安莉娜给女儿递了一杯果汁,关心地询问。
“还不是闵浩啊,他真是太气人了!今天喊我出去,居然是为了——”
“好了,敏熙,先把你和闵浩的事放在一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安莉娜截断崔敏熙的话,坐在菱形桌后。
“出什么事了吗?”崔敏熙见母亲露出很不常见的严肃神情,知道事情一定不同寻常。从来都对自己宠溺的母亲,只有在很危急的时候才会露出如此表情。
“是这样的,敏熙。”安莉娜沉吟了一下说,“你先听我说完,冷静地听我说完。”安莉娜看着女儿的眼睛,那眼神威严而充满威慑,崔敏熙紧张起来,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之前你为神秘园绘制的参赛设计,被尹氏设计部的负责人退了回来,他们刚刚通知我的。”安莉娜看着女儿,缓慢地说着,似乎宁愿永远都不将这句话说完。
“什么?”崔敏熙坐直了,瞪着安莉娜,“怎么可能!妈妈,你不是直接交给那边的负责人了吗?他们难道这么不给面子吗?”
“敏熙!”安莉娜低沉地喝住了女儿,“这种事是无法讲什么情面的,当初能让对方提前考虑你的设计,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这么说,就没办法了吗?”崔敏熙震惊无比,“妈妈,你答应过我,一定会让我成为神秘园的设计师的啊,那是我成名的最好机会啊!”
“敏熙,当时我答应你,是基于你完美的设计,但是我没想到,你口口声声说这次的设计是你最完美的一次,还密封了图纸,说什么尹氏集团的人看过之后一定会满意,到那时我才可以看到,还说什么一定会给我个惊喜,我也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所以才选择相信你,可是没想到……你这次的设计居然这么差强人意!”安莉娜说着将桌面上一卷图纸展开,手指戳在其中一处,“这里,建筑的比例都不对,主楼的设计明显和副楼不是同一种风格,还有这里,桥梁之上竟然出现了一座图书馆,敏熙,你可不可以告诉妈妈,你究竟是花了多少心思在这幅图纸上呢?”
崔敏熙在母亲的逼视下,低下了头,嗫嚅着说:“可能图纸是有一点不太完美。”
“不是不太完美,是完全不合格!”安莉娜提高了声音,直视着崔敏熙,“这样的图纸,怎么可能过得了尹氏集团那关?多少有名有实力的设计师们为了这个设计苦心劳神,你却拿这样的作品出来!敏熙,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么漫不经心!”
“我,我努力过了!”崔敏熙分辩着。
“你努力过了就拿出这种水平的设计吗?这就叫做你努力了吗?”安莉娜几乎动怒。
“这,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水平了,妈妈你别生气。”崔敏熙见母亲生气,慌张地解释着。
“什么?”安莉娜神情僵住,难以置信地盯着崔敏熙,双瞳射出震惊的光,“敏熙,你刚才说什么?”
“妈妈……我……”崔敏熙神情有些羞愧,双眼饱含着恳求的神情,站了起来走到安莉娜身边抓住她的手,“妈妈……”她轻声唤着。
安莉娜微微闭眼,两根手指紧紧捏住两眼间的鼻梁,稍后睁开眼睛,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敏熙,你在骗妈妈吗?这是你的最好的水平?你不是在说真的吧?”
“妈妈……”崔敏熙咬着嘴唇,轻轻摇晃着安莉娜的手,无言以对。
“敏熙,在梵蒂斯的两年,你到底学了什么?”安莉娜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甚至愤怒和不甘,将手抽了出来,盯着她,“敏熙,你是不是忘了当时你进学院时对我说过的话?你当时怎么对我发誓要努力学习设计,需要我一句句提醒你吗?”
“妈妈——”崔敏熙半是恳求半是不满,又要去抓母亲的手,却被躲开了。
“敏熙,你难道忘了,当时你是怎么进梵蒂斯的?你忘了我们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才能如愿进来?你为什么——”
“妈妈,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嘛!”崔敏熙提高了声音,急躁地说。安莉娜刚要说什么,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3)
“进来。”安莉娜恢复了冷静而严肃的语调。办公室门打开了,秘书抱着一厚摞巨大的塑封图纸走了进来。
“安院长,这是我们学院所有的学生参赛作品,董事说请您递交给尹氏集团。”秘书恭敬地说。
“放这里吧。”安莉娜指着桌面一角。秘书将那厚厚一摞设计图放下,转身退出。办公室门重新被轻轻合上。
崔敏熙急切地重新握住安莉娜的手:“妈妈,你一定要帮我这次……帮我,你不管我的话,我就死定了……这次机会对我有多么重要,你是知道的——”
“敏熙——”安莉娜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摇摇头,“敏熙,当初我对你怎么说的?妈妈不能帮你一辈子啊。”
“我知道我知道,妈妈,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所以这次拜托再帮帮我好不好?”崔敏熙哀求着。
“我能再怎么帮你啊,敏熙。你知道妈妈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啊。”安莉娜忧愁地摇摇头,“如果在给尹氏集团负责人看之前,你先让我给你提点意见,就不会搞成像现在这样的局面!现在才补救,已经晚了……你这任性的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啊!”
崔敏熙满脸沮丧懊恼,突然她想到了什么似的,激动地抓住母亲的手急切地说:“有办法了啊,妈妈!”
“什么办法?”安莉娜犹疑地看着狂喜的女儿。
“你可以帮我做设计图啊!对不对,妈妈?你那么厉害,已经是国际水准,您帮我修改,甚至可以帮我重新设计啊!这样一定可以的,只要署我的名字,就一定没问题的!对不对?”崔敏熙急切地说着,仿佛落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
安莉娜推开女儿:“敏熙,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在设计界做了这么多年,我是什么风格,几乎业内人尽皆知。你以为尹氏集团的人是白痴吗?尹氏植物园的设计部汇聚了多少知名的设计师前辈,作品是你的还是我的,你以为他们会分辨不清吗?”
