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人都集中在一处,一来可以防止分散,降低危险;二来杜家也有了许多壮年男子,可以威慑外头一众宵小,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须知一旦乱起来,不光是外头流民可怕,更有城内许多本就不安分的泼皮无赖躁动起来,想要趁火打劫。
前儿就有一伙泼皮略吃了些酒,歪歪斜斜走在街上,竟跑到一户寡妇门前嬉笑拍打,说些污言秽语。这些人大多是青壮年,又没个忌惮,青天白日便扯开衣襟放浪,寻常百姓见了避都来不及,哪里敢上前劝阻?又因这一带贫民聚集,巡守力量便难免有些薄弱,等了许久都没兵士过来,只吓得里头那个青年寡妇抱着孤儿呜呜咽咽的哭。
最后还是有人看不下去,偷偷的叫了巡逻兵士,这才将这伙泼皮都一气抓了。
若放在平时,这些人也不过是给打几板子,再做些体力活儿丢出来罢了,是以他们肆无忌惮,哪知正撞在肖易生的枪口上。
他正愁对城内治安没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这不就瞌睡中接到了枕头?便直接叫人将这伙泼皮绑到城中示众,剥了上身衣裳,每日早晚各鞭打十鞭,只抽的血肉模糊,打的这起子人都哭爹喊娘,围观百姓则大声叫好。
因城中百姓平时就对这些人深恶痛绝,饱受其苦,又因只是小奸小恶,饶是肖易生频繁出台新举措,也不免屡禁不止,因此见此情景大家都觉得甚是解气,而原本还真打算趁乱浑水摸鱼的另外一些无赖泼皮,也纷纷收了心思。
杜河将人叫回来之后,家中妻女立刻觉得安心不少,一家人又感慨道:所幸此刻山上作物大多要么已经收了,要么还没结果,只有一大片西瓜可惜,想来是保全不了的了。
再就是家禽家畜,倒是有几头牛、几匹骡、几只猪,另有些鸡鸭家禽并几窝兔子,也不敢留下,不然一准儿给流民摸过去烤着吃了。
非常时刻行非常事,家中小小的牲畜棚子断然容不下这么许多牲畜,杜河便当机立断,只留下牛与骡去棚子里挤一挤,在外面又搭建一圈也到够用。余者兔子猪等或杀或卖,倒拿出大半腌制及晒成肉干,留着慢慢吃,这么一弄倒也不占地方了,只把地窖塞得满满当当。
再者鸡鸭之类也略留了几只,预备吃蛋,日后再严峻了便也杀了。
王氏又道:“如今天下太平,若不是这天灾,谁也不愿背井离乡,又去抢旁人的,咱们做的太绝了也不好。就在庄子上留一二石粮食,用油布盖好了,若真有流民进去,他们必然先往能藏东西的地界去,看见了也就明白,不会毁坏其他东西,也不至于饿死,总归是命。”
其实山上倒有好多西瓜,且能解渴,只终究不够充饥。且如今天热少水,若无人打理,西瓜也不一定能留得住,故而王氏有此一说。
杜瑕听后顿觉肃然起敬,再一次以全新的眼光审视了自己的爹娘。他们正如这千千万万最普通最底层的老百姓一样,也许没读过书,更不认识几个字,言行举止间微微有些粗鄙,不大上得了台面,可他们却拥有着最淳朴,也最本质的生存智慧。
又过了几天,陈安县城内终于发生了一启由混入城中的流民组织进行的劫掠粮店的案件!
一旦发生天灾,各地的粮店和诸多大户必然首当其冲,如今这些人都是经历过当年战乱的,应对这种情况也有准备。
那粮店的老板早就有了警惕心,多许了薪酬,叫了十几个年轻有力的壮年伙计棍棒不离身,日夜坚守。故而下头一有动静,一群人就扑了上去,将几个流民逮个正着,并没有造成损失。
可终究是发生了劫掠案件,无论结果成功与否,这就像是一滴冷水终于滴入沸腾已久的油锅之中,整个城内的居民的心都被高高的提了起来!
来了,终于来了,流民进来了!
