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迸发出这样无望的爱意?为什么会走进这样的困境?他时常在黑夜里想起这个问题,他开始去思考,去努力想。
其实沈望不是不知道自己奇怪的。
他向来有所察觉,他似乎并不快乐,也并不悲伤,他的情绪很少,总是很迟钝,总是会淡忘一些很重要的事,像块浸了水的木头,又重又无趣。因为缺乏感知,所以连敬畏都稀缺,他不敬鬼神,不效人事。
他总是对他人的情感和自己的认知都要慢半拍,他有时候会觉得很孤独,他的迷茫像是堵在胸口,让他行走的脚都麻木,不知道该往哪里前进。
他有时爱人,有时不爱,很少悲痛,顾重曾说他喝醉时看上去不像是活着,殊不知那是他一贯的姿态。
他也不是生来便这样,他年幼的时候挺调皮捣蛋,喜欢满院子地跑,只是像他这样稍微冒了点儿头的小孩就会挨揍,这里的冒头儿指的不仅仅是他活泼开朗,还有他跟其他小孩不太一样。他的记忆是阶段性的,他清楚地记得一部分从前的事,另外一部分就藏在角落里,怎么也捡不起来。但他习惯了这样活着。因为没有痛楚,没有强烈的情绪,所以失落也少。
他七岁的时候,自学了五线谱、初步的乐理,九岁的时候,能够弹几首简单的小曲儿,用门堂里那捐来的钢琴,他从没想过,这些是他人不会的,他只是觉得弹出来的音乐好听。
孤儿院的小孩大多命苦,但沈望却没有太大的感觉,生活便是生活,即使像条狗一样,也是活着。院长是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沈望、美和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只是沈望不知为何地难以亲近他,或许是因为他总是戴着副金丝边框的眼睛,将一切情感都掩在背后。但院长似乎是极疼爱他的,总给他开小灶。
虽然也就是翻翻字典的功夫,但老先生用苍老的手翻到192页,他变成了沈望,老先生说,盼着他成为人中龙凤,他没听懂,他只是庆幸自己至少没有成“旺”。
那实在是太难听了。
然而孤儿院里的孩子却不是都可爱无辜的。
无人教养和贫穷困迫往往会带来行为上的缺失和认知的错位,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可耻。
例如以徐斯为界限的大小孩,经常欺负他们这帮豆芽儿,沈望是他们重点欺负的对象,因为他又白又矮,像个小姑娘,还会弹钢琴,所以他们说他“装”,说他“虚伪”,还骂他“恶心”。
他没在餐盘里见过一块肉,床上永远是湿的,但他还是不觉得自己有多惨,他对惨这个字眼没有认识,他看看比他更小、更可怜的小孩,他便觉得自己过得还算不错。
十岁的时候,他依旧被欺负、依旧平淡地活着,翻看书架上的乐谱是他为数不多的“喜欢”,他喜欢钢琴,喜欢美和,喜欢乐器发出的声音,除此之外,鸡肉只是鸡肉,若是没有,一半的馒头也并无区别。
但他却被领养了,那说来是件很奇特的事。那天中午,院长吃过饭,蹲下`身来,特地用温水给他擦了擦手,又洗了洗脸,嘱咐他:“等会要乖,不准乱说话,听到了吗?”
他没理解,但他说“嗯”。他被院长牵着手带到办公室里,他只记得从睡房到办公室的路很短,他却像是走了许久,不知道是阴冷潮湿的走廊和灰色的地砖让他心生退怯,还是院长冰冷的手掌,但他记得院长的“要乖”,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在办公室里见到了一位极为漂亮的阿姨。
头发是卷的棕黄色,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太阳洒在她的卷发上,显得一根根发丝都十分鲜明,发尾毛茸茸的,因为拉烫过所以显得很硬,有点透明,像是厨房里的钢丝球,他偷偷地笑了,但立刻敛住了。他又低头去看她的鞋,太尖了,像个孤零零的三角形。
他也没听懂他们之间的对话,只知道他要跟着阿姨走,不知道走去哪里,他问院长:“那美和呢?”
院长用湿湿黏黏的手,摸着他的脸说:“美和要继续呆在这里。”
“那为什么我要走?”
“因为我们沈望很安静,不会乱说话,又乖又懂礼貌。”
他没听懂,茫然地望着牵着他手的阿姨,那阿姨的手指甲是红色的,很长,但掌心却很温暖。那个阿姨蹲下来对他说:“从今往后,我们就要一起生活了,听说你会弹钢琴,你回去给阿姨弹钢琴好吗?”
他想了想,问:“你那里也有钢琴吗?”
“有的,我们那里也有,你愿意弹给我听吗?”