崔敏熙眼睛深处的喜悦渐渐消散了,笑容凝固在嘴角,眼瞳中掠过一丝狂躁和绝望,热切的期待变成失落。她看着自己的母亲,脸色惨白地问:“妈妈,那你的意思是我没有机会了吗?”
“敏熙,妈妈这次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看,比赛已经在今天截止了。明天就要送到尹氏集团了,就算退一万步讲,妈妈能帮你绘图,但是一晚上的时间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崔敏熙突然大喊一声,疯狂地伸手朝菱形桌面上那摞设计图扫过去。所有的设计图纷飞而落在地板上,散成一片。
“啪嚓!”与此同时,一声震人心肺的碎裂声在地板上炸开。安莉娜慌张地探过身子,脸庞的线条微微一震颤,目光落在地板上一摊透明的碎玻璃上。
那是装着高丽红参糖的玻璃罐,正是上次近藤由美送来的那罐。安莉娜一直没有将它扔掉,但是也没有打开。它就一直安静地站在桌角,但是此刻,它已经变成了一摊碎片。
安莉娜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银针猛然戳中,细微尖锐的疼痛触及了最敏感的神经。没来由的,一种茫然和痛苦从她心中升起,破碎的玻璃糖罐,仿佛打碎在她的心中。她匆匆绕出来,蹲下去捡那些散落的糖块,耳边传来崔敏熙的哭声。
“不公平,都不公平……为什么不让我入围,我不要……”崔敏熙的哭声也似一根细锐的针乱插在安莉娜的心脏,扎出汩汩的鲜血。
安莉娜将掉落的白色高丽红参糖捡起,突然,她的手指猛然瑟缩,指尖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手微微震颤着,心底一片慌乱和纠结。一片如乌云般的痛苦笼罩了她的心,不知是因为玻璃划破手指的痛楚,还是因为崔敏熙的哭声,安莉娜的心搅乱成一团。
突然,她的目光盯在散落的设计图上。
在众多平庸之作之间,几张设计精巧,充满灵气的图纸跃入了她的眼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就这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将那几幅设计图抽了出来。
几张设计图令人惊艳。
精致而充满了浪漫气息的建筑群呈弧形围绕成一个彻底的圆,圆形的中间放置着华丽的主楼。草坪之间潺潺流水蜿蜒在圆之间,将整片神秘园环绕。制图精巧而细微,画纸干净,笔锋虽然略微生涩却透着强大的创作力。这是不可多得的学生作品。
安莉娜急切地寻找着作者的名字,她的目光落在图纸右上角,题目:《艾丽丝之迷宫爱》
创作理念:爱是一个迷宫,想要得到爱就得走很多弯路,但是无论你怎么走,真爱永远都在心中等待着你。
目光下落,安莉娜的睫毛不禁一颤,手微微抖了起来。
作者:近藤由美××级园林设计系××班
是那个女孩!又是那个女孩!
近藤由美怯生生的笑脸出现在她眼前,那张脸上,有着世上最清澈的黑色眼眸。
“妈妈!”突然崔敏熙蹲下,抱住安莉娜的肩膀,满脸是泪地恳求着,“你想想办法,再帮我最后一次好不好?妈妈,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只要让我入围,我一定很努力很努力去完善我的作品,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妈妈……你不能不管我啊……”
崔敏熙紧紧捏着安莉娜的手,刚才被玻璃划破的指尖传来锥心的疼痛,安莉娜觉得自己的心被捏碎了,被崔敏熙的哭声搅得粉碎,无法自已。
猛然间,一个念头闪进了她的脑海。
在这念头出现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氧气全部被抽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死亡气息。
安莉娜紧紧捏着图纸的边缘,目光死死盯着那华丽精美的线条,脸色惨白。
崔敏熙摇晃着安莉娜的肩膀,涕泪俱下,任性地哭着:“妈妈,你帮我!我一定要入围!我一定要入围——”
安莉娜的目光定在设计图右上角的名字上,没有回头,一丝怆然浮在她的脸颊。
近藤由美,这四个字仿佛滚烫的红铁一般烫进了她的眼中。她盯着那个名字,喃喃地说:“敏熙,只要你想要,妈妈就一定帮你得到,不管你要的是什么,妈妈一定都给你,敏熙……我的敏熙……妈妈答应你,一定会给你的。”
安莉娜低沉而痛苦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瞬间消失,仿佛扔进湖水中的一粒小石子,飞快地没入水中,但是溅起的涟漪却久久不散。
(4)
傍晚的夕阳渐渐沉溺进了夜色中,梵蒂斯校园中人潮不断地朝外涌出去。
暗蓝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月亮被层层青云遮挡,星星也只有几颗,散落在天边,发出微弱的银光。
安莉娜办公桌的桌角边上,高脚台灯亮着,洒下橘黄色明亮的光,静静地映照着蓝白相间的菱形桌面。台灯旁,放置着厚厚一摞参赛作品,整整齐齐被码放好。菱形桌面中央,摆放着几张设计图。安莉娜凝视着这些图纸,脸庞陷入半明半暗之间,看不清楚表情。
许久,她拿起一把剪刀,停顿在近藤由美的设计图纸面前。锐利的刀片泛着寒光,握着剪刀的手在微微颤抖,但是很快,剪刀将图纸上方剪下来一条。纸条上有几行小字:“《艾丽丝之迷宫爱》,作者近藤由美”。
安莉娜将几张图纸的边缘都裁了下来,扔进纸桶。接着,她拿起笔,在图纸右上角上细致地重新填写了设计的名字《成均馆神秘园的迷宫之爱》,以及作者的名字——崔敏熙。
换了名字的图纸被装进一个纸袋,放入了那摞参赛作品中。整理好所有的一切,安莉娜坐在原位久久不能动弹,仿佛失去了生命力的雕像。许久,她关掉了台灯,站起身,匆匆走出了办公室。
刚打开门,安莉娜几乎要惊叫起来,在办公室前空旷幽静的走廊中,丝丝夜风中,近藤由美正面朝着她站着。一阵骇然的惊悚从安莉娜背后蹿起,她几乎骇叫了一声:“你,你怎么在这里?”