这件事情,就像是一个昭示着不安的信号,县城内居民们的情绪瞬间被推至巅峰,随时可能崩溃。
情况岌岌可危。
肖知县立刻做出铁血决断:
他先一查到底,揪出因为私自收受金银贿赂而趁夜色偷偷放流民入城的罪魁祸首,将包括一名资历甚老的押司在内的共计五名衙役,一应都砍了脑袋。血淋淋的人头就这么挂在城门上,内外百姓出入皆可望见,又公开发布告示,果然一下子就震住了不良之风,更稳定了民心。
他又限制出入城时间,由原先的一日八个时辰缩短为现在的两个时辰。除非有当地居民接应,否则外来人口一律不得入内。
之后,肖易生在城外20里处设置流民点,派出重兵内外把守。他又亲自带头募捐,方大户万大户赵大户等纷纷群起响应,出钱出粮,每日供应流民两顿粥。虽然不能吃饱,可总算饿不死。如此一来,既让流民无多余力气作乱,也能大略稳定人心,叫他们重新捡回人性,不至于做出许多丧尽天良的事。
眼下正值千钧一发之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便有可能全城陪葬!故而众人便都摒弃了往日的恩恩怨怨,全都万众一心,十分支持。
杜瑕家也跟着出了几石粮食,略尽绵薄之意,虽不能扭转大局,可好歹叫心里安生些。
待到七月份,全国各地先后出了许多大旱引发的事故,圣人也越加重视,该奖的奖,该罚的罚,务必叫各地官员上下一心,共度难关。
包括肖易生在内的十数名官员因处置果决、组织得力,得了头等嘉奖,可济南知府韩凤却惨了,竟然因为一桩飞来横祸丢了乌纱帽,圣上点名叫他进京,那头已经派了人交接。
说来他也是倒霉,本来各处都安排妥当的,谁知半路出来个傻子,这档口竟非要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去城外青山寺拜佛!
偏偏那傻子的姐姐是京师三品大员的老婆,十分得脸,知府大人虽在济南府说一不二,却也不敢怎样,亦不能动粗,一群人堵在城门口打起嘴官司。
知府大人亲自上阵赔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相劝,又不断描述如今情况危急,不叫他们出去;而那傻子却说他妻子这一胎怀的十分艰难,城中大夫都束手无策,如今数次见红,必要去庙里拜一拜,求佛祖保佑……
于是苦劝不下之后,韩凤也没奈何,只得派出一队士兵护送左右。、
结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去的时候倒好,偏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伙流民!
那孕妇受了惊吓,当场见红,好容易乱糟糟冲回来,在房里惨叫几个时辰人就不行了,竟是一尸两命!
这下倒好,原本大夫是说“性命可能有碍”,如今竟直接给棺材铺子添了一桩生意!
出了这般大的事,当真是纸包不住火,那傻子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到韩凤身上,连夜给京师去了信,添油加醋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他姐姐见信后啼哭不休,悲痛欲绝,那三品大员爱屋及乌,自然也十分恼怒,立即参了一本……
韩凤接到圣旨后内心十分苦闷,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饶是他已经拼尽全力,可也挡不住有些人想不开自己寻死!偏他们自己死了还不算,又要连累自己!
旧知府带着一笔不光彩的“政绩”仓皇退场,新知府不日便要上任,不仅政界人士私下议论纷纷,就是牧清辉等这一干经商的地头蛇亦不免各种惴惴。
此任知府韩凤在济南地界连任两届,牧清辉早已与他混熟,各处关系也都打点好,这一场旱灾便让他被撸了官职,也就意味着牧清辉等人经营起来的人脉,大半成了竹篮打水,一夜成空。
银子倒罢了,他如今豪富,并不大在意这些,没了再赚也就是了。只谁也不知道上任的是哪位官爷,脾性如何?万一来个油盐不进的,岂不是惨?还当早作打算才是。
官职交接总有一套流程,上面来人,下头交“货”,饶是如今多事之秋,一切从急从简,从有消息传出来到最后交接完毕,最快总得大半个月才好,各路人马便都有时间打点。
