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纷纷密密地下,整个城市笼在一片水汽里。城市的锐利逐渐消亡,路旁的四翅槐的每一片翠黄的叶都被浸得发油发亮,雨打在满目的金黄,好像那翠黄也被打落在地。
顾重侧了下伞,把他纳进伞下:“谁说?”
沈望抽了抽鼻子,抹了把眼泪,瓮声瓮气地发出了几个没有意义的音节。
他手背那块淤青已有点散了,是晕开来的紫,顾重无声地收回视线,轻声道:“不想说也可以,我也不在乎。”
“没人说,我记错了。”
顾重淡淡地看了他眼。
沈望道:“你以前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顾重想凶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沈望却难得认真而清醒地望着他,好像他的沉默会剥夺他最后生的希望,所以他不知被何驱使,皱着眉说:“看你顺眼。”
“真的?”
当然是假的。
比起弱不禁风的苍白,他喜欢健康饱满的肌肉;比起孤僻多情,他更喜欢活泼健谈。从前是,现在也是。但他根本不想告诉沈望真正的原因,否则他又会软绵绵地缠上来。顾重模棱两可地说:“难道我还能喜欢你酗酒又滥情吗?”
沈望轻轻地哦了声,说,这样啊。
就是这样,仅此而已。除了一张讨人怜惜的脸外,你什么都没有,顾重忍不住想这么骂他,让他离他离得远远才最好,但他没有。
回酒店的路上,他没成功地打到出租,路陡然变得长了起来,与沈望相处的时间也变得充裕,他们俩共撑一把伞,却撑不起一个话题。沈望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例如路边的花、路过的行人以及马路边上的小店,像个幼稚的小孩,看到什么都要指给他看,给予分享他的惊奇。
但顾重很少理他,只是把一支小喇叭留在伞里。
偶尔顾重也会忍不住恶言相向:“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借把伞?”
这时沈望就会收起手指:“那我不说话了,你别嫌我烦。”
不说了,但走得更慢了。
一步分两步,愈来愈慢,最终甚至停下了脚步。他刚想问又想怎么样,沈望用一种很夸张却很小心的语气跟他说:“你看,好多好多雏菊,开得真好。比你家门口的还要多。”
顾重解释道:“我家门口的雏菊是阿姨种的。”跟你没关系。
沈望却没听出他的言外意,只是小心翼翼地说:“这是家首饰店。”
顾重提前警告他:“你自己进去看,我在外面等你。”沈望便失了神采。
顾重刚想迈腿离开,一双苍老的手却拉开玻璃门,笑着对他们说:“是来定制戒指的吧?进来吧。”沈望看了他眼,生怕他说不是,率先进了那家店,顾重迫于无奈地在老人慈爱的目光里把伞立在门外,进了小店。那是一家很小的店铺,豆腐干的大小,陈列的首饰也很少。
顾重一眼就能扫完柜台摆着的两枚戒指、两根项链和两幅耳钉。老人白发苍苍,但精神抖擞,给他解说道:“跟其他的饰品店比,是稍稍寒酸了些,但与其让客人挑花了眼,不如让客人自己做自己喜欢的款式。很多年轻人都会来我们这里定制戒指的!恋爱的、结婚的、分手的、单身的……什么都有。”
顾重忍不住笑:“分手也会来买戒指?”
老人道:“当然,相遇值得纪念,离别怎么不值得!能在茫茫人海中跟他相爱、分手,也是一种值得纪念的事,不过当然也有人在戒指的内侧刻‘bullshit’。”顾重听了,也绷不住严肃了。沈望却指了两枚素戒问:“做这个难吗?我能学会吗?”
“这世道,哪有难事和容易事!可以是一下午,也可以是一个月,都看你。”
“那、那我能试试看吗?”
沈望说这句话时,看的不是那位店主,而是顾重。顾重侧头问他:“你也想买一对分手戒?”沈望摇摇头,说,当然不是。
顾重知道他心里打的算盘,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使沈望生出了不该有的幻想。
沈望连忙说:“我只是想留个纪念。”
“纪念什么?”
沈望笑着说说:“纪念我前半生花光的运气,不过能遇见你,我也非常非常满足了。”
违心的情话。
这在他听来实在是太过讽刺。
分手的时候,他低到尘埃里般地祈求他不要分手,求他再看一眼他的礼物,他没有答应。现在却跑来跟他说,跟他的相遇是多么重要。沈望天生就会把弄男人的心事。无情时给予他的温和、多情时假扮的可怜,都让他心心念念,辗转反侧。
但一切应该到此结束了。这场无聊的、没有目的地的互相试探早就该结束了。
“可对我来说,是厄运,跟你分开的两年,我每天都在后悔。”
顾重在老人惊讶的眼神里打开了门,径直走了出去。
就像沈望说的,只要不看,就不存在。不去探究他手背的淤青,就不知道他的病情,不去怜悯他的瘦弱,就不会怜悯他的凄惨,只要不去看他,他就能做他理想中的顾重,不会再重蹈覆辙,不会再爱上一个没有爱人能力的人,不去看,就什么都不会有。
沈望在身后握着伞追他,苍白的手颤颤巍巍地把伞往他这里倾:“那我、我不刻了,你别生气。”
“你不是讨我欢心的小孩,不要用‘你别生气’来宽慰我。”
“那、那我该怎么做?”
沈望手足无措地去拉他的衣角。
“我对你的判断不是来源你对我说的话,而是你的行为以及你给我看到的一切。”
“你可以在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跟薛言生在一起的情况下,对我死缠烂打,你也可以在明知我讨厌你的滥情的情况下,跟徐斯睡一间房间、睡一张床,你也可以在整个娱乐圈因为你闹得沸沸扬扬的情况下,追我追到新西兰,你的字典里没有面对,只有逃避。”
“只要我不把你最后一点希望夺走,你就抱着那点小小的希望苟活。我帮你解围不是因为我心疼你,我只是觉得一个游戏没必要玩得这么较真,我也不在意到底是几岁才让你说不出口。”
“我、我知道,跟你逛街每次都没好事,你又要说我不好了,可是我真的愿意改的,只要是你说,我都会改的,别再丢下我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做什么都不对?我买戒指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而已,没乱幻想,也没有装可怜,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就偶尔跟我说说话就好了……”
“沈望,你不会变的,你只会逃避而已,但这次我却不想做你的避风港。这个世界上支撑人活下去的,也不是只有爱情。”
顾重说:“我真的不想要你了,你去找徐斯,他会为你的眼泪和情话买单。但我不会。”
沈望用力地抱住他,不想让他走,两人在雨幕里拉拉扯扯,顾重对他用足了蛮力,而沈望却还像小猫一样地抱着他,朝他呜咽,想让他再垂怜他一次,然而他显然低估了顾重这次的决心。他很快就被甩在地上,雨浸湿了他的袖口,他整个人晕晕叨叨的,鼻子也火辣辣,他几乎站不稳脚跟,刚站起来又摔倒在地上。
顾重刚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他,却反射般地收了回去。
要对他足够残忍,他才会离开。
他这次真的没有管他,只是把伞留给了沈望,明明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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