“啊,对不起,莉娜教授,我是不是吓到您了。”近藤由美见安莉娜脸孔惨白,好奇自己的出现居然会让她那么惊惧,十分抱歉地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接着从包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安莉娜,“这个,请您有空的时候仔细看一看,谢谢……不好意思,那么我就不打扰您了,再见……”说完,近藤由美深深鞠了一躬,没等安莉娜说什么,转身迅速走开了。
安莉娜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目光挪回自己的手中。浅蓝色的信封,信封上写着“莉娜教授亲启”的字样,旁边还画了一个笑脸。她的心猛然抽紧,一股莫名的刺痛涌了上来。
深夜,天空暗黑幽邃,偶尔几颗星星散在天边,闪着微弱的光。
豪华的别墅前灯已亮起,仿佛坠落人间的无数圆月。安莉娜从车中下来,脚步匆忙地走进了别墅。别墅依然空无一人,空旷得令人害怕。崔敏熙已经睡了,楼上悄无声息,安莉娜没有开灯,换了柔软的拖鞋,脚步沉重地走到了沙发前,陷了进去。
窗户半敞着,凉爽的风吹动轻薄的纱帘,仿佛有无数个人在纱帘背后起舞,一阵阵的凉风扫到她身上,很冷。指尖冰凉,身体冰凉,脚底冰凉。仿佛透明的冰晶不断从头顶撒下来,布满了全身。她不禁抱紧了胳膊。
叶蝉微鸣,夜无比静谧,一片浓重的黑夜仿佛永远都不会消散。
在沙发上不知坐了多久,安莉娜缓缓站了起来,朝客厅深处走进去,推开一扇木质的门,按动墙壁上的吊灯开关。
画室顿时被柔和的亮光笼罩,画架上放置着还没有完成的画作,长长的书桌上堆积着之前看过一半的书,还没有合上。安莉娜将画室的门关紧,身体中的冰凉消失了一些。
这间小小的画室仿佛是她的避难所,是她唯一的最后的可能休憩的港湾。安莉娜缓缓地走到书桌前,在椅子上坐下。
良久,她拉开包,拿出了一个淡蓝色的信封。她凝视着信封,刚要撕开信封开口,手却停在原处,她盯着信封,仿佛信封中藏着一个巨大的怪物,随时都有可能破纸而出。终于,她下定决心,将信封撕开,抽出了一张浅蓝色的信笺。
展开,干净清爽的信纸上出现了几行用笔十分生涩的韩文字体。
莉娜教授:
如果这封信您真的看到了,那真是我最最开心的事了。
也许您对我的印象仅限于之前那个莽撞的女孩,十分抱歉,那时候给您带来了很多不便。
莉娜教授,您也许不知道,您是我的偶像呢,在日本的时候就是了。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成为您的学生,当然,这个心愿可能不容易实现,但是我愿意努力得到您的肯定和赞许。
开学前几天,我因为遭遇变故,在异国身无分文,所以唯一能想到求助的人就是您,所以很贸然地去了维纳斯酒店找您。谢谢您当时的出现,那给了我许多鼓励。在画廊的事也很抱歉,请代我向敏熙同学道歉。还有,上次去办公室,我本来是想跟您道歉的,但是我的韩语不怎么好,给您造成了困扰,希望不要记在心上哦!
我此次给您写信,是想跟您认真道歉,还有,我参加了神秘园的设计比赛,如果我能顺利入围,我会非常骄傲地告诉所有人,我的老师是安莉娜教授!嘿嘿,我是不是很傻啊?
哈哈,就到这里吧,我很啰唆吧?
希望您能开心,永远开心。
我会加油的!
希望成为您最优秀的学生:近藤由美
看完整封信,安莉娜的手在颤抖,一股尖锐的酸涩从心底刺出,贯满整个身体的神经。信纸从她的手中飘落,她失神地坐在原地,双眼放空,窗外夜色如墨,星斗黯淡,只有无声的黑色的风从窗户灌进来,吹乱她的头发。乌黑的瞳孔深处,泛起一层极薄极薄的水光。
第一次在画廊中遇见的惊慌失措的女孩。第二次在维纳斯酒店大厅遇到的神情憔悴的女孩。之后在办公室中,被自己撵出去的女孩——
“我是这里的新生,莉娜教授是我的偶像,我叫近藤由美。”
这个从日本来的新生,这个眼睛如同黑玉般沉静清澈的女孩,这个怀着满腔热情和期待的女孩,在她的偶像将她的设计窃取了之后,却送来了道歉信的女孩——
近藤由美。
为什么会搅起她如此可怕的懊丧和痛楚?