然而此番韩凤并非荣升,而是带罪进京,又得罪了当朝三品大员,前途未卜,往日门庭若市,今朝便门可罗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便越发显得落魄了。
终究是往日塞的银山金海起了作用,韩凤虽然倒霉,倒还有些个义气,知道记挂往日的情谊,临走之前还与牧清辉匆匆见了一面。
到底形式严峻,他又是刚被撸了乌纱的,也不敢多说,只得趁夜前来,悄悄道:“旁的也罢了,只是来的这人却是个有名的钢豆子,不比我好糊弄,是叫潘一舟的。”
牧清辉听后把这个名字细细念了两回,有些摸不着头脑,忙虚心求教:“小人只是一介商贾,平时糊弄着过日子罢了,对朝廷上头的事情确实不大了解,还望知府大人为在下解惑。”
韩凤苦笑一声,摆手道:“甚么知府大人,如今我头上已然没了乌纱,不过一介平民罢了,还不如你。”
时间紧迫,韩凤也没多卖关子,马上详细讲道:“他的名字你没听过也不稀奇,只是他的老师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你必然知道的。”
韩凤吐出魏渊两个字,牧清辉面上登时变色。
见他如此,韩凤点点头,道:“便是这样了,令弟的老师如今是陈安县令肖易生,而潘一舟的老师魏渊与肖易生的老师唐芽势如水火,在朝堂上已是公认不睦有些年头。我虽惜才,才可到底已经走了,他来到这里,新官上任三把火,势必要做些什么打压我推崇的,进而杀杀锐气,显示自己的威风,你且小心的些吧。”
他倒是不如何担心牧清辉,毕竟牧清辉也非一般等闲人物,光是济南知府就前后应付了三个之多,又是京师里挂了号的人物,便是再来一个,也就那样,不能将他如何。便是闹僵,也不过暂且收敛羽翼,或是将生意重心扑到别处去罢了,难不成潘一舟还能一辈子呆在济南府?
但他却有个兄弟这几年正要科举,耽误不得,这里头能做的文章可大了去。
科举一试,说公正公正,说不公正却也大有文章可做。比方说最令人满意的试卷糊名,原则上说它从根本上杜绝了徇私舞弊的可能,但虽说糊名,终究字迹不同,熟人一眼便能望出另一人的试卷。即便再有专人抄写,略做点记号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科举一线便如雷池,寻常人固然不敢徇私舞弊,可搞搞小动作却还不难。
譬如说将原本能得一等的卷子挑几个毛病出来,硬给判成二等,不过略差几个名次,谁也说不着什么;或是将伯仲之间的几篇文章按照私心排序,也不算徇私枉法……
故而若有考官或是评卷的不能一碗水端平,揣着点私情,考生还不就如那砧板上的鱼肉。
牧清辉大惊失色,喃喃道:“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知府恰恰协从主持乡试,而不管是自家弟弟还是杜文,接下来要走的可不就是乡试?!
他自己无所谓,可弟弟却不能有事。
说的不好听一点,商人即便倒了,只要朝中有人,便可随时东山再起;可科举之路一但被阻,或是被耽搁了好时机,再想起来,可就难上加难!
故而如今不仅是牧清辉照顾两个小的,更是两个小的荫蔽牧清辉,三边早已密不可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见牧清辉难得慌张,韩凤终究念着两人有几分私交,忙道:“你且别急,我不过是事先提个醒,摆出最坏打算罢了,暂且不提唐芽唐老仍在朝中主事,圣上对他信任有加,便是肖易生那一众师兄弟和同窗难不成能眼睁睁看着他加害令弟?且两位秀才年少有为,尤其令弟又是在圣人跟前挂了号的,他便是想做什么也需得顾忌圣人颜面,恐怕也有心无力。难不成要伸手去打圣人的脸?”
牧清辉听后果然如拨云见日,登时便放下心来。
可下一刻便听韩凤再一次话锋一转,又道:“令弟这一科不考倒也巧了,可如此一来,潘一舟可针对的目标越发少了,他新官上任,又有那样的恩仇,若真的什么都不做,怕是见鬼了。府学中你弟弟的那位同窗大舅子十分突出,锋芒毕露,我却唯恐他在这上面做文章。”
牧清辉听后心头咯噔一下,面色凝重。
两人又飞快的说了几句,韩凤就要告辞。
昨日还是风光的四品知府,受万人仰视,如今却要以白身入京,众人避之不及,当真世事无常。韩凤对月伤怀,一时也感慨万千,双目微微泛酸。
他叹道:“我这便要走了,再相见也不知何年何月,此去更不知下场如何?牧兄且珍重吧!”