他向院长投去目光,院长的眼睛依然藏在眼镜背后,太阳把那副眼镜折射出一道光,让那张显了年岁的脸都藏在卷起的深蓝色的窗帘里。但院长拍了拍他的背,然后顺着他的背摸上他的后颈,轻轻地捏了捏,那是“好”的意思,沈望懂。所以他乖乖地点了点头,阿姨满意地摸着他的额角,他被牵着走,走出了办公室,临走前,他没有回头张望院长。他顺从地跟着阿姨走,像是要尽快地逃离似的。他想到这里,便觉得内疚,所以故意放满了脚步。其实他还想见见美和,问他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弹钢琴,但是他想起院长说的话,要乖,不准多说话,他便没有开口。
那天是个下雪的天气,又冷又干,他被漂亮的阿姨塞进小汽车里,窗外是那破落的孤儿院,门口探着一群群小脑袋,他分辨不出情绪,但他在里面见到了徐斯,徐斯围着一条厚重的深蓝色围巾,把半张脸藏在里面,皱着眉看他,一只脚迈在前面,像是要去揍他,他不害怕,依然去找美和的身影,车却突然开了——
他还没有和美和告别,也没有跟他的雏菊、墙上的纸老虎告别……
他扒着窗户,却没有说出心里话“停下”,他记着院长的话,要乖,他却记得门前他种的雏菊花还没等到开,依旧是光秃秃的一个盆栽,留在那里。他下意识地掉了泪珠,那漂亮的阿姨安慰他,往后还会回来看的,叫他不要伤心,他低声说,我不伤心。他那时候心里才有了猜测,他或许永远见不到美和了,也见不到他的雏菊花开了。
小汽车里铺着毛茸茸的地毯,他小心翼翼地踩进去,那位阿姨跟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却始终看着地毯,他的鞋破了个洞,脚趾头露在外面,又红又肿,跟干净的毛毯似乎有点儿不配。
他心里想着,不能弄脏毛毯,便始终提着脚,提得脚都酸了,也没放下来,直到下车那阿姨问他,怎么走路怪怪的?是不是不舒服?
他却不好意思说,是脚抽筋了,酸痛酸痛的。
那个阿姨待他极好,给他穿漂亮的小西装、小皮鞋,还有个叔叔,喜欢摸他的头,钢琴也要比孤儿院里的漂亮许多,他们告诉他,这里是他的家。
只是那个漂亮的阿姨总是希望他叫他“妈妈”,他却叫不出口,他只记得院长说,他的妈妈走了。他觉得,妈妈是不能再叫出口的。
每当这时候,他很怀念孤儿院墙上的纸老虎,纸老虎不给他提任何要求,总是笑着。
每当他沉默的时候,那漂亮的阿姨脸上便没了生气,他隐隐约约觉得,那阿姨因为他伤心了。他在这里住了整整三年,叔叔阿姨带他去游乐园,带他上音乐课,给他买许多玩具,他们对他很好,他却始终叫不出爸爸妈妈。
即使他们一再强调他不需要做家务,但他会下意识地按照孤儿院的值日表来——他是负责扫地的。他隐隐约约地听他们提起过他,他在他们卧室门口听到的,他本来只是想叫他们下来听听他新学会的曲儿,他却看到阿姨哭着躺在叔叔的怀里:
“都三年了,他还是很少对我们笑,也不愿意跟我们多说几句话——我已经做过很大的努力了,努力跟他培养了许多感情,可是他为什么,为什么还是……”
“哎,当初我就叫你领养个小些的,大的都在孤儿院里受了许多苦,总是显得有点儿‘怪’的,小的才容易跟我们亲。”
“可是我看他这么乖,这么漂亮,还会弹钢琴,我以为他是个善良又聪明的小孩,却没想到……那我们该怎么办?送他回去未免太残忍,我不忍心……”
“再看吧,说不准,我们能自己生个呢?我妈那儿有了新的偏方,我们再试试看,说不准就用。”
那阿姨还在落泪,他轻轻地阖上了门,他没跟他们说,他在音乐课上被表扬了,他会谈了新的曲子。他沉默地趴在床上,他想,他或许还能再见到美和、院长还有他那盆雏菊。
只是,他又要没有家了。
第二年春,漂亮的阿姨怀孕了。
他们不再苛求他叫他爸爸妈妈,还是腾出小房间,放置纸尿布、奶粉,小宝宝穿的袜子只有他手掌那么长,从前的他也穿过这么小的袜子吗?然而他想起来的是他来时穿的那双破了洞的袜子,他知道,阿姨迟早会“忍心”的。
冬季的时候,皱皱巴巴的小宝宝出世了,他也该回他的孤儿院了,那漂亮的阿姨抱着他,一遍遍地说对不起,说希望他以后还愿意来看看,那个叔叔一直在抽烟,他沉默地抱抱那阿姨,记忆里高大的身躯原来如此瘦小。
他才惊觉他长大了,高了,不需要仰视她了,他盯着阿姨逐渐苍老的手,突然想告诉她:“你那时候的红指甲很漂亮。”
阿姨怔怔地盯着他,哭得更凶了。
他却不知道这泪的起因,只是讷讷地跟着心口涨。
阔别四年,他又回了孤儿院。
徐斯还在,院长还在,只是他的雏菊盆栽早被扔了——
他们说,他们以为那是盆垃圾。
沈望想,他果然还是比较适合孤儿院。
晚上的时候,他把回来时穿的漂亮西装都叠好,扔进了垃圾桶里。
十四岁那年,以徐斯为头的那些小孩非但没有嘲笑他,反而接纳了他,他们成了好朋友,有时候徐斯会提起从前的恶劣行径,问他恨不恨,他都会说,不恨,他早就忘记那些事情了。
他渴求的从来只是,不挨冻,不挨饿,漂亮的小汽车不适合他,漂亮的大钢琴也不适合他,他只是想活着,活到自然衰老,盯着那缺耳朵的纸老虎,然后慢慢地钻进地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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