安莉娜回过神,将信纸飞快地收起,折叠,犹豫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书柜的一角,打开了那个隐蔽在暗处的小抽屉,将信纸放了进去。
夜风吹进,卷起抽屉中的资料,翻动着几张老旧的照片。照片上,小敏熙纯真的笑脸对着安莉娜,那笑容纯净得仿佛天使,美好得恍若星辰。
突然,一阵莫名的抽痛攥紧了安莉娜的心,她拧紧了眉毛,泪水即将冲垮堤坝而出,但是最终却凝结在眼眶内,仿佛透明的冰晶在灯光下闪动。她想要去摸摸女儿的照片,想摸摸那可爱的笑脸,最终手指却只能僵硬地停在抽屉口。
她飞快地将那封信盖在照片上,将抽屉推了回去,转身离开了画室。
(5)
一周之后,明媚的金色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向大地,梵蒂斯所有的学生们都在谈论着同一个话题:尹氏神秘园的比赛结果。
比赛的原则是,参赛的学生作品并不需要达到完全成熟的程度,也不必达到可以操作的标准,但是一定得具有可以进一步修改的基础。每个参赛学生都热切期盼着自己的作品可以成功入围,即使最后不会成为真正的神秘园设计图,但至少可以证明自己有这个可能性。所以,入围的资格也变得异常神圣而令人欣喜。
尹氏神秘园的设计图大赛结果被贴在梵蒂斯艺术学院的公告栏上。此刻,公告栏前挤满了来看结果的学生,有参赛的,也有不参赛的,大家都争相往前挤着,希望第一时间看到入围名单。
近藤由美为了看入围榜,特地定好了闹铃,但即使这样,从公寓赶到学院中心时,发现公告栏前已经站满了人。人群中,不时发出不同的喊声,极少有欢呼,大部分都是惋惜和安慰声,也有被道贺声包围起来的入围者。
近藤由美的心提了起来,虽然之前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但是如今却不那么有把握。毕竟,梵蒂斯艺术学院中,优秀的人太多了。
她钻进人群,使劲东突西闯,总算站到了前面。
高大的公告栏四周的金色铜边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近藤由美屏息站在公告栏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暗暗祈祷了几秒钟,然后睁开了眼睛。
公告栏上,比赛的入围名单是一张白色的硬纸,宽大的纸页上只有寥寥三行黑色的字。入围的作品只有三幅,标出了作品的题目和作者名字班级。近藤由美的心疯狂地跳着,仿佛要蹦跃出胸口,她使劲按捺着自己的前胸,咬紧嘴唇将目光投向了那三行黑色的字。
最后一行,作者是个陌生的名字。
倒数第二行,作者依然不是自己。
近藤由美的心渐渐沉溺下去,她使劲咽了口口水,目光扫到了第一行,直接跳到作者的名字上——
崔敏熙。
这三个字如同利剑一般刺了过来,近藤由美的心猛然坠入了漆黑的深渊。
果然……不是自己。近藤由美嘴角浮起一抹惨然的笑容,眼底的光芒全部暗淡下去。果然自己还是不行啊。
“喂,你们看,入围的第一名是敏熙学姐啊!”
四周有女生在赞叹,议论声在人群中扩散着。
“不愧是敏熙学姐啊!当初就是以第一名的身份进入了学院,果然厉害啊。”
“是啊,敏熙学姐是‘天才少女’啊!”
“这次的创意真是太令人惊叹了,‘迷宫之爱’,听创意就感觉设计很华丽啊!”
近藤由美心中一动,不由得仔细去看。光洁的纸张上,入围者第一名作者“崔敏熙”的名字之后,写着入围作品的标题——
《成均馆神秘园的迷宫之爱》
那标题映入近藤由美眼帘时,她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心底飞出某种惊愕和疑惑。
迷宫?爱?这两个创意点为何如此熟悉?简直和自己的“《迷宫爱》”一模一样!
近藤由美突然迫切地想看到崔敏熙这次作品的样本,但是,入围榜单只显示入围作品的标题和作者名,她自然无从去看。近藤由美满心疑惑地挤出了人群,刚走了没几步,前面一个人影挡住了她。她抬起头,见郑闵浩正站在自己面前。
“闵浩君。”近藤由美打了个招呼。
郑闵浩微笑着问:“是来看入围名单的吗?怎么样?”
近藤由美有些遗憾又有些难过,笑着摇摇头说:“不行啦。没有我的份。”
“怎么?”郑闵浩神情有些惊讶,“没有入围吗?”
“嗯。”近藤由美轻轻点点头,“没办法,本来就是刚入学,肯定功底不强。”
“别难过,下次再努力。”郑闵浩轻轻拍拍近藤由美的肩膀,安慰着。
“哈,没事啦。虽然有点失落,不过还好了,毕竟也没抱很大的希望嘛。而且,看到有入围者的创意和我的有点相似,还是蛮开心的。哈哈。”近藤由美笑着说。
“什么?”郑闵浩没听懂,追问了一句。
“嗯,是一个入围作者啦,我看到她的作品跟我的创意有点像。不过只是从标题上看出来的,可能设计内容不太像吧。”近藤由美有些遗憾地说,“要是我的设计有人事前帮忙看看就好了。”
“近藤由美,你是说入围作品中有人的题目和你的一样吗?”郑闵浩神情有些严肃。
“也不是一模一样啦。我的题目是《艾丽丝之迷宫爱》,这个作品的标题是《成均馆神秘园的迷宫之爱》。”近藤由美解释着。
“作者叫什么?你看了吗?”郑闵浩好奇地问。
“呃……是,呵呵,你认识的朋友啦。嗯,是崔敏熙学姐。”近藤由美有些踌躇地说,不知道这个名字说出来合不合适。
“崔敏熙?”郑闵浩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冷光,眯了眯眼睛,“近藤由美,你确定你们的创意很相似吗?”
“啊?创意?我不知道啊!我并没有看到敏熙学姐的设计图啊,只是题目相似而已。”近藤由美不懂为什么郑闵浩突然这么严肃,自己也有些紧张起来。
郑闵浩的眉头迅速拧成一股结,他沉吟了一下,突然拉起近藤由美说:“你现在跟我去个地方,我必须要确认一件事。”
(6)
郑闵浩拉着近藤由美,匆匆穿过梵蒂斯艺术学院,来到社团活动中心楼。两人上了某层楼,郑闵浩径直走到某个画室前,让近藤由美在原地等待,他一个人走进了教室。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郑闵浩的表情为何突然那么怪异?就仿佛发现地球要毁灭的秘密一样。近藤由美满心疑惑,转了转手腕,刚才被郑闵浩攥得生疼。
不一会儿,郑闵浩从教室中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看到对方时,尹在真和近藤由美都有些意外和尴尬。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见面。近藤由美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将目光挪开,不明白郑闵浩为什么把尹在真找来。
尹在真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光,看了看郑闵浩,说:“现在就去尹氏集团园林设计部,确定我没听错吗?”