牧清辉听后也觉得心头一阵酸楚,只握着他的手道:“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这旱灾原非**,你也不过被牵累罢了,圣人自有决断。据我所知,除大人之外另有多名官员也如同大人一般,便是被迁怒了的也有数十人之多。况且大人政绩一项很好,前儿不是还有圣旨嘉奖?如今圣人也只不过是给天下做个样子罢了,大人切勿忧心过度。说不得句旁的职位上做几年,便又起来了。”
韩凤前途未卜,自己这边不也是如此?当真唇亡齿寒。
韩凤苦笑几声,到底心头松快了些,拍拍他的肩膀道:“唉,那便借你吉言。”
说完便要告辞,牧清辉忙拉住他,又吩咐阿磐取了一个不大起眼的匣子进来,亲自交到韩凤手中,郑重道:“此去恐有坎坷,这些便给大人权做打点之用。”
韩凤顺势打开一看,就见里面满满的俱是银票,上头一张却是1000两,不由得大骇。
牧清辉赶在他开口之前道:“大人岂不闻有钱能使鬼推磨?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京师局势错综复杂,即便圣人有心护住大人,可终究小人难防,难不成大人就不须打点一二?牧家商号有今日局面,我能有如今的风光,实在感念不已,若大人不收,便是瞧不起我了。”
他这么说,韩凤果然没了拒绝的理由,况且此去京师前途未卜,确实有诸多需要花钱的地方,牧清辉此举便是雪中送炭。饶是知道这个老狐狸必然还有其他的打算,也不能不动容。
韩凤感慨一声,摇摇头,终究把匣子收下手下,又道:“既如此,我就却之不恭。当真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我一朝落败,处处受阻,你不知道,之前我确也吃了几个闭门羹,如今新官上任,他们便急着与我划清界线,生怕拖累了,也只有你,唉!”
牧清辉也不说话,实在是眼下这情景,不方便说。
时间紧迫,两人又胡乱说了几句,这便匆匆道别。
牧清辉有自己的打算吗,当然有。
这韩凤虽然现下被撸,可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风云变幻的官场?起起伏伏乃家常便饭。
韩凤颇有能耐,不然也不会在肥缺之一的济南府连任两届。况且他素来政绩良好,治下先出肖易生,又出郭游、杜文、洪清、牧清寒等一众年轻秀才,还是圣人亲自下旨褒扬过的,只这一点也就相当于免死金牌,因为圣人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所以韩凤只要打点得当,再由着圣人发作过,等过了风头,换个地方重新来过,不过几年便可东山再起。
牧家商号生意遍布大泰半大禄朝,又在南边有与人合伙的海上船队,还怕没有用到官员的地方?便是韩凤多换几个地方做,难不成总碰不上?便是碰不上,韩凤做官半辈子,总有几个知交好友吧,到时自己若遇到什么事,打个招呼,难不成还没人照应?
其实他今日是准备了两个匣子的,一个里面只有两万两,一个里面十万两,只看韩凤如何表现。
他早料到韩凤会来找自己,一来确实有点情谊,二来对方必然也是来要钱,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可牧清寒也不是冤大头,若韩凤只来叙旧或是说些空话,他就只给两万两,若是推心置腹,便是十万两。
自此之后,他二人便绑在了同一条船上,是真真实实的盟友,非往昔可比。
韩凤走后,牧清辉的心腹进来悄声问道:“爷,有几家商号的人已经有动作了,咱们去不去?”
牧清辉倒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两圈儿,最后摆摆手:“不去。”
这边韩凤人还没走呢,他们就耐不住,迫不及待的要去捧新任知府的场,像什么话!
殊不知过犹不及,怕是潘一舟玩儿这些比谁都溜!这些人的举动落到他眼里也不过是个笑话:你们今日这样对韩凤,明日就会这般对我,这样的墙头草,谁稀罕!
那心腹见状也不多说,便立刻下去了。
牧清辉却又突然叫住他,沉吟片刻道:“我写一封信,你立即连同一些衣裳吃食等物送到府学去亲自交给二爷。”
新官到任三把火,正是逞威风的时候,却也是容易给人抓到把柄的时候。
潘一舟有个好老师不假,可能在这档口将韩凤取而代之,必然有其不凡之处,恐怕没这么容易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叫人弹劾,少说也要在这里待满三年,且小心观察再做打算的好。
除了牧家外,牧清寒有几家济南府的老字号商铺,也都稳如泰山。
果不其然,潘一舟刚上任第三天便发了雷霆之怒,贴出一系列名单,说此等商人不可用,妄图贿赂朝廷命官,着实可恶!