“你没听错。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现在,这件事很重要。”郑闵浩神情严肃地说。
“究竟是什么事,突然跟我说要看入围的设计图,能不能先跟我说一下具体情况?”尹在真眉头皱了皱,转头看了眼近藤由美,疑惑地说,“我知道这次近藤由美的作品没有入围,跟你让我做的这件事有关吧?”
“有关。”郑闵浩声音沉静,“但是在真,这件事除了跟近藤由美有关,也许还关系着另外一个人的声誉问题。”
“谁?”尹在真挑了挑眉毛问。
“崔敏熙。”郑闵浩看着他,神情凝重。
“敏熙?”尹在真神情异样。
郑闵浩点点头:“在真,这件事现在只是我的猜测,如果调查清楚,我会向你如实说明的。所以,请帮我这个忙好吗?”
尹在真眉宇间闪过一丝冷冽,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只是无言地点点头,目光在近藤由美身上略微一点,转身在前面给两人带路了。
“闵浩君,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近藤由美跟在后面问。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郑闵浩只回答了这一句而已,眉心间的某种暗色蔓延到了整张脸庞。
高达60层的尹氏大厦挺立在繁华的市中心。在阳光的照耀下,大厦反射着银灰色的微芒,仿佛一个银色的巨人在俯瞰着整个城市。
尹氏植物园的设计部,占据了整个大厦的整整一层。光洁宽阔的大理石地面透明晶莹,几乎可以映照出行人的倒影。无数盏顶灯镶在顶棚,投下明亮的光,维持24小时的绝对光线。
近藤由美惊疑地跟着尹在真和郑闵浩走进尹氏大厦,一路上眼睛似乎有些不够用。
目不暇接的都是只存在于幻想中的辉煌大厅和华美设施,整个尹氏大厦似乎到处都是金光闪闪,似乎每一件摆设都在闪耀着光芒。
“这是哪里啊?”三人从电梯出来,朝设计部走过去的时候,近藤由美终于开口问了。
“尹氏集团的大楼。”郑闵浩说。
近藤由美捂住了嘴,眼瞳不由得睁大:“这里是——尹氏集团?”
“嘘——”郑闵浩一根手指按在唇上,示意近藤由美不要大声说话。
“天啊……”近藤由美放低声音,眼睛往四周不停地观望着,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我真是不敢相信,我居然可以进一次尹氏大楼……”
三人走过一段走廊,再往前,一扇透明的屏障挡住了三人的去路,一张巨大的玻璃门横截断走廊,大门紧闭,没有门把手,只有一个银色的小方块镶嵌在门的正中央。
近藤由美正在疑惑,却见尹在真从包中掏出一张银白色的卡,朝小方块中央的一道细缝中插了进去,方块发出一声细微的“滴”声,紧闭的门缝间发出“咯噔”一声。
尹在真神情自若地伸手将门推开,走了进去。近藤由美惊愕地待在原地,拉住郑闵浩低声问:“在真君,他从哪里弄来的那个卡啊?他好厉害!他在这里认识很有背景的人吗?”
“认识有背景的人?”郑闵浩瞪圆了眼睛,反问道,“难道在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他是尹氏家族的少爷,尹氏集团的未来继承人吗?”
“什么!”近藤由美再次惊呼出声,但旋即死死捂住了嘴,震惊地瞪着尹在真的背影,“他是尹氏集团的……继承人?你的意思是……在真君的爸爸是,是……”
“是现在尹氏集团的最高决策人尹浩宇。”郑闵浩替她说完,“难道在真从来没说过这件事吗?”
“没,没说过。他只是对我说他在这里有认识的朋友……但是我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怪不得他之前说,在尹氏集团园林设计部认识一个熟人朋友。”
“呵呵,那个朋友和他的确很熟,因为那就是他本人。”郑闵浩微微抿起嘴角,勾勒出一抹浅浅的笑容,神情又转暗,“如果不是有在真这层关系,我们能进来,也许事情就会变成另一个悲剧。”
“什么悲剧?跟尹氏集团有什么关系?”近藤由美听不懂郑闵浩的潜台词。
尹在真走得很快,又穿过了一道门,郑闵浩看着尹在真的背影,压低声音对近藤由美说:“近藤由美,这件事希望你有所准备。”
“什,什么?闵浩君你别吓我,我胆子很小的,你从刚才就一直紧张兮兮的,来这里做什么你也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尹氏集团的园林设计部。”
“去设计部?去那里做什么?”近藤由美惊异地定住了脚步。
“到时候自然会明白的,我也不确定,所以才找你来确认一下。”郑闵浩沉着地说,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尹在真。近藤由美赶紧快步跟上,心中还在消化着尹在真是继承人这个事实。
(7)
尹在真微微弓腰,将眼睛贴在一个圆孔上,又一扇玻璃门被打开,三人走了进去。正面一条极为宽阔明亮的走廊,正面墙壁上悬挂着“园林设计部”几个银色的大字。尹在真推开最后一道门,设计部办公区出现在三人面前。
近藤由美看到前台职员礼貌地站起,朝尹在真微微鞠躬。尹在真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前台职员拿起了电话,尹在真接过说了几句话,然后挂掉,径直一人朝里面走去。
近藤由美刚要跟上去,被郑闵浩拦住:“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
前台职员将两人引到休息区,纯白色的沙发柔软而舒适,近藤由美浅浅地坐下,职员端来两杯果汁,鞠躬退下。
“闵浩君,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近藤由美疑惑地问。
“找一找崔敏熙的参赛作品。”郑闵浩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说了出来。
“崔敏熙的参赛作品?什么意思?不明白……”近藤由美摇着头,一脸茫然。
郑闵浩停了停,似乎在斟酌用词:“近藤由美,现在有个事实,需要你明白。你参赛作品的题目和崔敏熙的实在是太接近。而且,梵蒂斯所有的学生作品都是先递交到莉娜老师手中,由她代转给尹氏集团,这些你都知道吧?”近藤由美看着郑闵浩,似乎在试着理解郑闵浩的话。
“而最关键的问题是,入围的作品中,跟你创意相似的作者崔敏熙是莉娜老师的女儿——所以,我们需要求证,你听懂了吗?”郑闵浩定定地看着近藤由美,语调淡然而透着莫名的寒气。
“求证……什么?”近藤由美脸上的笑意开始散去,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郑闵浩深深地看着她,半晌,缓缓动了动嘴唇,说:“求证,莉娜老师是否盗用了你的设计。”郑闵浩话音刚落,近藤由美就听见自己的大脑猛地被炸开了,无数碎片纷飞开,整个大脑乱成一团,心脏也飞速地跳动起来。她只觉得一阵骇然的寒冷从脚底升腾起来。
一片死样的沉默,无法呼吸的静谧。休息区冷气十足,这也许是自己寒冷的原因。
“闵浩君,你……在开玩笑吗?我听错了吧?”近藤由美愣愣地看着郑闵浩。
郑闵浩微闭了闭眼睛,摇摇头:“我真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近藤由美,我知道莉娜老师是你的偶像,但是很多事情你并不知晓。”
“不,闵浩君,我们回去吧!不,不是的!不会的,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怎么可能?你的意思……不不,我连想都不敢去想,闵浩君,我只是看到题目有点相似而已,不,绝对不可能,你居然认为莉娜教授会……”近藤由美脸色惨白,站了起来,转身要走却被郑闵浩一把拉住。
“近藤由美,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如果盗窃设计图的事情被传出去,不仅对尹氏集团,对梵蒂斯艺术学院也是极大的负面创伤!”郑闵浩拉住近藤由美的胳膊,坚定地看着她,似乎要将自己的力量传导给她。
“不,闵浩君,我不要听——不会的……你不可以这样平白无故去怀疑莉娜教授,不可以……她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并不是平白无故!”郑闵浩压低声音发出一声咆哮,双手擒住近藤由美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你明白吗?所以我才非常警惕!”
休息室的冷气越来越大,近藤由美感觉即将要被冷冻成冰,甚至能够感受到一阵阵珍珠白色的寒雾从她的身体中渗出。
“不是第一次?闵浩君……你,你说什么?难道说,之前……莉娜老师做过什么事吗?”近藤由美结结巴巴,神情可怜地看着郑闵浩。
郑闵浩的眼瞳深处射出黑色的光,整张脸如玉石雕刻般冰冷僵硬,半晌他动了动嘴唇,轻声说:“近藤由美,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就是看一眼崔敏熙的作品,好不好?这是对你负责,是对尹氏集团梵蒂斯负责,也更是对崔敏熙本人负责!”
近藤由美一阵失魂落魄,烦乱地重新坐回了沙发,如坐针毡。她开始害怕看到尹在真回来,害怕看到他手中拿着的设计图纸。
不,这太可笑了。近藤由美摇摇头,木然地瞪着地面,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一件极为荒唐的事情,莉娜老师盗窃了自己的图纸给她的女儿?不不,这是不可饶恕的念头!近藤由美感觉自己似乎被拉进了阴森冰冷的海底,无数可怕的水草伸出手来,缠绕住她的手脚,将她极力朝着海底最深处拉下去。她感到自己呼吸困难,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
突然,近藤由美从沙发上站起,飞快地说:“我要回去了,闵浩君!我不在这里待着了,这里好冷!”郑闵浩没来得及拦她,近藤由美就朝门口跑去,同时,休息室的门猛然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和由美撞到一起。
“哎哟——”双方都一声惊呼,刚推门而进的尹在真捂住了额头,手中的设计图纸散落到了地板上。近藤由美被撞倒在图纸旁边,郑闵浩跑过来要扶起近藤由美,感觉到近藤由美的身体猛然僵硬起来,自己的手被近藤由美推开。
近藤由美双眼圆睁,死死盯着散落在地面上的图纸,漆黑的瞳孔中射出惊骇和惊恐的光,脸孔煞白,透着青灰色,她仿佛被雷电击中,再也无法动弹。
地板上四五张设计唯美而浪漫的图纸,仿佛随时可以放出鬼怪的洞穴,令近藤由美惊悚,令她恐惧!
那些熟悉的线条,那些自己辛苦修改过的痕迹,那些脑海中思虑了许久才下笔的建筑样式,那让自己充满激情的创作原动力——创意——迷宫爱,那些怀抱着满腔希望放进办公室的设计图纸,那些,当自己以为这些图纸被宣布无法入围时,却在此刻,出现在尹氏集团的设计部,出现在自己的手中!
图纸的右上角,作者名字后,紧跟着三个刺目的黑色字:崔敏熙。
近藤由美的手开始颤抖,几乎无法握紧设计图纸边缘,她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无法张嘴,她想要将图纸拿起,图纸却从她手中重新散落,仿佛几片沉重的冰片,砸到了地板上,留下一摊冰渣。
“你参赛作品的题目和崔敏熙的实在是太接近。”
“莉娜教授,您也许不知道,您是我的偶像呢。从在日本的时候就是了。”
“梵蒂斯所有的学生作品都是先递交到安莉娜老师手中,由她代转给尹氏集团。崔敏熙是安莉娜的女儿……”
“你不可以这样平白无故去怀疑莉娜教授,不可以……她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求证……莉娜老师是否盗用了你的设计。”
“我参加了神秘园的设计比赛,如果我能顺利入围,我会非常骄傲地告诉所有人,我的老师是安莉娜教授!”