他不仅将贿赂如数上交朝廷,事情经过也都写明了,牵头的那名商人直接抓了下狱,又将这一批出头鸟打压的打压,处置的处置,更有几家商号刚拿到手的诸多资格都给剥夺了。
一时间,整个济南府都被惊动,整个商业体系都跟着瑟瑟发抖,谨小慎微起来。
牧清辉见说,叹了口气。
济南府,终究是要变天了,只不知打下来的雷会落到谁头上……
济南商会的老会长始终不动,牧清辉也借着还在孝期,精力不济的由头蜗居起来,除了处理日常事务外概不外出,当真是前所未有的低调。
*******
接到牧清辉的消息之后,牧清寒与杜文凑在一起,就此事商量对策。
杜文沉吟片刻,道:“济南知府协从主持乡试,且直辖府学,一月后便是乡试了,难不成他要做什么手脚?只是如今从上到下,对于科举考试所查甚严,他当真甘冒如此的大风险出手?”
牧清寒眉头微蹙道:“不好说,然立场不同,他必然不会视而不见,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还需静观其变,你我切莫掉以轻心。”
杜文很是赞同的点头,片刻后又迟疑的问:“那,是否要支会洪师兄与郭兄一声?”
牧清寒沉吟片刻,道:“郭兄却没有正经师承,不是你我同门,想来对方应当不会刻意刁难。至于洪师兄,”他停顿了下才继续道:“洪师兄素来为人宽和,不大爱以恶意揣度旁人,且此事也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两人果然守口如瓶。
几日后,潘一舟果然亲自到了府学中慰问,山长及诸位教授亲自去山下大门外迎接。
当今圣上为仁帝,年号元顺,潘一舟是元顺三年的二甲第二名进士,正经科举出身。
他下轿之后,先去路边那一溜儿文豪前辈留下的墨宝石碑前作揖,郑重的拜了几拜,然后才与山长等人先后进去。
因为一省府学便是本省内的最高学府,历任知府和其他官员总会象征性的去那里巡视一番,表示自己对于下一代培育的重视,所以大家的接待经验都十分丰富,并不慌张,只有山长同几位今日无课的教授出面,其余师生均继续正常上课。
潘一舟瞧着四十岁上下年纪,高额大耳,丹凤双目,肤色微白,下巴处三缕美须,形容清瘦,目光温和,着四品云雁官服,脚踩白底黑皂靴,举手投足间自成气派。又因为他数年为官,积了一些官威在身上,较之山长教授等人更有威严,正是时下推崇的文臣形象。
他边走边看,山长就在一旁介绍,遇到有些个典故的景致,众人便停住细细观赏畅谈一番。
有教授请他也题一块碑立起来,潘一舟只摇头推辞,又道:“我算什么文豪大家?哪里有脸同诸多前辈并列?没得羞煞我也,莫要再提!”
先到了一处课堂,还未走近便已遥遥听到朗朗读书声,潘一舟面露笑意,先倒背双手,站在原地侧耳听了一回,点点头,赞赏道:“虽未见人,但已闻其声,其书声琅琅,声音清透,气韵悠长,这一众学子他日必然是国之栋梁。”
山上及众教授纷纷谦虚说过誉了。
一名教师就笑道:“知府大人可要进去训诫一二?”
潘一舟摆摆手转身往外走,道:“我也没什么可训道的,何苦扰人读圣贤书?且去别处吧。”
众人说笑一回,便又领着往后山去。
山腰处是学堂读书的地方,而后山却是学习礼乐骑射等技艺的所在。
潘一舟照样先不进去,只隔着窗子遥遥往里眺望,见上头一名教师正讲解着宫商角织羽,仔细分析一页曲谱,时不时又亲自拨弄琴弦,演示一番,十分认真。
下头坐了约莫一二十名学生,一色的淡青纱质学子服,带着儒生帽,人人面前也都摆着一架七弦古琴,微微仰头,聚精会神的听着。
那教师说了一回,便伸手指了一个学生道:“郭游,你把我方才说的那两段弹一回来听。”
潘一舟来了兴致,眼带笑意地看向那名学子。
他虽于音律方面不是很精通,可也知道规律,明白这两句只由宫商二音组成,可其中却蕴藏多重变化,难度极高,非功力深厚者不能弹奏。
就见那学生应了一声,舒展双臂,神色从容的往那两根琴弦上略抹了一回,指尖便流淌出一串低沉有力却又百转千回的乐声,真个浩浩汤汤,气势不凡,叫人听后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壮志豪情来。
不待教师夸赞,潘一舟先就轻轻击掌,连声道好。
这一下当真惊动了学堂内的师生众人,众人纷纷要起身见礼,潘一舟却已经朗笑着走了进去,摆手道:“无需多礼,无需多礼。都云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我却在外头偷听,原是我的不是。如今又扰了你们上课,越发罪过了。”
众人原都不知他竟会如此宽厚温和,不拘小节,一时间俱是惊喜交加。
潘一舟先随口问了那教师几句,然后便径直走向郭游,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郭游深深一揖,虽激动却不失礼,落落大方道:“学生郭游。”
潘一舟点点头,略想了一回,突然笑了,说:“可是前年陈安县案首郭游?”