嘿嘿,我是不是很傻啊?
我是不是很傻啊?
……
(8)
“近藤由美……”郑闵浩蹲下身,“这些设计……是你的作品吗?”
“什么?”揉着额头的尹在真手僵在原处,缓缓地放下手指,眼瞳收缩,射出骇然的光,“闵浩你在说什么?”
“近藤由美……”郑闵浩没有回答尹在真,焦急而惊慌地摇晃着近藤由美的肩膀,“近藤由美,你还好吧?近藤由美?近藤由美!”
“啪!”一颗巨大的泪珠夺眶而出,砸到塑封的设计图纸上,接着,更多的眼泪砸了下来,在图纸上的作者名字上摔个粉碎。
近藤由美惨白的脸颊挂满了眼泪,却没有一声哭泣、一声呜咽,仿佛她完全无法发声,将永世沉默。郑闵浩知道不必再问,一切都已明晰。
尹在真震惊地望着面前一幕,不知发生了什么,当他将目光试探地转向郑闵浩时,听到郑闵浩如死神般空洞的声音:“这次的设计比赛,敏熙盗用了近藤由美的图纸。”
“你……再说一遍?”尹在真愣愣地看着郑闵浩。
“我说,敏熙盗用了近藤由美的设计图!这些设计图是近藤由美的作品!”郑闵浩将地板上的设计图捡起递给尹在真。
尹在真接过图纸,一张张地开始看,这是他第一次看梵蒂斯学生的入围作品,上午作品甄选出来后,他特意问过入围的作者中有没有“近藤由美”这个名字,但回答是否定的。他就没有再细问。此刻,郑闵浩居然说出了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简直是晴天霹雳。
“闵浩,你这样诽谤,要负责的?”尹在真声音有些微微颤抖,皱紧了眉头。
郑闵浩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我真希望我可以负这个责,但是可惜,盗用图纸是事实。”郑闵浩头冲近藤由美点了点,“莉娜老师是她一直以来的偶像,恐怕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不,一定是哪里出错了,闵浩,这不可能是真的,敏熙不会那么做……”尹在真喃喃地说着,突然脑海中闪现出崔敏熙幽冷的声音:
“我得不到的东西,谁都别想得到!”
当时的崔敏熙,嘴角是挂着笑容的,那笑容几乎有一丝狰狞。
“不会这么做?在真,只能说你太不了解敏熙了,她早已被莉娜老师宠坏,为所欲为,自私自利,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我一点都不惊讶!”
“不,不会……一定是莉娜老师太想要敏熙出头,所以才做了这种事。”尹在真依然不肯相信听到的话,摇着头,仿佛不断地否定事实就会随他所愿。
“莉娜老师是有错,但是她的错,是错在对敏熙太溺爱,甚至到纵容的地步!但是,这次的盗用事故,绝对是敏熙提出的,你知道,莉娜老师根本无法抵挡她的请求!”郑闵浩语气硬邦邦,仿佛一块块石子从嘴里掷了出来。
尹在真震惊地看着郑闵浩:“闵浩,你对敏熙的误会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虽然敏熙是任性,但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她已经做过一次了,不会再害怕做第二次。”郑闵浩说。
“这是什么意思?”尹在真双瞳中的惊光猛地扎进郑闵浩脸上。
一丝痛悔闪过郑闵浩俊美的脸,他慢慢说:“敏熙当初进梵蒂斯艺术学院的考试成绩,就是盗用了别人的。”
尹在真像被钉在了地板上,张大了嘴。
郑闵浩继续说:“那个学生的成绩是当年的第一,成绩盗用的事情被发现后,为了平息事件,莉娜老师以送那学生出国念书并支付学费为代价,换取那学生的封嘴。而我,就是这桩恶心交易的中间联系人。那学生和我是同一个艺术班的同学,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同学。”郑闵浩转头看了眼尹在真,“我当时认为,莉娜老师为敏熙做到那种地步已经是极限,将一心想提前入学的敏熙送进梵蒂斯,使用了如此下三滥的手段,而我的同学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补偿,我不愿意去考虑这件事的对错。但是,今天,莉娜老师居然再一次下手了,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所以,在真,你好好处理吧。”郑闵浩扶起近藤由美。近藤由美一直蜷缩在沙发角深处,仿佛一只怕人的猫咪,眼泪不停落下,却没有任何声音。
尹在真心底深处突然刺痛了一下。他久久无法说出话来,目送郑闵浩和近藤由美离开。
(9)
一路上,近藤由美一言不发。到了学院后,她的眼泪已经干涸,脸色依然惨白。她下了车,坚决请求郑闵浩让她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便独自走开了。
近藤由美麻木地拖动着脚步,一直走,各种杂乱的念头掠过她的脑海,喧嚷着,叫嚣着,令她太阳穴疼痛无比。
不知何时,她发现自己走到了学院的湖边,巨大的垂柳被风吹拂,摇曳着柔软绿色的枝条。近藤由美定了定,在湖边的石阶上坐了下去。
她不愿意去思想,不愿意动弹,她出神地凝望着湖面上粼粼的波光,几乎期待自己也能成为湖中的一块岩石,或者一棵垂柳。
她的心,从头到脚一片冰冷,几乎像是被扔进了冰窖之中。疾风扬起柳条,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仿佛在无声地安慰她。
突然,她的手机响了,近藤由美从包中掏出手机,是尹在真的电话号码。她关了手机重新放回包中,她的手刚要抽回来时,突然摸到了一个粗糙的东西。她将那东西拿出来,泪眼朦胧中,她看清楚那是一块老旧的粗布。布的边缘已经泛黄发灰,几乎看不出原来是块白布。
这块粗布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用细绳扎紧。这块布在近藤由美的手中,宛如一个苦恼发皱的核桃。近藤由美突然将细绳抽断,将布片展开。
孩子名叫敏熙,出生于××年×月×日,拜托了!
这是她去孤儿院时,安娜嬷嬷亲手递给她的。她一直细心地将这块布包好,放在随身的包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也许只是一种期待和某种留恋。
近藤由美轻轻抚摸着破旧的粗布,心头涌起了万种苦涩的思绪和感情。自己是从一出生就注定被抛弃的人,是连自己的至亲都不要的人。抛弃,背叛,到底要经过多少次被伤害,才能不再感觉痛苦?
我的妈妈,你为什么不来保护我?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受苦?你现在,在哪里?你有没有听到我的哭声,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被你抛弃的孩子,你到底有没有想起过一次呢?妈妈,保护保护我……
眼泪重新涌出眼眶,风更迅疾了,柳叶狂卷,在空中翻飞着,天边的云飞速地流走着,宛如一条条白色的河流。
突然,近藤由美手中的粗布被风卷起,轻盈地飘扬在空中。等近藤由美起身去探时,粗布早已被卷得无影无踪。
湖的另一边,安莉娜顶着风朝前走着,衣裙被风吹得猎猎直响,长发飞舞在半空。突然,一块柔软的东西拍打在她的脸上,安莉娜下意识伸出手将拍在脸上的异物捏住。
布料柔软的触感令她注目而视,接着,她的双眼猛然瞪圆,脸色刹那间呈现一片青白,甚至连嘴唇的血色都刹那消失。
粗布上的一部分字迹显露了出来,她飞快地将粗布展开,当粗布上那一行褪色的墨字出现时,安莉娜猛然觉得天地一阵摇晃。她使劲攀住附近的垂柳,才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她捏紧了布块,仿佛害怕那是一个轻盈的梦境,稍微一松手,就会飞走,永远消失不见。她认得这行字迹,也认得这块布!这块布上的字……是她在18年前的深夜亲手写下的!
她大口喘着气,死死捏着布块,四顾张望着,像个疯子一样眼神狂乱地张望着,似乎要从丛丛的灌木间,高大的垂柳间,卷起微浪的湖面上,看到她想要的东西。
敏熙……是敏熙……敏熙,孩子……那孩子,就在这附近!天啊!她的敏熙!就在这附近!
“敏熙!敏熙!敏熙……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儿?敏熙!”安莉娜大声喊着,路过的学生偶尔投来好奇的一瞥,便自顾自走路。没有任何人回应,没有任何人显露出哪怕些微一点点的迹象,表明自己正是安莉娜朝思暮想的女儿。
“敏熙,敏熙,敏熙……我的敏熙……孩子啊,敏熙……”安莉娜不断地喊着,几近疯狂地喊着,她不断地朝前奔跑着,脚步踉踉跄跄,脸上混杂着狂喜和震惊,让她美丽的脸扭曲了起来。
“敏熙,妈妈在这里,敏熙……妈妈在这里啊,敏熙……孩子——”安莉娜一声声的喊声融进风中,风将她的泣诉带到了遥远的天边,却没有把女儿给她带来。
安莉娜不断地朝布块飞来的方向奔走着,疯狂地喊着女儿的名字,泪水迷糊了她的双眼,她狂乱的目光在湖边寻找着,渴望着。
风中,一树垂柳枝中,一个女孩的背影背对着她。乌黑的长发,娇小的身材,如此娴静,如此乖巧。这背影映进安莉娜的眼底,安莉娜在那背影不远处站定了,全部的感情涌了上来。她几乎万般肯定,那女孩,就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着的小敏熙。她的小敏熙,正在等着妈妈。
“敏熙——”安莉娜望着那背影轻轻喊了一声。湖边的女孩动了动,将脸转了过来。
那一刻,时间停止不动了。狂喜的眼泪滚出了眼眶。安莉娜的眼前,只有自己的敏熙。对,这就是敏熙,这就是自己的小敏熙!
还是那么可爱,那么可爱,一双漆黑的眼眸,一张粉嫩的小嘴,张开稚嫩的小胳膊,想要自己抱抱。那是婴儿时期的敏熙,也是今天长成了少女的敏熙。是她的敏熙,她的敏熙正在望着她,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充满了犹疑。
不,敏熙为什么不笑呢?为什么她的脸颊挂满了眼泪?敏熙,这些年你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对不起,对不起……
敏熙,是妈妈啊……妈妈来了……安莉娜露出怜爱的微笑,伸出双臂,刚要朝湖边走去时,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
“妈妈,你怎么了?”
安莉娜疑惑地转过脸,看到崔敏熙正拉着自己,一脸疑虑。
“我刚听同学说你不停地叫我名字,这么着急找我做什么啊?妈妈,你找我怎么不打电话呢?”崔敏熙连声问。安莉娜茫然地看着崔敏熙,仿佛第一次看见她。
不!我的敏熙,我的小敏熙!
安莉娜猛地回过神来,转过脸朝湖边看过去,湖边坐着的黑发少女依然在看着她。但是当她看清楚少女的面容时,顿时浑身冰凉,如同一道炸雷劈进了她的头顶,她脸上全部的笑意瞬间冻结在嘴角。她的思维渐渐清晰起来,听觉视觉也重新发挥了作用。
湖边坐着的黑发少女,不是她的“小敏熙”,是另一个少女——近藤由美。刚才她在迷乱中注视着的,充满全部的怜爱和痛苦注视着的,是近藤由美。近藤由美漆黑的瞳孔对着她,仿佛两颗黑色的幽星。安莉娜浑身发冷,却无法将目光从这两颗漆黑的星辰上挪开,几秒如年。
“妈妈,你是不是生病了?快走啦,这里风好大。”崔敏熙说着将自己的母亲拉远了。
风更加肆虐地翻卷着柳枝,风声穿过枝条的罅隙,发出阵阵风声,仿佛是谁的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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