见知府大人竟知道自己,郭游不由得心神激荡,再次一揖到地,声音微微发颤:“正是学生。”
潘一舟点点头,亲自抬着他胳膊扶他起来,道:“音如其人,我听你琴声便知你却是一位君子。好的很,可有字?”
郭游忙道:“并无。”
时下男子20岁便算成人,由师长和长辈亲自为其取字以作日后之用,眼下郭游恰恰刚满20,可却不是任何一人的入室弟子,家中长辈也无力取字,故而仍悬而未决。
哪知潘一舟一听却又笑了,十分亲切的说:“我闻你乐声洒脱,胸襟开阔,旷之二字最是妥当。”
同堂许多学子面上顿时露出艳羡之色,郭游也不免十分喜悦,忙行礼道:“多谢大人赐字。”
潘一舟似乎十分看重郭游才华,有亲切地与他谈了几句,这才离去。
后面又有书法和绘画的课堂,潘一舟也都颇有兴趣,进去指点几句,又对几个表现出众的学生夸赞几句,可却再也没有做出诸如取字,或像对郭游那样和颜悦色的动作来。
中途经过一座八角亭子,潘一舟见上头刻着一副对联,字迹笔走蛇龙、铁画银钩,不由的走上前去轻轻抚摸,又面露惋惜道:“元顺元年状元公江桂的对子。”
山长点头:“正是。”
潘一舟长叹一声,拍了拍那刻着对联的柱子,道:“真是天妒英才。”
众人听了也都十分唏嘘,纷纷回忆起一段往事来。
那江桂是元顺元年头一名状元公,有名的才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32岁那年一举中了状元,圣人对他赞不绝口,本欲当堂点他为驸马,哪知江桂却当场拒绝,言道:“家有糟糠妻,曾共患难数载,不忍弃之。”一时传为佳话。
圣人听后,非但不怒,反而十分称赞他这份情怀,当场赏赐许多,又奖赏他的妻子。
哪知天公不作美,江桂在35岁那年竟一病死了,其夫人当真与他伉俪情深难舍难分,跟着撞柱而亡,如今都葬在一个墓里,每年去上香的人都络绎不绝。
又走了几步,潘一舟隐隐听到不远处有马嘶和喝彩声,便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山长道:“便是骑射场所在。”
潘一舟一听,立即纠起眉头,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淡去,不咸不淡的丢出一句说:“倒也罢了。”
山长见他并不似之前热情,便试探着问:“大人是要去看看呢,还是?”
潘一舟索性一甩宽大的袍袖,冷冷道:“大吆小喝汗流浃背,简直有辱斯文,有甚好看的。”
说罢就要打道回府。
山长及几名教授相互对视一眼,并没言语,只是有些意料之中的失落。
如潘一舟此等重文轻武的心思,乃是眼下的大势。民间倒还差些,一旦到了朝堂上便壁垒分明,武将便十分受气:同一品阶的武将莫名低人一等,许多文臣也都十分轻视,说他们粗鄙不堪,不屑与之为伍。
这种想法其实十分矛盾,甚至是滑稽可笑的。
说到底,文臣又凭什么轻视武将呢?且不说同在朝为官,同为一个国家效力,一但边关有了战事,或是哪里发生动乱,抛头颅洒热血战死沙场的还不都是他们素日里瞧不起的武将?若没有武将出生入死马革裹尸,又哪里有他们的安宁日子,能在朝堂上安安稳稳的逞口舌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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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重文轻武风气的形成原因也是很复杂的,后面我会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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